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Albert•

「儘管我認為這是一個無需多言的提醒, 」阿爾伯特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向桌子另一頭的妻子看去, 她還沒吃完盤中的filet de boeuf①。就最近兩天而言,她的餐桌禮儀忽然突飛猛進了不少, 至少不再像一隻彷彿正在努力學會如何使用餐具的狒狒了, 使得偶爾會在用餐間隙瞥向對方的阿爾伯特心情好了不少, 「明天便是禮拜日, 作為公爵夫人,你該與我一同前往教堂。為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做出一個良好的信仰表率也是你的職責之一。」

「事實上, 我不認為那是我的職責之一。」

慢悠悠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以後, 公爵夫人開口了, 她淡淡地微笑著, 流蘇一般的鑽石耳環在燭光下隨著她輕微的動作而燁燁生輝。後者這時才驚覺自己整個晚上正眼都未曾瞧過一次的妻子似乎在今晚特地盛裝打扮了一番。他的目光從她鬆鬆挽在腦後,用一頂鑽石王冠固定著的髮髻,轉到了上半身配成一整套的鑽石首飾上,最後落到了她那身嶄新的淺金色禮服裙上,無可避免地注意到了衣服刻意強調的高聳胸脯與芊芊細腰。

她這是在做什麼?阿爾伯特思忖著,要麼她這就不過是女人的一時突發奇想, 要麼就是——

就像是一個全副武裝, 準備上戰場的士兵一般。

這個念頭倏地從阿爾伯特腦海劃過, 「珠寶就是一個女人最好的武器。」他想起自己的祖母曾經這樣跟自己說過。

「那的確是你的職責。就像我說的, 馬爾堡公爵夫人必須要為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做出一個良好的信仰表率, 每週日按時前往教堂就是一個不錯的行為。」

阿爾伯特冷漠地開口了。

他從一開始與威廉•範德比爾特打交道時, 便知道這幷不是一個宗教氛圍濃厚的家庭。不過, 即便他不知道,光是範德比爾特夫婦的離婚也足夠證明這一點了。當他決定要娶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時,他早就下定決心,要讓她就如同自己的母親一般,成為一個虔誠的聖公宗教徒——即便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那便意味著,參加禮拜日教堂的禮贊是必不可免的。

「然而,那只是聖公宗教會建議貴族夫人可以為所在的教區居民作出的良好表率,根本算不上是貴族要為教會所盡的義務,就談不上什麼『公爵夫人的職責』了。」公爵夫人就像一個想要告訴自己的丈夫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的妻子一般,輕鬆寫意地說著,而隨著每一個字從她的口中蹦出,阿爾伯特放在餐桌下的手也捏緊了一分,「所以,公爵大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倒寧願利用禮拜日上午的時間在花園裡散散步,也許帶上一本書。」

公爵夫人笑著衝阿爾伯特眨了眨眼,模樣美麗又嬌俏,然而後者此刻完全無心在意。

是誰把這個事實告訴公爵夫人的?

在必須要做出回應的幾秒內,阿爾伯特的大腦以前所未有——至少面對著公爵夫人時從未有過——的速度運轉著,思考著究竟是什麼導致了他的妻子說出了這一番話。

不,絕不可能是柯林斯神父,他不僅自身就極為虔誠,更是對他的母親的忠誠信仰稱贊不已,即便公爵夫人親自詢問他,他必然也會強烈建議公爵夫人成為繼自己母親以後的下一任表率。

愛德華?不,且先不說愛德華對自己忠心耿耿,他比誰都清楚公爵夫人必須要前往教堂參加禮贊的必要性,怎麼也沒有可能告訴她這一不必要的事實。

圖書管理員米勒?也不對,儘管米勒對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歷史十分瞭解,但他幷不甚瞭解貴族與聖公宗之間的義務關係,定然不敢隨意給出任何意見。

然而,除了這三個人,這幾天裡,公爵夫人就再也沒接觸過任何有可能知道這些事情的人了——

阿爾伯特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這種處在曖昧邊界的貴族職責,既不會被記載在任何書本上,也不為任何不處於這個社會中的人所知。他之所以能夠如此篤定地將這件本不是貴族必做的事情以一種這的確是公爵夫人須盡的義務的口吻說出,正因為這是一件他的妻子絕對沒有可能得知的事實。

