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winston•
溫斯頓從未想過他在布倫海姆宮享有的第一場晚宴竟然最終會演變成那樣。
他原本以為在解決了庫爾鬆夫人的事件過後, 這場晚宴至少就能一直這麼平淡地持續下去。然而,就在他準備享用米德太太的拿手好菜, 煙燻甜橙鴨胸肉時, 公爵夫人突然提出了她顯然醞釀已久的一個設想——她希望能讓伍德斯托克中那些窮困潦倒的寡婦前來布倫海姆宮工作, 從而接替一部分將來只能工作半天,另外半天要花費在學校上的女僕的工作。
儘管公爵夫人詢問的是溫斯頓自己對此的意見——但是他從來就對婦女就業率與兒童受教育這兩個議題毫無興趣——阿爾伯特卻明顯對此有著遠比自己更多的見解和想法。他還沒來得說自己的想法,阿爾伯特便立刻向公爵夫人表達了自己的反對。
從晚宴結束後,阿爾伯特與抽著雪茄的他在餐廳繼續又聊了兩個小時的內容來看, 他的堂兄幷非真的全然反對公爵夫人的想法, 更多的是不滿她過於激進的方式,很有可能會危及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如今便已經立於危崖的名聲。只是他表達的傲慢態度,他選擇的尖刻用詞, 他那近乎於妒忌般的激烈語氣——
實在無法令公爵夫人明白他的真正用意。
於是, 這場原本在溫斯頓看來能成為一場還算有意思的討論的話題, 最後演變成了一場劍拔弩張的爭辯,公爵夫人憤而離席,阿爾伯特被氣得不輕。兩者之中, 溫斯頓最終選擇了留下來陪伴自己的堂兄, 然而, 沒過多久, 他就開始後悔這個決定了——
「拜託了, 溫斯頓,這對我來說很重要。」阿爾伯特那時極其認真地對他說,「而且, 不知怎麼地,公爵夫人似乎非常重視你的意見——」
「你不愛她,阿爾伯特,你就連她的名字都不願意喊,」溫斯頓那時只想讓自己從這堆麻煩事中脫身,語氣也連帶著不客氣了起來,「你為什麼要這麼在意她?如果她想要那些寡婦來布倫海姆宮工作,那就讓她去做啊。倘若她真如你所描述的那般堅強,那麼一點點來自於上流社會的輿論壓力是無法打倒她的,不是嗎?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們是丘吉爾,阿爾伯特,我們從來就是與眾不同的那個家族。」
「我不在乎她,我在乎是我的『妻子』,這兩者之間是有區別的,溫斯頓。」阿爾伯特壓低了聲音怒吼道,「我幷不是想反對她的做法——只是脫離了庫爾鬆夫人的教導,有時公爵夫人不知道該如何按照遊戲規則來出牌,因此必須有某個人去做這件事——」
「那你該死的倒是自己去教啊。」溫斯頓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不耐煩地說道。
「她-不-會-聽-我-的-意-見,」阿爾伯特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說道,「更何況,經過適才的爭吵過後,你認為她會以為我實際上是支持她的行為的嗎?」
「你可以賭賭這個概率,阿爾伯特。」溫斯頓從煙盒裡抽出了三根雪茄,含糊不清地說道,「我願意用這三根雪茄做賭注——」
「如果你替我做這件事,溫斯頓,你可以帶走安娜斯塔西婭。」阿爾伯特打斷了他的話,「我很抱歉,溫斯頓,但是顯然你沒有理解我的確非常需要公爵夫人的幫助。」
溫斯頓的眉毛因為驚訝而抖動了起來。
「安娜斯塔西婭?我的老天,堂兄,你不必將事情弄得這麼富有戲劇性,再說了,你還有我——」
「真的嗎,溫斯頓?」阿爾伯特冷冷地看著他,「你願意放棄去古巴參加反抗者與遊擊隊之間的戰爭的機會,留在我的身邊幫助我對抗那些老頭子們?」
「我自然可以幫助你邀請來更多的客人,我與好幾個父親當年的好友保持著聯繫——」
「是的,慈善晚宴,這你的確能為我帶來巨大的助力,但是之後呢,溫斯頓?」
