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Albert•

愛德華走進了餐廳。

「公爵, 公爵夫人。」他恭敬地欠了欠身,「不知您有什麼吩咐?」

「愛德華, 我希望你能把你在敲響更衣鑼以前對我說的話向公爵閣下再重複一遍。」公爵夫人轉身對他說著, 笑容恰到好處, 這本該是讓阿爾伯特感到欣慰的細節,卻愈發讓他不安起來。特別當公爵夫人微微側過頭,向他睨來,從那翹起的眼角中射出的狡黠目光分明在對他輕聲說——

將軍。

愛德華瞥了阿爾伯特一眼, 後者能看出他此刻的為難, 但布倫海姆宮的管家絕不會忤逆公爵夫人的命令,於是愛德華清了清嗓子,開口了。

「公爵大人, 我那時對公爵夫人說, 『儘管我不知道您是怎麼做到的, 公爵夫人,但您的進步令我感到驚嘆。我不認為我可以教授您任何事情了,至少目前看來如此。』」

「謝謝你, 愛德華。我想這就足夠了。」

公爵夫人說著, 露出的笑容更深了些。愛德華向阿爾伯特與她各自點了點頭, 向後倒退了幾步, 緊接著便離開了餐廳。

偌大的房間裡又只剩下了阿爾伯特與公爵夫人, 各自坐在餐桌的一頭注視著彼此。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莫非我一直都看錯了她?

盯著一直保持著淡淡的笑容,再也沒有了前幾次交鋒時不經意流露出的笨拙, 看起來好整以暇的公爵夫人,阿爾伯特的心頭無端地冒出了這個荒謬的想法。

難道自己一直以來被她身為美國姑娘所具有的魯莽,奔放,做事不顧後果所迷惑,完全沒有意識到,眼前這隻小豹子除了鋒利的爪牙以外,可能在那彷彿一隻手就能捏住的小腦袋裡,竟然也有著腦子。

她的父親的確是那商界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威廉•範德比爾特。

而且她之前的確在隱瞞自己的過往情史上展現了極為高超的演技。

那先前還若有若無的焦躁感的存在越來越強烈,像某種會沿著喉管從胃中向上爬去的乾渴,一路灼燒著所有經過的器官,隨著時間一微秒一微秒地流逝,變得愈加無法忍受——

可是,又有一絲微弱的快感夾雜在其中,彷彿苦澀的舌尖品嘗到的一抹蜜糖,鮮明得令人忍不住想要追逐更多。就如同一個孩子撕開了無聊乏味的玩偶,結果在棉花與布料中發現了一個更加有趣,更加有挑戰性的玩具一般。

看來,她終究是走上了將這場單方面的狩獵變成一場勢均力敵的追捕這條路。

「一個公爵夫人應達到的標準,自然與一位管家應達到的不同。愛德華的話,頂多隻能證明您如今對布倫海姆宮的瞭解處於與他齊平的水平綫上,公爵夫人,幷不能說明您的確就完成了我們定下的協約裡所商議好的部分。」

「公爵大人您認為我讓愛德華進來,向您重複他說過的那一番話,只是為了向您證明我的確做到了您要求我做到的事情?」公爵夫人的語氣輕飄飄地,像是試圖與一個不講理的孩子商量般的口吻,讓阿爾伯特不自覺地感到有些惱火,「您與我又不是五歲的孩子,還需要保姆來告訴我們一天中的表現如何。不,我讓他進來,只是為了讓您聽聽他對此的看法,至於您對愛德華的評價有何想法,那便不是我可控制的了。說到底,您與我定下這個協約,無非就是希望當我們啟程前往倫敦,首次以馬爾堡公爵與馬爾堡公爵夫人在眾多貴族面前亮相的時候,已經被愛德華教導過一番的我不會做出任何有辱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行為,不是嗎?」

