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consuelo•

伊莎貝拉是個不屈不撓的女孩。

這一點康斯薇露深有感觸。

所有在她看來足以傷害到一個16歲的少女的事物——死亡,失戀,獨自一人面對陌生的世界——似乎都不對伊莎貝拉起作用,她堅強樂觀得讓康斯薇露幾乎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打倒她。然而,事實證明,伊莎貝拉幷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強大,馬爾堡公爵終究還是發現了那唯一能擊中她的致命要點。

——她承受不住批判。

作為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伊莎貝拉總是具有一種由於提前看到了歷史的進程而帶來的優越感,康斯薇露一直都知道這一點,然而她也能對此感到理解——要是她能穿越到十年前,她也會為能夠超越時代地意識到梵高的畫作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大師之作而沾沾自喜,就更不消說伊莎貝拉麵對著落後的社會與文化所能感到的那種膨脹的自尊了。

然而,馬爾堡公爵的話語就如同利刃一般,劃破了伊莎貝拉藏在內心的那個色彩絢爛的巨幅自畫像,幷用濃墨重彩在支離破碎的畫布上寫下了大大的「小丑」二字,那一刻,所有伊莎貝拉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以後構建起的對自我的認知,便只剩下尚未被汙染的幾許零零星點。

「我不是小丑……」她那時低聲喃喃地說道,甚至沒有注意到馬爾堡公爵將手覆在了她的雙手之上。

「別擔心,一切仍有挽回的餘地。」 馬爾堡公爵接著說道,他的語氣像抹在蜜糖罐邊的□□,「只要你遵從我的意見,很快,人們就會給予你作為馬爾堡公爵夫人應得的尊重。」

「你的意思是要我做一個循規蹈矩,永遠按照貴族的遊戲規則出牌的公爵夫人,」伊莎貝拉的語氣像一口咬進未成熟的檸檬一樣痠麻苦澀,「但那幷不是我,我永遠也不會成為那樣的人。」

「我向來討厭把話說得如此直接,公爵夫人,原本的你在上流社會成員的眼中的的確確就是一個滑稽的小丑,」馬爾堡公爵說,「莫非公爵夫人你情願人們一輩子都是如此看待你?」

伊莎貝拉低下頭去,沒有作聲。

「我們可以改天再進行這個話題,公爵夫人,給予你一些思考時間。」或許是因為懂得什麼叫見好就收,馬爾堡公爵沒有再繼續刺激伊莎貝拉。

「我期待您在抵達倫敦以前給予我一個答案。別忘了,公爵夫人,這是隨著您的頭銜一幷而來的責任,而您必須承擔。」

這是馬爾堡公爵離開書房前對伊莎貝拉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而傷害已經造成,幷且無可挽回。

從那以後,伊莎貝拉便陷入了低落之中,康斯薇露也被迫要跟著一遍又一遍地與她在內心重溫著公爵說過的話,以及那些字句在伊莎貝拉內心激起的彷彿是被一把鈍斧子當成磨刀石一般砥礪的痛楚。

11月13號,紐約鏡報上刊登了一篇由威廉發表的簡短聲明,再度重申馬爾堡公爵夫婦的婚姻的確是建立在自由戀愛的基礎上,不存在任何交易,幷斥責了不實報導對於這對新婚夫妻的傷害——這篇不痛不癢的聲明所起的效果微乎其微,艾娃寫來的信表明,大街小巷的人們仍然津津有味地討論著這場婚姻如何是一場划算的交易,以及猜測公爵夫人的遲到是否因為試圖與艾略特勛爵私奔,午夜獨自酗酒的公爵是否因為自己好友與妻子之間的私情而感到心煩意亂。

報紙與信件都在艾娃號停靠於加拿大的佈雷頓角島時送上船來,那時儘管已是13號的深夜,為了能轉移伊莎貝拉的注意力,康斯薇露還是建議她要求安娜將它們拿了過來,而不是等到第二天吃早餐時再看。

