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Isabella•

如果伊莎貝拉有機會能留下一本自傳談談自己在19世紀的經歷,她一定會在扉頁用加大加粗的字體奉勸所有看到自傳的讀者:永遠不要相信以穿越到過去為題材的電視劇或者電影裡呈現出的美好故事,現實是如果任何人能夠躺在空調房裡拿著ipad愉快地看netflix①,這就是自從人類能在地球上直立行走以來所能享受到的最美好的生活了。

這是伊莎貝拉在1895年醒來的第三天,仍然會下意識地把手伸進枕頭底下尋找手機時,內心的肺腑之言。

「你醒了。」漂浮在另外半邊床上,勉強能被稱為「坐」在床上的康斯薇露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說道,「我不得不說,你的睡相非常差。」

經過三天的相處,伊莎貝拉已經開始習慣康斯薇露看似冷淡的態度了,她知道那是因為作為某種靈魂般的存在的康斯薇露已經失去了大半她曾活著時的感情與情緒,就算此時康斯薇露想要熱情地與伊莎貝拉打聲招呼,她多半也做不到。

「我又踢不著你。」伊莎貝拉嘟囔著,站了起來,向浴室走去。哪怕這是第三天的早晨,伊莎貝拉仍然在拉開浴室的木門時萬分慶幸這個時代的美國已經有了抽水馬桶與浴缸,儘管舒適度差強人意,但她已經開始學會不對這個一百多年前的世界多做挑剔,「頂多隻會把我未來的丈夫踹下床而已。」

「準確來說,你未來的丈夫很幸運地不會有此暴力的遭遇,」康斯薇露說,跟著伊莎貝拉飄進了浴室,「丈夫睡在更衣室是但凡有頭有臉的夫婦都默認的行為。」

伊莎貝拉扭開了浴缸的水龍頭,接著脫去了蕾絲睡裙,趁著浴缸還沒有盈滿,她湊到巨大的落地鏡前,搔首弄姿地欣賞起了康斯薇露姣好的身材,這幾乎是她每次洗澡前必做的事情,而這具身體的靈魂對眼前這一幕則顯得有些無奈。

「如果我有你這樣的身材和臉蛋,」伊莎貝拉惋惜地看著康斯薇露,「我一定會離家出走,去好萊塢當一個電影明星,就像瑪麗蓮•夢露,或者伊麗莎白•泰勒那樣。」

看見對方臉上迷惑不解的神情,伊莎貝拉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沒有電影,甚至可能連默片都沒有②的時代。老實說,伊莎貝拉的歷史學得很差,她對美國,歐洲,乃至於中國在19世紀末時發生了哪些重大的歷史事件一無所知,更不要說知道她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物究竟是在哪個年代發明的。

但那幷不是說,伊莎貝拉是個不學無術的孩子。

她脆弱的心臟使得她無法連貫地在學校上課,導致她僅有不多的歷史知識都只是一些跳脫的碎片。當康斯薇露篤定地以為她一定對接下來世界將會發生的事情瞭如指掌,向她詢問了一些諸如亞歷山大二世的遇刺導致了什麼結果,法國與俄羅斯令人不安的結盟是否在未來挑起了戰爭,以及英國與奧斯曼帝國關於埃及土地的所有權的爭議是否達成了一致,等等問題的時候,伊莎貝拉的無知令對方失望透頂,這也是伊莎貝拉發現她對歐洲歷史的瞭解甚至遠遠比不上康斯薇露的時刻,能讓她感到更加相形見絀的時刻就只能是她發現康斯薇露竟然還考進了哈佛大學的時候了。

「你非常需要改進你的說話方式,」康斯薇露說,「首先,你的用詞得像一個範德比爾特家出身的姑娘,而不是一個從鄉下來的放牛女;其次,你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大談特談這些未來世界的用語,人們只會以為你瘋了。相信我,你寧願嫁給一個禿頭個矮有麻風病的粗鄙男人,也不會願意被關進瘋人院的。」

