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consuelo•

「所以,那就是你死去的過程嗎?」威爾森醫生剛走,立刻便掀開被子的伊莎貝拉與矗立在房間另一邊的康斯薇露對視著。在這個世界上,她如今是唯一一個能看到康斯薇露幷與她交談的人,「你喝下了一杯茶,就這麼死去了?」

康斯薇露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很難想像幾個小時以前,她還端正地坐在露臺上,毫無知覺地活著;幾乎長到肩膀的手套覆蓋著她端著茶杯的手臂,穿過紐約中央公園的風夾雜著馬兒的嘶鳴與鋪路工人的吆喝,在她的裙角縈繞不去,然而這一切已不再屬她。

「呃……我不想失禮,但你是被謀殺了,還是——」

「自殺。」康斯薇露替她說完了剩下的話,「是的,我殺了我自己。」

「但是——為什麼?」伊莎貝拉不解的看著她,「你母親剛才怒氣衝衝地走進來說的那一番話肯定與此有關,對不對?看在老天的份上,她似乎根本對你自殺了這件事情一無所知——我不明白,這種病態的母女關係難道在1895年是正常的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去界定,你的標準中的正常與異常之間的區別。」康斯薇露慢慢地飄了過來,立在伊莎貝拉的身邊,她實在不習慣有人從房間的另一頭對她大喊大叫,「只是,現在這些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已經死了,與她再也不會有任何關係了。」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伊莎貝拉以一個在康斯薇露看來極其不雅的姿勢盤腿坐在床上,抬起頭好奇地看著她,「你想回到自己的身體裡,繼續你的人生嗎?」

康斯薇露搖了搖頭,「我想離開,」她說,「一定有某個地方是我可以去的,不然,這個世界就太擁擠了些。」也許詹姆斯會在那兒等待著她,康斯薇露悽苦地想著。

「所以,這事跟一個叫詹姆斯的男人有關?」伊莎貝拉說,康斯薇露僵住了,她又忘了對方能聽見自己的心聲,「還是個女人?我沒有要批判你的意思,實際上我覺得這樣很棒,1895年的女同性戀因為不受社會與家庭的接納而自殺什麼的,我完全能夠理解。只是——呃——我覺得這時候會把自己的女兒取名為詹姆斯的父母應該不太多——」

「詹姆斯是男的。」康斯薇露實在忍受不住伊莎貝拉滿嘴的胡言亂語,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噢,抱歉。」伊莎貝拉像一隻迷路的小鹿一樣訕訕地小聲說了一句。

一時間,房間裡沒有人說話。

「所以,你想離開嗎?」過了尷尬又古怪的幾秒鐘,伊莎貝拉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我的意思是,就這樣直接毫無計劃地飄出門外?」

「那你認為我應該怎麼辦,伊莎貝拉?」康斯薇露苦笑了一下,「我現在只是唯一能被你看見的一道影子,除此之外我不能被觸碰,不能被聽見——這甚至比死去還要更加糟糕。」

「或者這是上帝賜予你的第二次機會,」伊莎貝拉提高了聲音,說道,「讓你以另一種方式活下去——就像他賜予了我第二次機會一樣。當然啦,如果他把我丟到了另一個在2018年死去的女孩身上,我會更感激他——至少那個年代有網路和空調,我還能去看看自己的家人。抱歉,我跑題了,而且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網路和空調。」

伊莎貝拉尷尬地笑了笑,而康斯薇露面無表情地聽著對方又開始像一臺噠噠噠無休止工作的打字機一樣喋喋不休著聽不懂的話語,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開始適應了。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都是死去而又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的人。我不覺得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很多人身上,要不然我們早就知道《冰與火之歌》的結局了——扯回來,我認為我們該珍惜這樣的機會。畢竟,這個世界上一定有許多人希望能擁有從頭再來的機會,甚至只要能夠重新再看這個世界一眼都好。所以,我相信上帝這樣安排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是我們現在還不知道而已。」

「你相信上帝?」康斯薇露問,她有些驚訝,她原本以為一百多年以後,肯定有某種技術能證明神性的存在與否,從而決定人們的信仰走向,看來她想錯了。然而,伊莎貝拉似乎幷沒有聽到她的想法。

「我相信有超越一切想像與科學的力量存在,在我媽的嘴裡,那叫做佛祖,在我的朋友們的嘴裡,那叫做上帝。無論是哪種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伊莎貝拉認真地回答道,「所以,你有什麼未竟的心願嗎,康斯薇露?也許是某種夢想,某個遠大的人生目標?」

