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consuelo•
當馬車緩緩駛入西牛津縣警察局時, 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律師摩根,還有公爵請來的另一位律師早就在門口等著他們的到來, 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兩名律師身後則是西牛津縣警察局的全體警員, 兩名警官,還有一名警長。
由於她令得坐在伊莎貝拉對面的馬爾堡公爵被莫名其妙地冷得瑟瑟發抖, 因此半路上康斯薇露就離開了馬車, 只是跟在一旁飄著。整整一路,除了與公爵必要的問答以外,伊莎貝拉幾乎將時間都花在了安慰康斯薇露的心情上, 她還以為自己是被約翰•米勒的獸行給嚇壞了, 幾乎是絞盡腦汁地在鼓勵自己振作起來。她的努力幷不是白費,康斯薇露的確為公爵中午所講的那個故事而感到心煩意亂, 但約翰•米勒幷不是唯一的原因。
她只是突然覺得, 自己當初做出的自殺決定, 在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遭遇面前, 宛若是一個笑話。當日種種她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一切不幸,一切自怨自艾,所有最後促成她喝下那杯甜茶的理由, 在世界真正的惡意麵前顯得是如此的蒼白,如此單薄,如此的不值一提。
她那時幷不知道自己輕易就丟棄的是多麼珍貴的事物。
這個念頭比約翰•米勒的獸行更要讓她心如刀割,自從她死去以後,這是康斯薇露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到生的渴望, 即便是要被迫面對著她最不擅長的事物,即便是要被迫嫁給一個她幷不愛的男人,即便要面對一個無比艱難無比黑暗的未來——
她也不在意。
這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康斯薇露知道。是因為伊莎貝拉替她面對了這一切,才使所有在她時候發生的事情看起來都能輕易地被解決。然而,無論理智是如何清醒,那一刻,康斯薇露仍然控制不住地強烈渴望著——
自己還活著。
能與其他的還行走在這世間的人共同坐在那張餐桌上,為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流淚,幷同時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夠為此而做點什麼。
她不該如此輕易就放棄她的人生。
可那時的她又怎會知道自己隨意就拋下的究竟是多麼寶貴的事物?
康斯薇露不想令得這個想法被伊莎貝拉得知,這是一個微妙而敏感的話題——正因為她的死去,才有了伊莎貝拉的重生,才有了她們之間的相遇。因此她遠遠地避開了,讓距離削弱她們之間的心靈感應。
我們馬上就要與艾格斯•米勒見面了,她很有可能會將自己的故事重新再訴說一遍,你確定你會沒事嗎?
她聽到伊莎貝拉關切的話語在她心裡響起。
我沒事。
她一邊安撫著對方,一邊看著快步向馬車走來的警長。比起身後謝潑德警官皮笑肉不笑,眼神陰狠的模樣,他就顯得殷勤多了,馬車剛停下,他就親自迎上來打開了車門,堆起笑容的模樣猶如看到了一隻肉骨頭的沙皮狗。
「晚上好,我是梅森警長,」他說著,「歡迎公爵大人與公爵夫人來到西牛津縣警察局,您們的到來使得我們這卑微的小警察局蓬蓽生輝。」
他的熱情幷沒有換來對應的結果,率先走下馬車的馬爾堡公爵保持著他慣常的冷若冰霜般的神色,沒有理會警長的客套話,甚至還阻止了已經熱情地伸出了手的他將伊莎貝拉從馬車中扶出來,改為由自己親自來做這件事。只不過,公爵的殷勤也遭到了與警長一樣的下場,伊莎貝拉只顧著打量前方的警察局,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正握著的究竟是誰的手。
不過,梅森警長臉上那諂媚的神情絲毫沒有因為馬爾堡公爵的冷淡態度而有所減弱,立刻轉身頤指氣使地朝著謝潑德警官大喊道,
「謝潑德!還不快帶著公爵閣下與公爵夫人去見艾格斯•米勒。」
「晚上好,公爵大人,公爵夫人,」趁著謝潑德警官不情願地,磨磨蹭蹭地走上前來的功夫,早就來到馬車旁邊候著的摩根趕忙將他身邊的那名律師介紹給了公爵與伊莎貝拉,「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哈里斯先生。在倫敦,他曾經為多個謀殺案辯護過,經驗非常的豐富——」
「幸會,公爵大人,公爵夫人。」哈里斯上前了一步,說道。他看上去約莫五十歲上下,在那用髮油抹的鋥亮無比,梳得一絲不亂的頭髮下是一張淩厲的面龐,高聳的鼻樑猶如一把插入面龐的匕首,薄得幾乎沒有的嘴脣像紙張上剪開的一道口子。要是他與犯人穿著一樣的衣服走進法庭,很難說究竟誰會被當成一個殺人凶手。