「好吧,好吧,」伊莎貝拉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小心翼翼地踩進浴缸,這個時代沒有畫著黃色小鴨子的防滑地墊,她可不想一不留神就摔斷了自己的脖子,「我已經開始熟悉19世紀的美國人彆扭的英語了。看來,與其像個正常人一樣說話,你們更喜歡把原本放在句尾的部分放在句子的最前端;與其說『快樂,歡樂,愉快』所有這些能夠指代幸福心情的詞,你們更喜歡用一個會在一百年後用來指代同性戀人群的詞③,更不用說那些拗口得根本沒有人再使用的詞匯。天啊,聽你們說話,簡直比聽南方人說英語更加難以理解。」

「彼此彼此,」康斯薇露說,伊莎貝拉感受到了她內心對自己的挖苦的不屑一顧,「你最好快一點,伊莎貝拉。你太愛睡懶覺了,再過幾分鐘,安娜就要端著你的早餐上來了。」

「噢,天啊……」伊莎貝拉想起了這幾天早上安娜送來的粘糊糊的燕麥粥,不由得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範德比爾特家的廚子來自於法國,自然是手藝精湛的,然而給「臥病在床」的小姐準備的食物就清淡而粗糙得讓人幾乎難以下嚥。

伊莎貝拉從來不知道自己會這樣懷念她母親的廚藝,懷戀那曾經被自己嫌棄的小米粥,包子,饅頭,豆漿,亦或者是一小碗熱氣騰騰的麵條。她曾經覺得那些食物過於膩味,寧願喝一碗冰冷的牛奶加水果麥圈;如今,她知道她再也品嘗不到那些熟悉的味道了,這想法讓她有點傷感。

「至少現在你還不用早早起來,穿上束胸內衣以後再下去餐廳用餐。」康斯薇露說,儘管微乎其微,急匆匆地從浴缸裡爬出來,正把蕾絲睡衣往身上套的伊莎貝拉還是察覺出了一絲複雜的情緒從康斯薇露內心散發出來,彷彿是一種自己的悲慘人生終於能有另外一個人來切身體會一般既同情又幸災樂禍的感情。

「我會努力期待那一天的到來的。」伊莎貝拉說,躺回了床上。她剛拉好被子,就聽見門上傳來了三下敲門聲。

「請進,安娜。」伊莎貝拉喊道,經過康斯薇露的指導以後,她已經能比較好地拿捏住這個時代富家小姐該有的輕重適宜的嗓音,也漸漸開始熟悉如何與僕人應答。幸好這時候美國的黑奴已經被解放了,伊莎貝拉跟著康斯薇露學習的時候如是想,不然她一定會成為那個改變歷史,第一個煽動黑人起來反抗自己的命運,幷且毫無怨言地將自己的全副身家都奉獻出來的鬥士。

門打開了,端著託盤走進來的幷不是安娜,而是一個個子高大,溫文儒雅的男人。馬上就吸引住伊莎貝拉的是對方一雙富有洞察力的敏銳雙眼,長在一張鵝蛋形的秀氣面頰上,讓眼前這個溫和地微笑著的男人多了一分不諳世事的孩子氣般的神情,這樣奇異而又意外地英俊的結合伊莎貝拉只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過,那就是康斯薇露。這人毫無疑問是康斯薇露曾經提到過的父親,威廉•範德比爾特。

「早上好,我美麗的女兒。」威廉微笑著注視著康斯薇露,將盛滿食物的託盤放在床邊的小圓桌上,裡面有切成片的黃桃,一串葡萄,一杯橙汁,一個煮熟的鶏蛋,以及幾片雪白的吐司,旁邊還放著一塊印著範德比爾特字樣的黃油與滿滿一罐子的藍莓果醬,「我挑了一些你愛吃的食物,希望你有個好胃口。」