「為什麼威廉不採取我的意見呢?」

看完信件和報紙以後,伊莎貝拉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在她與康斯薇露的討論中,她一直認為那個將紐約周報這家刊物買下幷全面控制這家報紙所能刊登的信息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因為這不是2018年,人們只要拿著那個叫做手機的事物就能知道任何角落發生的事情。人們更喜歡一個童話泡沫被戳破的故事,而不是看一個泡泡怎麼費勁地修復自己。」康斯薇露耐心地向伊莎貝拉解釋道,「收購報社,收買撰稿人這些行為固然能一勞永逸地解決一切流言的源頭,但那樣的行為太高調也太心虛。在這個時代,更重要的是處理事情的態度,而非證明清白的證據。我想馬爾堡公爵一定也是因為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才讓我的父親來處理一切的。」

「有時我真懷疑你到底是站在我這邊的,還是站在馬爾堡公爵那邊的。」

伊莎貝拉嘟囔了一聲。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究竟是十六歲時去世的,還是六歲就去世了。」康斯薇露笑著回敬了一句,往常必然會反脣相譏的伊莎貝拉卻意外地沉默了下來,臉色也變得黯淡了。

「我想念原來的世界。」過了很久,她才悶悶地環抱著自己的手臂中擠出了一句話,「至少在100多年以後的那個年代,我能清楚地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做了蠢事。至少在那個世界,我絕不會被人們視為一個小丑。」

康斯薇露自然知道伊莎貝拉為何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儘管相處時間只有三個月,康斯薇露卻敢說自己對伊莎貝拉的瞭解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比她前一生的父母更甚。她很早就意識到了伊莎貝拉從一百多年以後的世界所帶來的這些格格不入的特徵將會如何呈現在與她出生在同一時代的人的眼中,但她過去幷不想阻止伊莎貝拉以她自己所能接受的方式活在1895年——這個接手了她的不幸人生的女孩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許多選擇,她不想進一步壓縮伊莎貝拉有限的自由空間。

或者說,康斯薇露現在逐漸地意識到,那或許只是一個藉口,一個讓她能問心無愧於逃跑以前她實際上對伊莎貝拉的漠不關心,她那時指責伊莎貝拉不過將自己當成一臺移動空調,一本隨身的法語字典和19世紀萬事通,但實際上她才是那個隻把自己當做這些事物的人。

她怎麼也想不到由此而帶來的後果竟然會成為能夠真正傷害伊莎貝拉的事物。

與伊莎貝拉的智商和堅韌不相稱的天真稚嫩幷非毫無來由,康斯薇露早在她第一次講述那個叫做《紙牌屋》的電視劇集內容時就發現了,但直到她們從第五大道的660號逃出,伊莎貝拉為此而思索逃跑計劃時康斯薇露才真正想通。她終於明白,那些在一個小小屏幕背後上演的虛擬故事是大部分時間只能待在醫院裡的伊莎貝拉唯一能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劇集中淺顯的,隻為了劇情而服務的人情世故是她用以與人交往的模板,編劇為了能讓自己作品與眾不同而絞盡腦汁想出的獨特情節則是她用以處理現實中各種突發情況的主要指導。伊莎貝拉觸摸到了那些人為構思下所呈現的片面,便以為自己看到了未來社會的全部。從康斯薇露最初認識伊莎貝拉起,所有後者能夠拿來類比人生的便只有那些影視劇集。

她沒有絲毫真正的生活經驗,甚至受到的教育也非常有限。

她就像一張白紙,不過潦草地畫了幾筆兒童的簡筆劃,便被迫要在畫廊中展出,與其他成熟的畫作一同接受來自現實的殘酷批判。

在2018年,那是可以接受的,康斯薇露從前一直以為那是因為社會變得更為寬容了——畢竟從伊莎貝拉的講述來看,那個世界甚至能友好接受願意通過手術而將自己的性別轉變的人,這已經讓康斯薇露驚詫無比了——後來,她總算醒悟過來,那不過是因為在伊莎貝拉的上一人生,她只要能繼續呼吸,便是一個奇蹟,沒有人會計較她小小超出常理的誇張行為,沒人會在意她過分耿直的性格,甚至沒有人會去想她16年來的人生觀念是如何被塑造的。