「哈里斯,希望你能在這個案件上對艾格斯•米勒有所幫助。」公爵伸出了手,與哈里斯握了握,站在一旁的伊莎貝拉突然開口了,能這個時代看到一個與她父親從事同樣職業的男性,康斯薇露從她心裡感受到了一絲淡淡的喜悅,「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哈里斯,我想詢問一下你在謀殺案上的勝率是多少?」
「噢,他可是個傳奇,不是嗎?」謝潑德警官嘶啞的嗓音響起,他抱著雙臂,目光緩慢而譏諷地在眾人身上轉了一圈後,才敷衍了事般地向伊莎貝拉鞠了一躬,「晚上好,公爵夫人,公爵大人——想不到,您果真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啊,還捨得為一個小女僕下這麼重的血本。」他壓低了聲音,以只有他,公爵,與伊莎貝拉三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加了一句,才又恢復了他慣常的聲音,「好了,那麼請跟我來吧。艾格斯•米勒就在會客室中等著您們呢。」
這是一個由四間相距不遠的農舍合幷改建的警察局,中間的空地被木頭圍欄圈起,成了這間警察局的院子兼馬廄。最大的那一間農舍被改造成了警員們日常處理事務與辦公的地點,較小的兩間被改成了用以暫時扣押還未被審判的犯人的牢房,剩餘的一間則被改建成了檔案室與雜物儲藏間,好在保留了原來房屋中的會客廳,還能在這種時候排上一些用場。
康斯薇露能看出,西牛津縣警察局為了迎接馬爾堡公爵與公爵夫人的到來,很是費力地整理了一番,所有曾經堆放在這間會客廳中的雜物都被轉移到了燈源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兩張陳舊破爛的沙發上用兩塊像是窗簾般的白色棉布罩著,還放了兩隻花色樣式完全不相搭配的抱枕,也不知道是哪位警員的善良貢獻。而艾格斯•米勒則坐在單獨的一張的扶手椅中,身後站著一名警員。她仍然穿著被從布倫海姆宮帶走時的白色睡裙,外面罩上了一件長長的,到處都是縫補痕跡的大衣,看上去倒沒有任何被不公地對待的痕跡。聽見腳步聲,她立刻抬起了頭,看向伊莎貝拉的眼神裡充滿了感激與激動,簡直就像迷路的羔羊突然見到了牧羊人一般——
諷刺的是,那正是謝潑德(Shepherd)警官的名字。
「到了,公爵大人,公爵夫人,您們可以隨意地詢問艾格斯•米勒,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您們。」謝潑德警官冷笑著說道,神情依舊令人作嘔,「有什麼是您們需要的嗎,茶?還是咖啡?」
公爵與伊莎貝拉幾乎在同時搖了搖頭,前者此刻內心的想法估計與伊莎貝拉的一致——那就是謝潑德警官說不定會在端來的杯子中下毒。
看在老天的份上。注視著謝潑德警官帶著原來看守艾格斯•米勒的警員向外走去的身影,伊莎貝拉在心中向康斯薇露抱怨道。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如此變態的人竟然能夠坐上警官的職位。
這個年代沒有多少人願意當警察,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我想警察局在這種情況下倒不會對前來應徵的人有多麼挑剔。康斯薇露回答道。
「公爵大人,公爵夫人,我們的時間很緊迫,」率先在沙發上坐下的哈里斯招呼了大家一聲,他已經從隨身帶著的行李箱裡取出了一個小本子與筆,「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想現在就開始詢問米勒小姐一些問題。米勒小姐,我的名字是馬修•哈里斯,而這位是歐文•摩根先生,我們都是馬爾堡公爵為你聘請來的律師——」
「哈里斯先生說得對,公爵大人,公爵夫人,如果我們今晚還想在一個合理的時間上床休息的話,我們就該開始了。我會將詢問的工作交給哈里斯先生來做,他顯然在這方面有著比我更高超的經驗。噢,對了,回答您剛才的問題,公爵夫人,大約有6成的被告在哈里斯先生的辯護下都洗脫了罪名,還有另外兩成則得以從死刑改為無期徒刑或有期徒刑,所以,我認為這沒什麼好擔心的,只要米勒小姐的確是無辜的,那麼哈里斯先生一定能證明這一點。」在哈里斯身邊坐下的摩根如是對伊莎貝拉與公爵自信滿滿地說道。
「您過獎了,摩根先生,」哈里斯微微笑了一下,稍稍柔和了面龐的稜角,「不過,您提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點。那就是,米勒小姐真的是無辜的嗎?因為我手中的這份由西牛津縣警察局轉交的來自於驗屍官的報告——」他說著,從手提箱裡拿出了薄薄的幾張紙,「——明確地指出了從米勒小姐家中後院挖出的嬰兒屍體上有著明顯的勒痕,傷勢是在生前造成的,而且死因也的確是窒息。」他說完,將報告遞給了公爵,轉而交握的雙手放在大腿上,凝視著此刻看上去十分恐懼的艾格斯•米勒,「我想聽聽米勒小姐對此有什麼解釋。」
站在公爵身後的康斯薇露的確在那張紙上看到了一樣的結論,她只是沒預料到哈里斯竟然就如此直接,只見艾格斯•米勒先前還滿溢著希望的神色霎時間便被一層煞白洗刷乾淨,滿臉驚惶地左右環顧,伊莎貝拉迅速握了握她膝蓋上捏緊的拳頭,低聲勸慰著她,「不要擔心,艾格斯,你此刻所說的一切都將會被嚴格的保密,不會在法庭上被用於指控你。哈里斯先生幷不是想要指責你犯下了什麼過錯,只是,如果他不知道真相的話,他就無法幫助你——」