伊莎貝拉忍住了立刻伸手去拿那散發著誘人甜香的麵包的衝動,因為康斯薇露正告誡她不要這麼做。

在自己的父親面前也不能失禮,哪怕他看上去心情不錯,語氣和藹。康斯薇露說。

我的爸爸是個典型的不苟言笑沉默寡言還有點嚴格的中國式父親,看起來總是一副凜然不可被自己的孩子侵犯的樣子,可我還經常開他的玩笑呢。伊莎貝拉不滿地說,但仍然挺直了脊背,按照康斯薇露在鏡子前糾正的那樣露出了一個標準的恬淡笑容。你的父親去哪了?她又問康斯薇露,他似乎對他已經「臥病在床」幾天的女兒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的父親這段時間一直在加勒比海度假,康斯薇露告訴伊莎貝拉,除了駕駛著他心愛的遊艇與美麗的女人出海遊玩,他幾乎什麼別的事都不關心。

包括你?伊莎貝拉問。

是的。康斯薇露說,他會盡一個父親的職責,但他對我和兩個弟弟的愛也許還比不上他對自己的賽馬生下的小馬駒的愛來得多。

伊莎貝拉登時對威廉怒目而視。

「親愛的,我有些消息要告訴你。」威廉雙手合在一起,在伊莎貝拉的床邊坐下了,他臉上有一種醫生馬上就要像自己的病人宣佈死期的那種莊重而悲哀的神色,對伊莎貝拉向他射來的憤怒目光視而不見,「你瞧,我的甜心,我知道我曾向你保證會讓你完成在哈佛的學業,但是,以現在的情形來看,那是一個過於不切實際的諾言,遵守它對你的未來百害而無一利。我和你的母親都同意,是時候讓你出嫁了——」

「但我才18歲!」伊莎貝拉脫口而出,把康斯薇露之前對她言行的囑咐拋到了腦後,奇怪的是,康斯薇露也沒有在心裡出聲提醒她,「我本就應該在學校上學。」

「是的,寶貝,你說得對。」威廉說,他的語氣是安撫的,然而他眼裡的神色卻開始積累某種不動聲色的漠意,「然而,我的孩子,你必須看到的一個事實是,像你這樣年紀和地位的女孩幾乎沒有哪個被她們的父母送去大學裡念書,我甚至敢打賭一個都沒有。她們都在大西洋的另一端,穿著專門在巴黎手工訂做的晚禮服,花枝招展地參加一場場繁華迷人的舞會,你難道不想成為她

們當中的一員嗎,我的女兒?你會大放異彩的。」

「不,父親,」伊莎貝拉麵無表情地回答,「我更希望能回到哈佛上學。」

他不會讓我們回去的,康斯薇露說。這是她第一次用「我們」來提及她與伊莎貝拉。

「我知道你想,孩子。」威廉仍然是那一副安撫而耐心的語氣,然而他的眼神就像冬天突然踩破覆蓋著一層冰面的水坑那樣刺骨地穿透了伊莎貝拉,「但當我同意你參加哈佛的考試的時候,與其說是讓你能夠接受更多的教育,不如說我只是不想你的母親將你逼迫得太狠,將你與她分開一段時間。免得她急匆匆地就想把你嫁給巴騰貝格王子,或者是那個蘭斯頓侯爵。我沒料到你竟然能通過哈佛的考試——當然,我為此無比驕傲——不過,是時候我們都該一致同意讓這個遊戲結束了。畢竟你我都清楚放縱一個女孩去上大學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是什麼意思?」伊莎貝拉問,康斯薇露在她身邊微微發著抖,她悄悄地將手伸了過去,覆蓋在康斯薇露沒有實體的手指上,然後輕輕握緊,「詹姆斯的死亡裡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是嗎,父親?」

伊莎貝拉同時說出了康斯薇露在她心裡默唸的話。

「意思是,我和你的母親已經決定了,你不會回到哈佛,你將在9月啟程前往英國。當然,社交季已經結束了。但佩吉特夫人認為這樣更好,意味著你能夠參加打獵季節期間舉行的私人聚會,以一種更加隱蔽而親密的方式認識你未來的丈夫。」

