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Isabella•

「請告訴我你沒有把馬爾堡公爵的手也按在你的大腿上。」

這是伊莎貝拉再一次轉向艾略特勛爵時,對方說的第一句話。

「抑或那就是你們竟然有了一場看起來十分愉快的談話的原因?」艾略特勛爵又補充了一句。

「親愛的艾略特勛爵,那只是一個一次性的事故,不會再次發生了。」伊莎貝拉沒好氣地回答,「實際上,馬爾堡公爵也很驚訝我竟然能跟你有一場『看似愉快』的談話呢,顯然,交際幷不是你的長處。」

「噢,我天真的美國姑娘,這真是令人尷尬的一刻,」艾略特勛爵用餐巾掩飾著他忍俊不禁的笑意,「馬爾堡公爵與我認識很久了,他很瞭解我。相信我,他真正想表達的是,他未曾想到一個粗俗無禮,膚淺虛榮的美國女孩竟然能夠與一名英國勛爵維持一段對話,更不要說這段對話『看似愉快』。」

伊莎貝拉正想出口反駁自己幷不是個「粗俗無禮,膚淺虛榮」的美國女孩,但一想到她與艾略特勛爵在第一道菜時發生的「意外,」便又硬生生地將這句話吞了下去。

端著第三道菜餚的男僕此時來到了伊莎貝拉身旁,還沒等她來得及看清對方盤子裡究竟盛的是什麼,男僕就已經夾起了一塊看起來像鶏翅膀的部位,放進了她的盤子裡,接著便來到了艾略特勛爵身邊,側身放低了盤子,伊莎貝拉才得以見到盤子裡的食物,只見上面平攤著某種像是烤鶏一般的生物,但又裝飾著長長的顔色亮麗的尾羽,與一般烤鶏的裝盤不同,艾略特勛爵挑選了一塊看起來像鶏胸肉部位放進自己的盤子裡。

伊莎貝拉這下傻眼了,她趕忙向菜單看去。

Le fAIsan是什麼?她詢問康斯薇露道。

野鶏。康斯薇露解釋道。翅膀部分按照慣例都是專門留給女士吃的。通常而言,這道菜是必須使用刀叉的。

什麼樣的怪物才會強迫一名女性用刀叉來吃這樣美味的部位?伊莎貝拉欲哭無淚地向康斯薇露控訴道。唯一正確的食用鶏翅的器皿就應該是自己的手指。

「康斯薇露,你還好嗎?」佩吉夫人忽然開口了,她和馬爾堡公爵一同看向伊莎貝拉,還有她盤裡絲毫未動的食物,「是今晚的菜餚不合你的心意嗎?需要我讓廚房為你做點什麼別的嗎?」

「也許康斯薇露小姐正在試圖保持身材。難道我們不都需要這麼做嗎?」坐在艾略特勛爵右手邊的卡特琳小姐笑了笑,說道。她有一張嬌俏可愛的小臉,裝點著一抹純真爛漫的神色,但她投向伊莎貝拉的眼神——伊莎貝拉說不清自己為何這樣覺得——卻似乎幷不友好,幷且——鬼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同樣也分到了野鶏翅膀的她的盤子裡竟然只剩下了幾根骨頭。

「我認為康斯薇露小姐已經很瘦了。」坐在威廉左手邊的艾德娜也加入了這場談話,「我真希望我能有她這樣的身材。」

「自然。」卡特琳小姐仍然笑著,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她的聲音儘管輕柔,但餐桌上的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以美國人的標準而言。」

「事實上,康斯薇露小姐與我正討論到這件事情——顯然她今天身體有些不適,雖然沒有強烈到需要臥床休息的地步,但恐怕佩吉夫人精心準備的美味晚宴,康斯薇露小姐是沒有多少胃口享用了。她不願其他客人的用餐被此不便打擾,所以沒有告訴您,望您見諒。」艾略特勛爵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伊莎貝拉沒想到他竟然會出面為自己解圍,不由得有些愕然地看著他,後者趁著男僕為他斟酒的功夫,身子向伊莎貝拉傾斜過來,在她耳邊悄聲說,「我說過了,『交際』幷非不是我的長項。」