「我,我不敢說我是無辜的,公爵夫人……」
艾格斯•米勒用輕微得像是螞蟻在私語的聲音喃喃說道。
還沒等房間剩餘的三個人對這句驚人的話作出反應,哈里斯又沉著地問道。
「您的意思是說,您的的確確親手掐死了您的孩子?」
聞言,兩滴眼淚倏地從艾格斯•米勒瞪得大大的雙眼中落下,僵持了幾秒後,她才緩緩地搖了搖頭,幾乎是立即便讓摩根,伊莎貝拉,還有公爵三個人鬆了一口氣。
「那為什麼您不認為自己是無辜的呢,米勒小姐?」
「因為我的確……我的確……」艾格斯•米勒彷彿是在夢囈一般地說著,她的雙眼裡有一種平靜的瘋狂,眼神久久停留在自己緩緩舉起的雙手上,彷彿那手中正抱著海倫•米勒那一晚看到的,被血汙覆蓋著的嬰兒,「我的確將雙手放在他的脖頸上了,公爵夫人,我想掐死他,那個醜陋的,噁心的,不被想要的孩子,我只想殺死他,當他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過。我那時的想法只有一個,他會毀了我的一生,永遠的毀掉,可是我下不去手,有什麼阻止了我,公爵夫人,您瞧——」
她失魂落魄的抬起頭,雙手慢慢地聚攏在一起,就彷彿她的指間的確存在著什麼一般。
「我從來不知道才出生的孩子是那麼脆弱,公爵夫人,他的脖頸只有這麼細,被夾在下巴與胸腔間,幾乎沒有任何地方能放得下手指,只要我微微一用力,他就會死去。但是我沒有,公爵夫人,我沒能做到,我是個懦夫,沒有任何勇氣——」
她說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像凜冬的鬆針上滑落的融雪。
「可是,那個嬰兒知道——他知道他的媽媽幷不想要他活著,公爵夫人,他什麼都知道,當他還在我的肚子裡時,他就已經知道了這一點了。老人常說孩子什麼都清楚,公爵夫人,我以前不信,可那是真的。這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他,他就已經——他就已經用臍帶將自己勒死了,我把他抱在手上的時候,他沒有任何氣息,那張可怕的小臉是青紫的,像春天山上的紫羅蘭一般的顔色——」
這個形容不知為何讓康斯薇露感到一陣沒來由的顫慄。
「但這個孩子,他當時應該還活著,米勒小姐。」
哈里斯似乎完全沒有被艾格斯•米勒平淡而又殘忍的敘述所打動,只是平靜地詢問著,儘管他身後的摩根已經將臉別到了一邊,滿臉都是不忍的神色;對面的公爵低下了頭,專注地盯著自己的鞋尖;而伊莎貝拉則是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嗎,米勒小姐?」
哈里斯追問著直楞楞地注視著自己雙手的艾格斯•米勒。
「他將那個選擇留給了我,哈里斯先生,公爵夫人,要他活下去,還是要他消失——當我的手指陷入他的皮膚之間,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就好像不知怎麼的,那也與我的心臟相連著一般。可是,就在我鬆開手指,想要抱緊他的時候——」
她小心翼翼地收攏著自己的手臂,緩緩交叉環抱在自己的胸前,手指劇烈地顫抖著。
「他就死了,公爵夫人。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心臟也跟著停跳了一拍,就好像我也跟著死去了一秒一般。」
伊莎貝拉發出一聲輕輕的驚叫,馬爾堡公爵伸出了手臂,像是想要拍拍她的胳膊,抑或摟住她的肩膀,然而隨即又迅速收了回去。
「我不會說我是無辜的,公爵夫人,那孩子的確是因為我而死去的。」她悽楚地向伊莎貝拉看去,向她伸出了雙手,淚流滿面,嘴脣像剛從冰水中打撈起來的兩片百合花瓣,隨時又會被吹走一般,「可是,我想活下去,我不想被絞死。求求你,公爵夫人,救救我。」
她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康斯薇露。
在她隨意地喝下那杯甜茶,結束自己的性命時,還有別的女孩,與她同樣年齡的女孩正在深淵中苦苦掙扎,只要有一絲光明,她們就會努力地向上爬去,哪怕遍體鱗傷,哪怕十指鮮血淋漓,哪怕要被人壓在床上遭受不可承受的恥辱,哪怕要生下一個渴望殺死的私生子,哪怕面臨著謀殺的指控,她們仍然堅持著,仍然吶喊著——
是否因為這樣,上帝才將她從未珍惜的人生送給了更加值得的人。
她的光,她的救贖,她的伊莎貝拉。
「我會盡我的一切所能去拯救你的,艾格斯,我保證,請相信我。」
伊莎貝拉抱住了艾格斯•米勒,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謝謝你,伊莎貝拉。
康斯薇露也在同時,開口了。
謝謝你成為了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
謝謝你,代替我,告訴了艾格斯•米勒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