威廉臉上仍然是他剛進門時的溫和笑容,他避開了那個問題,但他眼裡有某種警告的意味,彷彿詹姆斯只是某個不值一提的廉價品,甚至都不應出現在這段談話之中。

「你會很喜歡你未來的丈夫的。」他輕聲說道。

「那……那是誰?」多虧了康斯薇露的及時制止,伊莎貝拉才沒有說出「那見鬼的又是誰?」

「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第九代馬爾堡公爵。」威廉帶著某種奇異的心滿意足說出了這句話,好似這場婚事幷不是他與妻子的一顆在離婚中博弈的棋子,而是某種他為女兒精心準備的大禮一般,「享受你的早餐吧,我最親愛的女兒。」

威廉離開了,但空氣裡還彷彿殘留著他冰冷視綫的寒氣。伊莎貝拉聽不到康斯薇露的想法。經過測試,她們發現只有字句明晰而且確實地向著對方發出的想法才能被完整而清楚的接受,其他的想法最多隻能被聽到隻言片語,亦或者只是感覺到某種情緒,這至少為她們保留了某種程度的隱私。康斯薇露此刻是在為詹姆斯難過嗎?還是說她是也在猜測她的想法呢?伊莎貝拉心想,她或許覺得自己會狠狠地將託盤掃到地上,又或者把自己的臉悶在枕頭裡大喊——

你可以這麼做,康斯薇露突然開口了,你有一切權力這麼去做。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然而伊莎貝拉聽到了。

我很抱歉你要接手這樣的人生。

「你瘋了嗎?」伊莎貝拉深吸了幾口氣,伸手將圓桌上的託盤拿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葡萄,「這些食物看起來多好吃啊。自從來到這裡開始,我就沒吃過這麼像樣的食物,幾乎讓我以為你所形容的範德比爾特家堪比現代比爾•蓋茨的財富只是個幌子而已。」

「伊莎貝拉——」

「別擔心,我們會沒事的。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死去更加可怕的事情了,可我們還是存活了下來。」伊莎貝拉向她露出了一個牙齒上帶著葡萄皮的笑容,「我們可以試圖偷走一點錢然後逃跑;如果不能逃跑,那我們就適應;如果我們不能適應,那我們就忍耐;如果我們不能忍耐,那我們就吃很多巧克力。我們總能找到方法在1895的世界活下去的。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擁有第二次重來的機會呢?我們該享受這一段人生才是。康斯薇露,不要絕望。我們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強大,因為哪怕我是獨自一人,我也不孤單。」

「你怎麼能這麼樂觀。」康斯薇露壓低了聲音,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我的父母才把你未來的婚姻當做離婚時的籌碼交易了出去,而且,你的確明白離婚在那樣的家庭裡是一件絕沒有可能的事情——」

「首先,就像你說的,那是你的父母,不是我的父母,他們再殘忍冷酷的行為都無法傷害到我。」伊莎貝拉嘴裡含著一大塊抹了一層厚厚的果醬的麵包,含糊不清地說道,「其次,誰知道呢,也許這個馬爾堡公爵很帥。」

「或許同時也是一個冷漠無情,卑鄙而不擇手段,永遠也不會對你有任何感情的英國貴族男人。」康斯薇露說。

「你說的也有道理,」伊莎貝拉聳了聳肩,說,把幾個葡萄當成拋接雜耍在玩,「但老實說,要是他像丹•史蒂文斯一樣帥氣,我會無條件地嫁給他。」

作者有話要說: ①.又叫網飛,是美國一家網路視頻點播公司,《紙牌屋》《怪奇物語》,《王冠》《超感獵殺》等高質量劇集均為這家公司的出品。

②.在1895年12月路米亞兄弟與法國放映第一部 電影以前,儘管默片已經被發明出來,仍然是一件無比新奇且不太為人知的事物。

③.gay,在19世紀普遍使用的詞匯,用以表達歡樂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