桃花錦浪(二十四)
劉齊將來龍去脈與樑慎行交代清楚,又道:「老師也是為你考慮。這些時日,樑侯辛苦,你好好養傷,之後的事就交給下官處理罷。」
樑慎行聽後臉色陰了好一陣兒,冷笑道:「為我考慮?」
劉齊道:「樑侯……」
「老師對本侯有恩,他既有令,本侯不會忤逆。」樑慎行道,「問刀大會一事,本侯會派人跟你接洽。不送了。」
樑慎行下達逐客令。
劉齊知道樑慎行心中憋屈,本想勸慰幾句,可見他已背過身躺下,也不好再多說甚麼,只得拱手告辭。
劉齊接手籌備問刀大會,不過聖駕已快到芙蓉城,留給他的時日幷不多。當夜,劉齊就修書一封,邀魏聽風前來相見,信件附一金骨摺扇,魏聽風收到時,就知是高執安排。
魏聽風本意前去,不過魏修平卻不樂意。
魏修平將酒席設在城郊外一處野亭當中,備好美酒佳餚,要劉齊親自前來,且只准帶一隊兵馬。
魏修平意下堅決,稟告緣由:「上次你為客,他們設下天羅地網以待。你肯吃虧,但魏家可不想再丟這個臉。那位劉知府若是不來,就是沒有誠意。既無誠意,又何必與他多言?」
魏聽風低嘆,應下他的安排。
劉齊求和心切,知道魏家與高執淵源頗深,也不作太多疑慮,翌日就應約前來。
劉齊下轎,見魏家子弟個個肅容,持刀以待,黑金旗幟招搖森列,氣勢非比尋常。他經人引著進到亭中,一見魏聽風,就看到他臉上那道駭人的傷疤,噤了噤聲。
魏聽風起身,先跟劉齊行拜禮,「見過知府大人。」
劉齊詫異他竟如此知禮數,言語間皆是謙懇,緊綳的心絃放鬆些許,適才回禮道:「魏宗主,久仰。」
魏聽風將劉齊請入座,先敬上劉齊三杯,又向劉齊徐徐介紹桌上的菜品。
他得知劉齊是雲州人氏,口味偏嗜酸辣,不比潁川一帶的菜系清淡,為此,特意請了雲州的廚子,來做一桌美食。
一來一回,劉齊徹底放鬆下來,竟不由地食指大動。
而後,魏聽風才言歸正傳,道:「此次邀知府大人前來,亦是有事相求。」
劉齊道:「魏宗主言重,你我各有所求罷了。」
魏聽風道:「蠻羌人之前偽裝成中原武林人士,刺殺潁川侯的家眷;之後又來挑撥在下與魏家的關係,意圖破壞談和一事。其不軌之心,昭然若揭,現一物證,一人證,還請知府大人過目……帶上來!」
物證乃是當日蠻羌刺客截殺秦觀朱時,所遺落的弩箭。人證便是魏修平交予他處置的那名蠻羌細作。
他將人證與物證的來歷與劉齊一一講明,幷道:「請知府大人務必將此事轉告皇上。」
劉齊皺眉片刻,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道:「魏宗主放心,本官回去之後立即向皇上稟明。」
魏聽風又道:「還有一事,要拜託大人。」
劉齊看出這魏聽風是有備而來,且行事沉穩練達,哪裡還有不信任的道理?他道:「魏宗主但說無妨。」
魏聽風道:「皇上此次邀請各路豪客遊俠,前來芙蓉城品鑒寶刀,此等隆恩,江湖上下莫不擁戴。不過,這問刀大會上若是單單鑒賞一把逐星,未免單調。我已與各派的掌魁商議,他們皆願奉上各家傳世之兵,請皇上一觀。」
劉齊眼睛一眯,望著魏聽風的眼神忽而深沉起來。
江湖人肯將兵器獻出,這便是獻忠了。
可他們願意進獻,皇上又豈敢輕易收下?江湖人進獻兵器是表忠,而皇上若真將各家寶物收進囊中,便是奪人至寶。他們表面臣服,暗中未免也會積下怨懟……
今日,魏聽風能說服各門派獻上兵器,他日也大可以利用這些積怨,遊說他們謀反。