那的確是他的目的。阿爾伯特想著,然而,一旦他承認了,那便立刻會置自己於一個完全被動的境地之中。

「無論是在短時間就瞭解到作為公爵夫人應盡的職責,還是在貴族宴會上維持住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榮光,都是公爵夫人您本該做到的事情。老實說,願意為這些事情與公爵夫人您定下一個協議,已經是我看在身為您的丈夫的份上,做出的極大讓步了。」阿爾伯特輕蔑地瞥了對方一眼,用著同樣不屑的語氣對她說道,內心卻隱隱覺得有些好笑,他與公爵夫人如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像是比賽誰的氣勢更足,誰更能保持冷靜,誰能在言辭上壓倒對方一頭,誰就贏了一般。

這與他想像中的婚姻生活完全不同。

可在某種程度上,這似乎是一種更加有意思的相處模式。

「您的言下之意似乎在說,既然您已在協議一事上做出了極大的讓步,那麼我也該在前往教堂做禮贊這件事上投桃報李,方才公平。」公爵夫人的眉毛略微挑起了,阿爾伯特意識到她今晚甚至就連眉毛也畫得與往常不一般了,似乎更加銳長,更加具有攻擊力,同時,也在她那大而明亮的雙眼向上抬起的瞬間更有風情,更魅惑——

該死的。阿爾伯特想。一時之間分不清自己是懊惱她繞開了自己方才在言語中設下的陷阱,還是今晚他的妻子竟然如此美麗,渾身上下散發著他從未注意過,也從未在意過的魅力。

「但是,說到底,公爵大人,沒有安裝暖氣,熱水,還有盥洗室的布倫海姆宮——說得好聽一點——是一座尊重英國傳統的宮殿,希望能將舊日的貴族習俗傳承下去。然而,十年後,二十年後呢?當所有的貴族都悄無聲息地改造了自己的宅邸,那時人們又會如何看待布倫海姆宮呢?我相信您的確是不贊成這些便利的生活設施,但那幷不妨礙您知道這是大勢所趨,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否則您也不會在協議中如此答應我,不是嗎?」

「是誰教會你這一點的?」

阿爾伯特脫口而出,這是他重新婚之夜那晚以後,第一次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失態。

但他知道,這不可能是那個竟然會在晚宴上對離婚和殖民地大放厥詞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會說出來的話——有誰教導了她這一切,讓她學會瞭如何作為一個貴族來思考一切,如何站在一個公爵夫人的角度上審視每一場談話;不僅如此,所有這一切的教導針對的對象都是他,阿爾伯特。

某個人親自教會了他的妻子如何對付他。

只能是這個解釋,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原因。唯有這樣才能將所有不可思議的一切串成一個符合邏輯的事實——包括公爵夫人的奇怪指令,她在短短幾天內的快速成長,甚至到她今晚的妝容打扮——難道是艾略特,忍辱負重地藏在布倫海姆宮裡,隻為了保護公爵夫人不成為一隻被他馴服的寵物?

阿爾伯特被自己腦海中基於習慣而養成的快速推理得出的想法驚呆了。

不,這不可能,先不說艾略特對布倫海姆宮的瞭解貧瘠得近乎於空白,他最好的朋友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事實上,任何他認識的人都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那麼——

這一刻,阿爾伯特感到就連自己最為堅實的信仰,也動搖了一秒。

上帝,賜予我力量。

他在心裡喃喃地說道。

至少讓我能不被這個謎團所困惑。

餐桌的另一邊,公爵夫人也為他這句猛然冒出的話楞住了足足好幾秒鐘,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公爵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最終,還是她先開口了,表情委屈,嬌滴滴的聲音裡帶著幾分不滿,活脫脫聽上去就像一個發現自己的丈夫沒有按照約定為自己帶回法國香水的貴族夫人,「難不成您的意思是,您認為以我的才智,是不可能猜出您當初與我定下協約背後的目的,只能由他人告知於我嗎?」