「之後?」
「你有你的人生,堂弟,而我尊敬那一點。但你必須明白一點,你我父親的不幸早逝使得我們提前走在了我們這一代人的10年前——10年後的政壇才是我們的天下,我們在這十年內積攢的人脈與功績才能使我們呼風喚雨,無所不能,身旁皆是有力的親朋好友。可是現在,看看我們身邊,溫斯頓,有誰能來幫助我們?我們走的每一步都必須要仰仗父輩的面子與名聲,而那遲早都會用盡。在那之前,如果我想打破今日的這一困局,如果我想再更上一層樓,直到『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這個名字真正成為通行無阻的金牌之前,來自公爵夫人的幫助是必不可少的。」
從阿爾伯特一本正經地說出第一個字開始,溫斯頓就在強忍著笑意,然而,他的自製力遠沒有他想像的強大,等不及他的堂兄說完最後一個字,一陣陣歇斯底裡的大笑便從他嘴裡爆發而出,阿爾伯特被他的行為弄糊塗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噢,原諒我,堂兄,原諒我。」溫斯頓拿出手帕擦著眼角的淚水,劇烈地呼吸著,幾乎連話也說不清,「只是,你剛才的那番話,是我聽到過的,最差勁,最好笑,最貴族式拐彎抹角的,談論一個男人是如何希望他的妻子能夠愛他的,演講。不過——」趕在阿爾伯特勃然大怒以前,溫斯頓識趣地迅速恢復了語氣的平靜,「看在安娜斯塔西婭的份上,我願意幫助你,堂兄。」
於是,十分鐘後,他在小書房裡找到了公爵夫人,後者坐在那張他的伯母與奶奶曾經使用過的桌子後,正在一一查看面前胡亂擺放著的許多手寫的文件。
「希望我沒有打擾您,康斯薇露。」溫斯頓敲了敲門,輕聲說。
「溫斯頓?」埋首於紙堆中的公爵夫人驚喜地抬起頭來,「沒有,沒有,請進來——噢,我真抱歉之前讓您目睹了那一幕……」
她充滿歉意地說著。
「別放在心上,康斯薇露。」溫斯頓笑了笑,拉開了一張硬木椅坐下了,「老實說,能看見我的堂兄被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模樣,就是讓十頭牛從我身上踏過去,也是值得的——你在做什麼呢,康斯薇露?」
「試圖弄清楚這份女僕的排班表,」她一邊揉著自己的眉心,一邊說道,「新來的女僕們今天下午就來到布倫海姆宮,開始工作了。按理說,這份時間表該由湯普森太太與我一起完成,可我實在不忍心——一個星期的準備時間對一場慈善晚宴來說還是太過於倉促了,湯普森太太身上已經有太多的負擔了,因此我告訴她我能夠在今晚就完成這份時間表幷交給她,不過,很顯然,我實在過於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很抱歉,我對這方面一無所知,不能幫助到您,康斯薇露。」
「噢,千萬別這麼說,溫斯頓,我本來也沒指望任何人能幫助我……」她低聲說著,聲音有些沙啞,眼裡盡是疲倦的血絲,「所以,您來找我是為了——」
「為了適才您在晚宴上與阿爾伯特爭執的那件事,是的。」
溫斯頓露出了一個苦笑。
「你聽到公爵閣下是怎麼說的了,」聽見溫斯頓的回答,公爵夫人原本充滿熱情的臉色頓時便冷了下去,「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溫斯頓,我暫時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溫斯頓將自己的椅子向前挪了挪,拉近了一點自己與公爵夫人之間的距離。
「您得原諒阿爾伯特,」他誠懇地對對方說道,作為夾在一對稱呼彼此為「公爵閣下」和「公爵夫人」的夫婦中間,偏偏又能夠稱呼雙方的教名的第三者,溫斯頓此刻感覺奇怪極了,「他過去幷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偏執,固執,掌控欲強——我的喬治伯父的一些所作所為對他造成了極大地影響——」