「這是真的嗎,康斯薇露小姐。」佩吉夫人看上去也吃了一驚,至於她是為了什麼而驚訝伊莎貝拉就不得而知了。

「是的。」伊莎貝拉不得不向佩吉夫人點了點頭,同時有些難過地摸了摸自己饑腸轆轆的肚子。

「需要我讓廚房為你做一些清淡的食物嗎?」

「不勞您費心了,我已經感覺好多了。」伊莎貝拉趕緊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康斯薇露在她心裡咳嗽了一聲,她又連忙將笑容的幅度縮小一些。

「那就好。」佩吉夫人的眉毛輕微地揚了起來,「如果你有任何要求,只需跟男僕提一聲。」

「也許那正是康斯薇露小姐需要的,一點來自家鄉的味道。想必英國幷沒有什麼符合美國人胃口的食物。」盧卡斯勛爵抬頭向伊莎貝拉望來,他的臉本可以稱得上是英俊,但是那雙帶著彷彿是刀刻般褶皺的冰冷灰色眼睛破壞了五官的美感,他的嘴脣很薄,薄得幾乎會給予任何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以薄情寡義的印象。要是辛普森長了他這樣的一張臉①,伊莎貝拉思忖道,那麼整個陪審團會毫無疑問地堅信他一定就是殺害了自己妻子的凶手。

我同意你的說法。康斯薇露附和道,伊莎貝拉曾花了三個晚上的時間細細地向她講解了這個世紀大案。

「我們都不得不同意,有許多美國的新鮮事物是英國所不具有的。」卡特琳小姐微笑地接過她哥哥的話頭,「比如說,離婚。」

威廉與艾娃的臉色在一瞬間變了,然而其他貴族仍然不動聲色地端坐著,就彷彿卡特琳小姐適才不過發表了一番「天氣不錯」的言論;馬爾堡公爵雙手端放在腰上,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小指上的戒指;艾略特勛爵悠哉地品嘗著他剩餘的白葡萄酒。只有晚宴的主人與女主人臉上雙雙出現了尷尬的神色,佩吉夫人不自然地乾笑了兩聲,忙不迭地開口了,「當然也有其他的事物——我聽說阿斯特太太②不久以前才在她的花園中培育出一個新的玫瑰品種,還沒能有哪個大不列顛的溫室能成功栽種呢。」

伊莎貝拉回頭向康斯薇露看去,她此刻仍站在角落裡,背對著餐桌,對伊莎貝拉的呼喚全然不理,只有細微得幾不可覺得悲哀順著她們之間那條不可見的紐帶緩緩地傳了過來。這些傷害不了伊莎貝拉半分的字句對康斯薇露來說卻不亞於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打擊,範德比爾特夫婦的離婚與詹姆斯•拉瑟福德的死是唯二兩件還能觸動已成亡魂的康斯薇露的事情。

但如今坐在這張桌子上面對著這群盛氣淩人的英國貴族不再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了,而是伊莎貝拉•楊。

「實際上,離婚從來就不是什麼新鮮事物,更不是由美國人發明的。」就當話題馬上要轉到玫瑰上時,伊莎貝拉氣定神閒地開口了,坐在她對面的艾娃臉色從適才的灰暗轉成了驚恐,駭然地注視著她的女兒,一個勁地用眼神示意她別再說下去了,然而伊莎貝拉只當自己全看不見。與此同時,她還在心裡向康斯薇露大喊著。快告訴我還有哪些歐洲國王離婚了?你知道我的歐洲歷史知識比你所知道的中國歷史知識還要糟糕。

「至少在美國的歷史上,還從未有一位統治者的婚姻能如同亨利八世一樣以離婚著名於世——也許為此我們該感謝美國歷史的短暫,從而使得任意的一位美國總統都不必以企圖扭轉全國民眾的信仰為手段來達到能使得自己合理合法與一位女性離婚的目的。相信我,這會引發又一場內戰的。」

卡特琳小姐楞住了,餐桌上楞住的不止她一個,威廉與艾娃就如同看到了一隻蟋蟀直立起來發表演講一樣注視著伊莎貝拉;艾德娜雙手掩住了下半張臉,雙眼圓瞪;佩吉夫人看上去似乎隨時需要嗅鹽的幫助;馬爾堡公爵坐直了身子,側過臉打量著伊莎貝拉。

一秒鐘的沉默後,卡特琳小姐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兄長,顯然,英國對於貴族小姐的教育沒能讓她有足夠的知識得以與伊莎貝拉討論這個話題,後者輕輕咳嗽一聲,看向伊莎貝拉的神色既茫然又彷彿受到了某種侮辱一般。