一聲細微的啜泣突然響起,將康斯薇露思緒拉回到了現在。

伊莎貝拉仍然緊緊地用四肢纏繞著自己,她的視綫落在了玻璃後遙遠的海平綫上,窗外,大西洋正在溫柔的月色下平靜地沉睡著,偶爾翻騰著淺淺的浪花,叫人分不清那不過是大海稍重的呼吸,還是一條路過的鯨魚,眼淚像盛著加了冰塊的威士忌杯壁上接連滑落的水珠,從伊莎貝拉深棕色的眸中流出,逃逸進蕾絲睡衣之中。

「我以為在一百年前的世界活下去會很簡單——至少比我出生的那個年代容易,」像夢囈一般,伊莎貝拉小聲說著,「雖然沒有網路也沒有隨著先進技術帶來的一切便捷,可至少在1895年,我不需要考SAt,我不需要思考我未來要上什麼大學,選什麼專業,找什麼工作,在哪裡定居,買什麼樣的房子,與一個怎樣的人成家立業,生幾個孩子——我也許隻擁有短短的16年,然而假設我能活下去,我總會遇到這些壓力——但事實是,比沒有壓力更加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康斯薇露,我不能成為你,可我也不能繼續當伊莎貝拉•楊,我試圖找到一個平衡,那卻讓我成為了一個小丑。」

康斯薇露在伊莎貝拉的身邊躺了下來。

「那麼,你想成為誰呢?」她問道。

「我似乎沒有任何選擇,康斯薇露,」伊莎貝拉扭過頭來苦笑著看著她,「假如你還記得的話,我如今已經是馬爾堡公爵夫人了,有了責任,義務,什麼的,這個是跳不掉的,不是嗎?」

「那的確是真的,但從來沒有一個美國女孩成為過馬爾堡公爵夫人也是真的。」康斯薇露說,「這意味著,沒人能說得準你一定要成為怎樣的公爵夫人,沒人能拿著一個已有的前人標準來要求你——如今你是個身份尊貴的已婚婦女,大部分社會對女性的限制都不再對你適用,儘管可能還有一些貴族的遊戲規則要遵從……」

「是啊,」伊莎貝拉陰沉地接了一句,「就是那些遊戲規則讓我看起來像個幼稚無知的傻子。」

「那就打破它,那只是一個默認的遊戲規則,又不是被刻在玄武石巖上的法律①。」康斯薇露不以為然地說道,過去的她是完全無法想像能說出這種話的自己的,「幾十年前,娶一個美國平民女孩在英國貴族眼裡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如今也成為了可接受的常態。最重要的是,伊莎貝拉,如果你不能在這個時代做自己的同時又避免被人認為是一個愚蠢而幼稚的無知少女,也不能繼續走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的老路,那你至少可以決定馬爾堡公爵夫人將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也許我會成為那個令離婚為上流社會所接受的,真正改寫了規則的公爵夫人。」伊莎貝拉眼前一亮,興奮地轉身趴在康斯薇露的身邊,說道。

「也許你不僅僅只能在餐桌上發表一些膚淺的言論,你可以親自在威斯特敏宮與那些上議院的勛爵們爭辯,說不定歷史也會因此而改變。」康斯薇露想像了一下伊莎貝拉也成為了那副著名油畫《斯特拉福德的審判》中的一員,不由得笑了起來。她一直都很好奇歷史是否真的能被像伊莎貝拉這樣存在人為的改變,儘管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以來她都懷疑是否只有伊莎貝拉那樣幾乎對歷史一竅不通的人才能回到過去的年代。

「這些想法的確很不錯,」伊莎貝拉剛剛燃起火苗的雙眸倏地又垂頭喪氣地移開了,「但如果——我是說,當我嘗試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又成了一個天大的笑柄,而我還自以為自己真的在做些什麼了不起的事情,那麼——」

「那麼,」康斯薇露伸手握住了伊莎貝拉的手,或者說,盡力擺出了握住的姿勢,「我們就從作為一名合格的馬爾堡公爵夫人開始——先瞭解所有的貴族遊戲規則,再決定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

「聽上去像個不錯的開始。」 在她的身旁躺下的伊莎貝拉喃喃地說道,與她相視一笑。「你真是個好朋友,康斯薇露。」

「你也是,伊莎貝拉。」康斯薇露輕聲說。

兩個女孩的手仍然緊緊地相握著,儘管誰也摸不到誰的指尖。

作者有話要說: ①. 指漢謨拉比法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