可她偏偏知道了。

就在這極其令人起疑的幾天內。

公爵夫人自從與他定下協議的那天過後,直到今日為止,所做的種種行為都讓阿爾伯特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先是禁止僕人進入主樓——竟然還是以為他們放假的名義。

在這件事上,他就當是愛德華與湯普森太太對自己的手下管理不善,竟然將這樣隱祕的私事——幾乎算得上醜事——隨意便洩露給了才不過來到布倫海姆宮幾天的公爵夫人的貼身女僕。

這在他看來是唯一合理解釋公爵夫人是如何知道布倫海姆宮的僕從多年來都沒有得到應得的假期的原因。

緊接著,她又拒絕了愛德華親自指導她那些作為公爵夫人必須要知道的事情,藉口是她希望能親自去感受一切——

當聽到愛德華如此向自己回報的時候,阿爾伯特幾乎差點笑出聲來。看來,他那時想著,公爵夫人也沒有那麼想要暖氣,熱水,以及新的盥洗室;這在他看來,簡直是一個再典型不過,想要偷懶的理由。

然而,面對著他在晚餐桌上的刁難,她卻奇蹟般地能一一對答如流。甚至就連他一連詢問了好幾個公爵夫人覲見女王陛下時該有的禮儀姿態,那是維多利亞女王陛下繼位以後才改革的流程,在布倫海姆宮的任何一本禮儀書上都找不到符合的指導——這在他看來算不上為難,畢竟再過一個月,當他要在上議院作出自己的初次演講時,他的確必須攜帶著自己的妻子覲見女王陛下——公爵夫人竟然也能準確無誤地說出來,就彷彿有個看不見的精靈將這一切傳授給她了一般。

最令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公爵夫人為何會批准貝茜•巴恩斯的辭呈。

巴恩斯一家的背景是伍德斯托克村民心知肚明的祕密,不過,在阿爾伯特的祖父所生活的那個年代,一個已婚的貴族有一個私生子倒不像如今這般是個天大的醜聞——這也是為什麼盧卡斯勛爵遲遲無法與任何一位貴族少女定下婚約的原因——因此隻被人們津津樂道了幾個月,便寂然無聲了。他的祖父母反而因為一直仁厚對待巴恩斯一家在村莊裡贏得了寬容的名聲,阿爾伯特的祖母臨死前甚至要求將約翰•巴恩斯的女兒接到莊園裡工作,只因著她父親的身份,村莊裡不會有僱主願意聘請她。

不過,他的祖母也在同時給出了一個條件,那便是貝茜•巴恩斯永遠只能是雜務女僕,她不能成為家使女僕,更不要說繼續往上晉升,成為女僕長,甚至貼身女僕。這一輩子,貝茜•巴恩斯都沒有可能與布倫海姆宮的主人正面遇上。

那麼,她的辭呈又是怎麼越過了本該接手的湯普森太太,直接到了公爵夫人的手裡?

他自然是在這件事發生的當天晚上詢問了他的妻子,然而,對此,他只得到了一個不冷不熱的回答,「我回到房間時剛好撞見她在打掃,」正享用著舒芙蕾的公爵夫人停了下來,說道,語氣裡甚至有一絲被打斷用餐的不耐,「顯然,沃特小姐不小心打翻了我的香水——於是我就跟她聊了幾句,她便趁機告訴我她想要離開布倫海姆宮的心願,我看不出什麼拒絕她的理由。畢竟,這已經不是幾百年前,貴族還擁有著自己僕從的絕對人身自由的時代了,對嗎?」

從她的回答裡,阿爾伯特看不出任何公爵夫人知道了貝茜•巴恩斯的身世的跡象,也看不出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不與女管家商量便自行決定辭退女僕,亦或是批准女僕辭呈,這些的確是公爵夫人所擁有的權力,他無法說什麼,湯普森太太也無法說什麼,誰也不能告訴她貝茜•巴恩斯實際上不被允許離開伍德斯托克,她的辭呈永遠不會被湯普森太太批准這一事實。

等湯普森太太后知後覺地發現貝茜•巴恩斯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布倫海姆宮失蹤時,她實際上已經坐在了前往倫敦的火車上,她自由了,帶著一位英國公爵的家族醜聞,從此便消隱在這個世界上,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再也無法對她的行為造成約束。