「抱歉,我想我的答案會讓你失望。」康斯薇露仔細思考了一會,這才回答道。她敏銳地發現伊莎貝拉似乎聽不到自己的思索過程。

「就算是這樣,但你仍然希望活下去,對嗎?」伊莎貝拉急切地問道。

康斯薇露與伊莎貝拉對視著,她知道自己無法撒謊,她的一些情緒與思緒或許能躲過伊莎貝拉的感知,然而存在於她們之間的那種奇妙的心靈感應仍然決定了她無法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

——是的,她想活著。

當她得知詹姆斯為了維護自己的名譽,留下紙條聲稱自己無力償還一夜之間欠下的高額賭債,便在一家小旅館裡用□□了結了自己的性命以後,她就知道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值得她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了。她的人生像一張昨日的舊報紙,所有將會發生的一切都已被白紙黑字地印出,沒有任何更改的餘地——她不會再愛上任何人,她將會被母親嫁給英國的某個貴族,生下一個繼承人,然後在長得看不見另一端的丈夫模樣的餐桌上度過自己接下來的無愛而孤寂的一生。

她人生的蠟燭熄滅在詹姆斯死去那一刻,但焦黑的燭芯裡,仍藏有一絲溫熱的餘燼,像夜色中的一滴雨,大雪地裡的一抹綠。

是的,她想活著,她還想再一次乘坐著遊艇再一次跨越大西洋,路過地中海數不清的堡壘與城市,注視著日落沉沒在君士坦丁堡,還有春天的巴黎——噢,春天的巴黎是多麼美麗!儘管這都是一個個微不足道的,眇乎小哉的想法,沒能得以阻止她喝下那杯甜膩的茶,但它依然存在,康斯薇露無法否認,

「我也想活著。」伊莎貝拉激動地站了起來,試圖去拉康斯薇露的雙手,卻尷尬地撲了個空,「儘管現在的我對這個時代一無所知,還莫名其妙就失去了為自己挑選未來丈夫的權力,但我仍然想在這個世界活下去,想看更多的景色,遇見更多的人,愛上一個值得愛的人——」

「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的人生裡沒有那些選擇,」康斯薇露眼裡因為伊莎貝拉的話而燃起的一絲火花迅速地湮滅了,「你聽到我的母親說的話了。她的話是真的,你可以在口頭上勇敢地反抗她,但威廉•範德比爾特的女兒既定的命運是無法憑你的力氣撼動的。事實是,你的確無法挑選你未來的丈夫——即使你有選擇,也是一個非常有限的選擇。你不能去你想去的地方,不能結識你的身份不該結識的人,你確定要繼續活在這樣一個無趣而又死板的人生裡嗎?」

「如果你願意留下來陪著我的話。」伊莎貝拉說,她笑了,不是那種被康斯薇露的法國女家庭教師訓練出來的優雅的笑容,也不是人們常常稱贊美國女孩會有的那種充滿活力的笑容,而是某種更加自然,更加天真,不加任何修飾的笑容,「我是說真的,沒有你陪在我身邊的話,我不出三天就一定會中暑而死的。」

「正因為如此,我的家族從不在紐約度過夏天。往年這個時候,我們全家都會搬去紐波特的大理石別墅避暑。」康斯薇露避開了那個難辦的問題,避重就輕地解釋道。

「那為什麼你們今年沒去呢?」

「因為我的母親打算與我的父親離婚,」康斯薇露輕聲說,但這句話仍然如同針刺一般扎痛了她,原來疼痛即便只是一道珍珠灰影子也會感受到,「待在紐約能夠直接地操縱許多事情。」

「難怪當我詢問她的婚姻的時候,她的反應那麼大。」伊莎貝拉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換了一個在康斯薇露看來稍微雅觀了一點的姿勢斜靠在羽毛枕頭上,「她自己既然是不幸婚姻的受害者,為什麼還想要操縱你的婚姻呢?我還以為,這經歷過類似失敗的父母,往往會對自己孩子的擇偶選擇有一個更加開放的態度呢。」

「一個妻子起訴她的丈夫要求離婚在你看來幷不奇怪?」康斯薇露反問道,她發覺伊莎貝拉聽到這件事時的情緒冷靜得可怕,鮮明對比於自己起初聽到這個消息時震驚與焦慮的心情。

「離婚在一百多年以後實在太普遍了,老實說,街道拐角處的萊斯頓太太養的狗把送來的報紙吃了這種事情都來得比離婚更讓人驚奇。那麼,我猜這在1895年還是一件十分罕見的事情?」