「我必須坦白,」艾略特勛爵撇過頭低聲對伊莎貝拉說,他聲音裡有某種奇異的幸災樂禍的笑意,「這是一個任何英國貴族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跟一名女性在晚宴上討論的話題。」

「康斯薇露小姐,我不確定這是一個適宜在晚宴上進行的話題——談論受人尊敬的英國先王……」將餐桌上停滯般的沉默又令人不愉快地延續了片刻,盧卡斯勛爵才勉強從自己的喉嚨擠出了這句話。

「那好,」伊莎貝拉舉起雙手向下壓了壓,直到一秒以後她才意識到這個手勢過於現代,恐怕房間裡除了康斯薇露以外沒人能看懂,「讓我們略過值得尊敬的諸位英國先王。那麼路易七世與阿基坦的埃莉諾,路易十二與法蘭西的瓊安呢?——哇,叫路易的法國國王還真喜歡離婚——」伊莎貝拉重複著康斯薇露報給自己的姓名,忍不住加了一句感慨。她似乎聽見馬爾堡公爵輕笑了一聲,但是她扭頭去看時,對方的神色卻絲毫沒有變化。

「假如說這些只是幾百年前的事例,」伊莎貝拉頂著一桌子驚慌失色的目光繼續說了下去,「那麼發生在1837年與1846年,丹麥國王弗雷德裡克六世的兩次離婚又該如何看待呢?假設偉大如歐洲的諸位先王,都必須藉助離婚來逃離對他們而言糟糕得無法再維持下去的婚姻,那麼尋常人等為何要要求自己有甚至超越王國的意志力與忍耐力來維持自己的婚姻呢?」

「因為上帝不贊同離婚,」馬爾堡公爵開口了,藍眼睛裡閃爍著某種伊莎貝拉看不懂的光芒,「而主會賜予渺小我等力量以遵守夫妻雙方在神壇前許下的誓言——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我相信,公爵大人,」伊莎貝拉立刻反擊道,「任何一個人將手放在未來配偶的手中的時候,在上帝面前結為丈夫與妻子時,都會希望對方許諾以自己的將會是數十年的幸福時光,而不是人間煉獄般的悲慘一生。如果夫妻雙方有一方先違反了誓言,為什麼另一方不能因此而得到解放呢?」

「這麼說,康斯薇露小姐,您是離婚的贊成派。」馬爾堡公爵低聲說道,伊莎貝拉猜不透他究竟是不是被自己的這一番言論惹惱了。

「我幷非贊同離婚,」伊莎貝拉說,感到自己的氣勢在始終保持著冷靜的馬爾堡公爵面前弱了下來,「我只是尊重一個人的基本人權。」

「而我們都十分敬重這種美國精神,康斯薇露小姐。」佩吉上尉插嘴了,他用眼神示意著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的幾個男僕上來斟酒,一邊說道,「說到美國精神,範德比爾特先生,為什麼您不跟我們說說您的父親的故事呢?我敢打賭一個白手起家的美國商人一定有許多精彩的事蹟可供分享。」

「我希望你知道,」注視著果然開始侃侃而談的威廉•範德比爾特,艾略特勛爵轉向伊莎貝拉,在她耳旁耳語道,「你今天給了想要羞辱你的庫柏兄妹多大的一個下馬威,恐怕從此以後每扇倫敦上流社會的大門,都會用力在你眼前關上。你不會再被邀請去任何的鄉村宴會,打獵宴會,任何形式的舞會,你會成為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那我猜,我的父母想要將我嫁入倫敦上流社會的計劃算是泡湯了。」伊莎貝拉故作輕鬆地說,眼神不可避免地飄向了身旁的馬爾堡公爵,他此刻已經轉過身去,聆聽著佩吉夫人說話,柔軟順滑的黑髮在腦後梳得一絲不苟,予人一種想要將用手指滑進發間抓揉的衝動。如果能每天早上在這樣一個腦袋旁醒來該有多好,伊莎貝拉嘆息地想著。

「我們等著看。」艾略特勛爵說,富有深意地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 指的是o.J.辛普森殺妻案。

②. 這裡的阿斯特夫人特指卡洛琳•阿斯特,是在泰坦尼克號中葬身的千萬富翁約翰•雅各•阿斯特四世的母親,當時美國上流社會數一數二的人物(可以說她定義了美國上流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