這下,阿爾伯特更加能夠確定,必然有誰,很有可能還是一個身份不低的貴族,在這幾天內向公爵夫人提供了幫助。

他對這口吻再熟悉不過了,每當一個貴族夫人想要指責她的丈夫,又不希望被對方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反將一軍時,她們就會使用這樣撒嬌一般的語氣,使得她們的丈夫別無他法,只得乖乖地承受責駡——就像他如今一般,既不能承認,又難以否認。

但眼下已經不再是繼續揣測所有眼前發生的這一切背後的真相的好時機了。若是說方才他還不過是出於輕微被動的狀態,隨時都能反客為主的話,現在他的一個失誤便已經將自己推入了完全被動的深淵。

「您誤會我的意思了,公爵夫人。」迅速鎮定下來,阿爾伯特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容,放柔了自己的聲音,溫和得與一個正在試圖哄自己的妻子開心的丈夫幷無二樣,「我只是有些奇怪究竟是誰將這樣幷非事實的想法植入了您的腦海裡,僅此而已——」

「是嗎?」公爵夫人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拙劣的救場。

不過,在他的失態之後,任何的救場看起來都不可能比這個更好。

這時,公爵夫人搖了搖鈴,兩名男僕應聲走了進來,桌上的餐盤被他們清理一新,殘餘著紅酒的杯子也被帶走,新鮮出爐的蛋奶酥則被端上餐桌。在這沉默而漫長的過程中,公爵夫人始終端正地坐著,放在餐桌邊緣的雙手交握著,盈滿著譏諷笑意的雙眼始終沒有離開過阿爾伯特,正如阿爾伯特看似溫柔實際冷漠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一般,他們不過都在利用這段時間猜測著對方的想法,制定著下一步要走的計劃。可在那些忙碌地進進出出的僕從眼裡,只會以為公爵與公爵夫人正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彼此。

他與康斯薇露會有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彼此的一日嗎?

這個略微傷感的想法一掠而過,隨即又被迅速燒毀。

「無論您當初與我定下協議背後隱藏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您都無法否認所宣稱的做出了巨大的讓步純屬一派胡言。那是一個完全不平等的協約,而我不知道我究竟答應了什麼,您對這一切心知肚明。」等到男僕全部離開以後,公爵夫人才再次開口了。從她那變得低沉而堅定的嗓音來看,在適才過去的十分鐘裡,她已經決定拋棄溫婉的貴族夫人這一角色,轉而恢復在那美艶的皮囊下隱藏的豹子本性,「我知道您是一個公平的人,因此我在這幾天內的確拿出了極大的誠意,履行了我當初向您許下的諾言——自然,您此時若是對我吹毛求疵,處處挑剔,大可以得出一個我還遠遠及不上一個合格的公爵夫人這一結論。然而,這也同時意味著,您絕不會在禮拜日去教堂禮贊的人群中見到我,不僅是這個禮拜日,還包括從今往後所有即將到來的禮拜日,甚至還包括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定期捐給教堂的錢款,慈善活動,等等一切——就像我先前說的,公爵大人,您若是願意退一步,我也願意退一步。」

她原本幷不需要費如此大的勁,就能達到這一目的。

看著他的妻子,阿爾伯特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之所以要大費周章地在談話中繞一個大圈,是因為公爵夫人在向他宣戰,在向他證明,她已經擁有了能從他的手段下生還,幷且反擊的能力,儘管這是建立在她預測了他今晚所有可能會有的反應,幷預先在另一個人的指導下做好了應對的前提下,但也足以結束先前她與阿爾伯特所處的那種極為不公平的對峙局面。

從他走進餐廳的那一刻開始,有備而來,脫胎換骨的公爵夫人就已經註定是今晚最終的勝利者。不過,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幷不是一個輸不起的男人。

那好吧,我就讓你贏這一次,親愛的妻子。

阿爾伯特不為人察覺地露出了一絲笑意,向她微微頜首。

「我願意退一步,公爵夫人。」

這樣,等到下一次——

你就能跌得更慘了,公爵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 需要注意的一點是,當這段對話發生的時候,弗蘭西斯還尚未離開布倫海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