「至少,這在紐約的上流社會中非常罕見。」康斯薇露垂下了眼睛,她知道伊莎貝拉能聽見自己內心的嘆息,「我的母親冒著巨大的風險,紐約上流社會的每一扇門都會狠狠地在她面前關上,她會被徹底排除在整個社交圈之外,假設她成功了的話。我的婚姻是她的籌碼,伊莎貝拉,她唯一能在離婚中取勝的王牌。」

「所以,她打算把你嫁給紐約的某個上流社會的繼承人——就像《緋聞女孩》裡的恰克一樣?抱歉,我又忘了你沒看過這部電視劇,不過,你要是願意的話,我會把劇情一集一集地講給你聽。」

康斯薇露直接略過那些自己聽不懂的部分。

「她打算把我嫁給英國的某個貴族,最差也是一個侯爵。只要她能與他們當中的一個攀上親家,紐約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就會再一次張開懷抱接納她——哪怕她是一個離過婚的人。」

「所以你——呃——就是因為這個——」伊莎貝拉撓了撓頭,「那詹姆斯——」

「詹姆斯,」康斯薇露深吸了一口氣,控制住了自己嗓音的顫抖,打心眼裡感謝上帝沒有選擇給珍珠灰影子這樣的存在哭泣的能力,「詹姆斯是我的一生摯愛。」

「那他……」伊莎貝拉伸長了脖子看著她,眼裡寫滿了不敢表露出來的好奇。

「他死了。」

「噢,我很抱歉聽到你這麼說。」

「我的母親設局逼死了他,因為她發現我打算與詹姆斯私奔。」

「噢……呃……我也很抱歉聽到你這麼說。」康斯薇露聽到伊莎貝拉默默在心裡想她對艾娃的判斷果然是正確的。

「當我自殺的時候,我抓著詹姆斯唯一留給我的一樣東西,鑲嵌有他的畫像的項煉。我的母親一定將它拿走了,」康斯薇露感到那條項煉或許是她留在這世界上唯一的不捨與遺憾,「這也是為什麼她……」

「她突然對我大發雷霆的原因。」伊莎貝拉說,「別擔心,康斯薇露,我會幫你把那個項煉拿回來的。」

她的眼神之堅定,是康斯薇露18年來從未在自己身上看到過的。這一刻,康斯薇露再一次在心裡確認了一個事實:從此以後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的人生不再屬她了,而是屬伊莎貝拉•楊。然而,康斯薇露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有幾分慶幸繼續她的人生的是伊莎貝拉,而不是未來世界的其他任何一個人。

「康斯薇露小姐,您睡了嗎?」安娜的聲音在三下突兀的敲門聲後響起,「範德比爾特太太打發我來看看您的情況。」

康斯薇露還沒來得及提醒伊莎貝拉,對方就已經以敏捷無比的姿勢滑進了被窩,裝出了一副熟睡的樣子。動作之嫻熟,不禁讓康斯薇露懷疑伊莎貝拉的前世是否常常幹這樣的事情。

幾秒鐘後,沒聽到回應的安娜端著一盞油燈躡手躡腳地推開了房門,確認伊莎貝拉的確是在床上躺著以後才悄悄退下。等安娜的腳步聲聽不見了以後,康斯薇露滑向前去,傾下身打量著伊莎貝拉,發現她鼻息平穩,神情安詳,也聽不到對方的任何心聲,似乎真的已經睡著了。

也許我會留下來。

康斯薇露默默地想著。

「我聽到了。」被窩下突然睜開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盯著康斯薇露,「我聽到了。」

康斯薇露輕笑了一聲,沒有回應她。

那是自從她死去開始,康斯薇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種背景的小說的時候我都是先在腦子裡想好英語的部分然後再把翻譯過來的語句寫下來,這樣能有更加真實的翻譯感覺,不會出現「美國人根本不這麼跟彼此說話」的那種感覺。

伊莎貝拉章節的風格是現代的美國口語。

而康斯薇露章節的風格則是19世紀末的拗口英語。

這兩個人的poV章節在文風上稍微有區別,包括這兩人說話的方式也受到不同時代英語用詞,句式,語法,文法,用語習慣等等的影響。如果交叉比較寫於19世紀至20世紀初的英語文學作品和寫於1980年以後的英語文學作品(原文),就能發現這種非常明顯的區別,但是中文的翻譯很難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