這一計看似退讓求和,實則卻如一把藏鋒的利刀,直指聖上——不可逼人太甚。
魏聽風看似謙恭,處處敦厚知禮,可內裡竟比魏長恭還要淩厲,還要狠辣。
多年前的魏長恭是了無牽掛,願意以一死來保全魏家。如今交由魏聽風來作家主,他還想好好活,這世上有他想要保護的人、牽掛的人,幷非一死就能了卻的。
一再退讓,是他不想教魏家捲入腥風血雨當中。可若聖上真不給他留活路,退無可退之際,他便要自己求。
劉齊想明白其中利害,方才對魏聽風所生下的親近之心,又平添上幾分畏懼,心下不由稱嘆:「此人心誠志堅,竟要比他父親還難對付。」
魏聽風已指好了一條明路,劉齊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他點點頭道:「魏宗主思慮周全,當真令本官折服,那麼就依宗主所言,本官這便回去重做安排。」
魏聽風看劉齊如此,亦不挽留,抱拳行禮道:「知府大人慢走。」
不過一頓酒飯的工夫,天又下起泠泠的雨來,雨勢如傾似潑,多時亦不見收。
魏修平與魏聽風在野亭中等雨停,魏修平給魏聽風滿上酒杯,「你肩上的傷還未好利落,芙蓉城那邊,我去跟進。」
魏聽風點頭許他前去,不過卻不碰杯中酒了,道:「方才喝過不少,再碰就要醉了。」
魏修平笑嘆道:「是了,自我認識你以來,好像從未見你醉過。」
自也是醉過的。過去一年,每逢他念想秦觀朱時,偶爾借酒,便能見到她。如今夢竟成真,魏聽風其實也不敢多想的,唯恐想多了,又發覺是夢一場。
他正沉思,心中念起秦觀朱來,忽而聽見亭下有言語聲,回望過去,就見秦觀朱執著一面桃花色的胭脂傘,正問魏家子弟:「魏宗主可在這兒?」
那子弟也知道這女子對於宗主而言很不一般,不敢作攔,態度恭敬地請她上去。
秦觀朱進到亭中,收了胭脂傘,又拍了拍臂彎中披風上的雨珠子。
魏聽風詫異著正要起身,「你怎來了?」
秦觀朱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將一領黑色披風搭在魏聽風的肩上,道:「我見外面下起雨來,你今日出門穿得單薄,可別再受了冷……」
魏聽風一楞。
倒是魏修平譏笑一聲,「你當他是甚人?我們魏家子弟從小習武,自有內力禦寒護身,還不至於遭點小雨,就會受冷。」
秦觀朱不理他的譏笑,又朝魏修平遞上另外一領灰青色的披風,「你也是。」
她眼色平靜如湖,倒教出言譏諷的魏修平有些措手不及。他沒想到秦觀朱還會惦記著他的冷暖,一時間臉上不知為何竟有些燒。
魏修平勉為其難地將披風接過來,呃呃啊啊了一陣兒,才飛快地說一句:「謝謝。」
魏修平渾身不自在,忙找個藉口匆匆溜了。
看他似落荒而逃,魏聽風笑了一聲,「我第一次見修平如此。」他起身輕輕擁住秦觀朱,也低聲跟她表意,道:「成碧,謝謝你。」
他道得鄭重其事,還有繾綣的溫柔,眼底沉著濃濃的情意,目光在她的臉上逡巡。
秦觀朱教他看得臉也紅起,避開他的目光,道:「這有甚好謝的?」
魏聽風扯起披風扣住她的腰,將人捲入自己懷中,低頭深深吻上她的脣。
她自然不知,她所視若尋常之事,已是他畢生難求的好福氣。
先是魏長恭,後有秦觀朱,即便這是上天奪走他一切後,又施捨給他的福氣,他也心有惶恐,似受寵若驚。
除了感激,還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