倘若說,所有在今晚以前發生的事件,阿爾伯特還能勉強找出一個符合邏輯的解釋的話,那麼眼前公爵夫人令人費解的言行,他無論如何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

「我知道,以公爵夫人的身份參加教堂的禮贊對公爵大人您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沒等阿爾伯特想出什麼回應,公爵夫人就繼續說了下去,「我也能理解,親自為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做出良好的信仰表率對您而言的意義。這也正是我這幾天來一直都在試圖瞭解的事情,因此,我不想為難您——」

阿爾伯特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如果您願意退讓一步,我自然也會樂意配合您完成這件顯然對您來說意義非凡的事情。」

「如果公爵夫人您認為您能以這件事要挾我為布倫海姆宮安裝暖氣,熱水,還有盥洗室,那麼,我勸您趁早想一個別的計劃,我們之前定下的協議還存在,如果您不能做到——」

「但那本身就是無法做到的事情,不是嗎,公爵大人?」公爵夫人的語氣剎那間變了,就像一隻原本在地上打滾嬉戲,毫無防備地向人露出肚皮的小豹子突然一瞬間翻身亮出牙齒,低沉的嗚嗚聲在喉內響起,銳利的指甲在皮毛間清晰可見,隨時都能跳起攻擊。

不對。

阿爾伯特心中警鐘大鳴。

某種隱約的直覺告訴他今晚的這場對話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安排,他的妻子早已知道了參加禮拜日禮贊之於他的重要性——幷非那浮於表面,幾乎他身邊所有人都以為是他為何如此虔誠的理由,而是更加深層次的——

她特意為此有備而來,特意挑選了禮服裙,珠寶,還有表情,回答的語句,種種一切,而他竟然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這一切。

就在這幾天之內,原本只能在地面仰望雲端的公爵夫人不知怎麼地,就像是偷了巨人的豆子一般,借著傑克的豆莖悄悄地爬了上來。她如今即便還未能站在自己的身邊,她與自己的距離也不再是之前那般遙不可及了。那些要一年一年在貴族社會裡摸爬滾打,爾虞我詐才能學會懂得的潛規則,潛臺詞,如今對她來說不再是一扇緊閉的大門了。這便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利用這種瞭解上的差異來操縱他的妻子,誘使她對自我産生懷疑,最終成為他手指下聽話又呆滯的傀儡。

他自以為萬無一失的計劃,竟然在幾天之內就分離崩析。

究竟發生了什麼?

然而,談話已經不能再給予阿爾伯特更多的思考時間了,「如果那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能做到的條件,公爵夫人當初為何要與我定下協約呢?」他反問著,這是他第一次在與公爵夫人的交鋒中處於輕微被動的狀態——新婚之夜幷不算,那一拳委實過於出乎意料,「既然公爵夫人那時同意了,不就意味著您認為自己有可能做到嗎?為何直到此時——您與我約定的時間馬上就要截止——才來提出這樣的質疑呢?」

「因為公爵大人您從未提出一個定義——究竟怎樣算是完全明白了作為馬爾堡公爵夫人必須要對布倫海姆宮知道的一切?像您的祖母那般嗎?我聽說,只是為了做到這點,就花費了那位公爵遺孀夫人3年的時間,而她還是倫敦德裡侯爵的長女——在一個星期內達到上一任公爵遺孀夫人的高度,即便以公爵大人您的標準來說,也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我可從未要求過公爵夫人您達到我的祖母那樣的高度。」阿爾伯特內心竄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焦躁感,眼前的這隻小豹子正在從自己的掌控中漸漸脫離,他卻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抓回自己的手心裡,「倘若您沒有把愛德華打發走的話,相信他一定會告訴您究竟要瞭解到怎樣的程度才算是達到了一個合格的馬爾堡公爵夫人的程度。」

「您提起的這一點,真是有趣。」公爵夫人竟然笑了起來,深棕色微眯起的眼眸在燭光下微波流轉,帶著幾分嘲弄,隻讓阿爾伯特心中的焦躁又重了一層,「因為,就在愛德華敲響更衣鑼以前,我請他抽出半個小時的時間來檢驗這幾天的成果——不僅僅是有關布倫海姆宮的部分,更是涉及到了作為一個公爵夫人所要瞭解的方方面面。如果您現在召喚他進來,您就可以自己聽聽他是怎麼說的了。」

說著,公爵夫人拿起了餐桌上的鈴,輕輕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