「我知道。」
「您知道?」
「我知道前一任馬爾堡公爵選擇了愛情,娶了一位沒有多少財産的貴族小姐,從而導致布倫海姆宮瀕臨破産,辜負了馬爾堡公爵應對這片地區和人民負起的責任——」
「不僅僅是這樣,康斯薇露,」溫斯頓嘆了一口氣,「我的伯父是一個非常善良,非常溫柔,非常好的人——太好了,甚至可以說。如果他還活著,他多半會像您一樣支持那些伍德斯托克的孩子繼續上學,支持讓那些貧困潦倒的寡婦來到布倫海姆宮工作。可問題就在這,喬治伯父幷沒有能力做到這些事情,他——如果您不認為我這麼評價是對先人的不敬的話——在擁有許多美好品質的同時,也十分懦弱,膽小,儘管他的確付出了很多努力,但那些努力幷沒有換取任何成果。最終,如果公平地說的話,他的一事無成的確間接導致了阿爾伯特的妹妹,小亞麗珊卓的去世。」
「噢,天啊……」公爵夫人喃喃低語道,「我都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妹妹——」
「亞麗珊卓去世以後,阿爾伯特就徹底變了一個人——當然不是一夜之間,而是在這些年裡逐漸悄然轉變,他走向了喬治伯父的另一個極端,任何喬治伯父當年做過的事情,他都要反其道而行。實際上,我認為,在這個過程中,阿爾伯特開始慢慢地將自己視為一個背負著沉重責任與負擔的英國貴族,而不是一個丘吉爾家族的成員。」
「我不明白?」
「丘吉爾家族向來以行事不同常理在上流社會聞名,康斯薇露,當然,最近十幾年來,我們這一代安分了不少,因此這個名聲也漸漸沉寂了下去。不過,就拿父輩那一代來說——我的父親是第一個敢於迎娶一個美國平民女子的英國貴族,而我的一位姑姑則一生未婚,去大不列顛的海外殖民地當了一個戰地記者——我敢說她肯定對你與亨利爵士的那場辯論有許多話要說。我的意思是,康斯薇露,倘若布倫海姆宮成了第一個勇於僱傭寡婦作為女僕的貴族宮殿,那也幷不出奇,而有時,阿爾伯特太過於看重那些喬治伯父未能完成的職責,他會忘記這一點。」
阿爾伯特幷沒要求溫斯頓向公爵夫人解釋這些。
但這的確是溫斯頓心中真實的想法。
這次拜訪讓他意識到,過去他所熟知的那個阿爾伯特正在逐漸消失,變成一個面目可憎,固執自我的貴族——倒不是說溫斯頓認為這樣性格的人有什麼不好,但換作任何人都不會願意與這樣的同伴一起策馬奔騰,而與自己的堂兄共同在布倫海姆花園中騎馬曾經是年幼的溫斯頓最為珍惜的記憶之一。
如果未來有機會,能活著從戰場回來的他仍然想再與阿爾伯特來幾場比賽,也許是在春天,他們可以一起馳過濕潤的草地,低頭躲過低垂的枝條,讓雨後的泥濘濺滿一身——陰險如阿爾伯特,他甚至會在經過泥潭時俯身抓起一把,再用力丟到自己的臉上。那樣的他,絕不會因為自己抱怨了幾句英國難得的和平就皺起了眉頭。
他認為阿爾伯特變成如今這樣是路易莎小姐的錯,但那無濟於事。
不過,今晚,那個被公爵夫人的伶牙俐齒氣得七竅生煙又不得不強忍住的,鮮活而生動的阿爾伯特又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要讓他說的話,那簡直就像看見一叢死氣沉沉的紅珊瑚突然化身為張牙舞爪的龍蝦一般令人驚喜。
他當然在意安娜斯塔西婭,可他更在意誰人騎在安娜斯塔西婭的身旁。
他希望那是個丘吉爾,如同他自己一般,而不是尊敬的馬爾堡公爵閣下。
「如果那是您所希望的話,我會試著原諒公爵閣下。」
公爵夫人不情不願地說道。
「很好,那麼,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您之前在晚宴上所提到的那個話題吧。」
溫斯頓鬆了一口氣,溫和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