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Isabella•
伊莎貝拉急匆匆地來到樓下的管家室。
但是愛德華不在那兒,湯普森太太也不在。大部分的僕從都在樓上忙著為賓客斟酒換杯, 裝碟點心, 滿足需求。因此樓下空蕩蕩的,沒幾個人。等了幾分鐘, 伊莎貝拉才遇見一個路過的女僕, 對方告知她,為了方便醫生就診,湯普森太太已經把愛德華轉移到了一樓的一間閒置不用的客房中。
於是她又連忙向樓上趕去——
儘管十分擔心愛德華,伊莎貝拉知道自己確認了愛德華的狀況以後就必須馬上趕回大會客廳。即便現在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替她暫時安撫住了賓客,男主人與女主人都同時從一場晚宴上消失絕不會是什麼好事。然而, 等她來到客房時,卻看見公爵正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 向外走出。
她僵住了, 有一瞬間, 伊莎貝拉差點都要在他身後尋找路易莎小姐的蹤影。
「公爵夫人。」一抬頭便看到她的公爵也明顯楞了一下, 似乎是下意識地喊了一聲,隨即沉默便如同這冷清走廊上的寒氣一般, 在他們中間迅速擴散。伊莎貝拉緊閉著雙脣,一言不發,無論是為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與她的女兒之間的紐帶而産生的感動,還是因為擔憂愛德華而升起的焦慮,此刻都被見到馬爾堡公爵瞬間而爆發的憤怒而遮掩了——
她想再給自己的丈夫一拳,就如同新婚之夜她所做的那般,但這一拳似乎更像是打在她自己臉上——她以為, 可笑又可悲地以為,一同與自己經歷了這將近一個多月以來不斷爆發的大小事件的馬爾堡公爵會有所改變。前一天,僅僅過去幾十個小時的那一天,她差點便相信自己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一個願意放下自己的傲氣真誠地為他人付出的男人。
但她錯了。
她的丈夫仍然是一個混蛋,什麼也沒有改變。
你只是來這兒看愛德華的,伊莎貝拉。康斯薇露悄聲在她心中提醒的。這不是與馬爾堡公爵起衝突的時機。
我知道。她回答著,深吸了一口氣,沒有理會公爵,只是自顧自地向前走去,但她的手在碰到門把手的前一刻,卻被公爵拉住了。
「愛德華已經睡下了。」他低聲說著,「他適才醒來了一會,堅稱自己沒事,但任誰都能看出那是個謊言。我堅持讓他躺下好好休息,不必擔心晚宴的事宜——湯普森太太已經派人去請醫生了,這會應該在前來的路上,或許這不是一個探望愛德華的好時機。」
也許不過是伊莎貝拉的錯覺,但她覺得此刻的公爵所說的每一句話,所表現出的每一絲神情,都寫滿了心虛與不安,都昭示著他做了違背婚姻誓言的罪過,都在證明伊莎貝拉在過去的一天中對他稍稍燃起的一絲希望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言。她掙脫開了公爵的手指,即便隔著衣料,他的觸碰仍然讓她感到厭惡。「我知道了,」她輕聲說,「那麼,公爵大人,請原諒我——我該回到晚宴上去了。」
不等自己這句話說完,不等給公爵任何反應過來的時間,她就迅速轉身離開了——她可以在10分鐘後再偷偷溜過來確認愛德華的狀況,如今,她就連多一分鐘也不想再與自己的丈夫相處——然而,穿著束胸無法奔跑的她,無論用盡力氣走得有多麼快,仍然在拐角的走廊上被公爵截住了——他繞到了伊莎貝拉麵前,攔住了她的去路,霎時間,那雙淺藍色中似乎有著某種瘋狂的神色,隨即又被靜謐抹去,彷彿就連他自己的理智也在說服自己不要這麼做——
「公爵夫人,您在氣憤我與路易莎小姐同時缺席的這個行為嗎?」
輕柔又嘶啞的聲音在伊莎貝拉耳邊響起。
「我只是——我很抱歉,公爵夫人,我只是在說服路易莎小姐離開……」
多麼完美的謊言啊,伊莎貝拉注視著公爵,品嘗著他低聲下氣的語調,猶豫的字句,柔和而忐忑的眼神,一切與他的話語組成了看似無懈可擊的真相——她幾乎都要相信了他。
伊莎貝拉。康斯薇露開口了。我想,公爵恐怕說的是——
我們不相信他,康斯薇露,這件事上不會,以後也不會。伊莎貝拉打斷了她的話。你該站在我這邊才對。
她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以最平靜,最漫不經心的語氣開了口。
「我不在乎,公爵大人,我不在乎您去了哪裡,又跟誰在一起,究竟做了什麼。」
反正結果都是一樣,你將我丟在那會客廳中面對著對我而言陌生的一切,你甚至不知道你與我如今身處一場多麼狠毒的設計之中。
「您無需向我解釋這些,」
你的解釋也不會使結果有任何不同。
「我也無權干涉您的行為。」
你以後也休想得到我的幫助,更不要說讓我同意你的那些賬單。
一邊說著,伊莎貝拉一邊在內心恨恨地想著。
「我對路易莎小姐的到來一無所知,公爵夫人,倘若說我知道,即便我現在還對她懷抱有過去的感情,我也會嚴詞拒絕她的要求——這場慈善晚宴對我來說的重要性不亞於其對於您的重要性,公爵夫人,我不會讓任何人將它毀掉。」
「您沒有必要向我解釋這些——」
「我不這麼認為,公爵夫人,恰恰相反,我認為這些解釋非常有必要——而且現在就要說出。我與您一樣憤怒於路易莎小姐轉移開了賓客們對這場慈善晚宴真正目的的注意力,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要求她離開——是的,我知道將您一個人留下應付賓客想必是個重擔——」
「重擔?」伊莎貝拉冷笑了一聲,「我不會稱呼那為『重擔』,公爵大人。畢竟我不過是一個第一次舉辦如此大型的晚宴的公爵夫人,招待60幾位賓客——其中還包括王子殿下,未來的大不列顛國王——對我來說又算得上什麼難事呢?只是倘若下一次布倫海姆宮又將迎來這樣的盛事之時,我希望您能清楚地讓我知道您究竟是否會參與,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一方面聲稱自己也需要從這場慈善晚宴中獲利,另一方面卻將原本該由您承擔的責任遺留給我——」
「我很抱歉,公爵夫人,我的確不想赴路易莎小姐的邀約,但是——」
「您當然不想與路易莎小姐約會了——那就是您消失了一個多小時的原因,是嗎?我想我的確能從這個時長看出您的不情願。」
「我必須要將事情與她說清楚,公爵夫人,否則我又該如何讓她離開呢?我知道,我讓您獨自面對了至今為止您從未單獨處理過的晚宴——」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阿爾伯特•查爾斯•理查德•約翰•斯賓塞-丘吉爾!」伊莎貝拉一口氣將那個婚禮上牧師念出得長得不可思議的名字喊了出來,康斯薇露似乎在這場爭吵的中途對她說了些什麼,可她已經顧不上去聽了,她此刻既委屈,又惱怒,只想遠遠地逃離開公爵的身邊,最好永遠都不要再跟他說上一句話,「你不知道有人模仿我的筆跡寫了一封信給王子殿下告訴對方我想成為他的情婦,而信以為真的王子殿下如今已經把我當成了他的情婦來對待;你不知道當我站在大會客廳裡,所有目之所見的賓客都在議論我的丈夫與他的情人消失了這件事時我內心的屈辱感;你不知道在你離開的一個多小時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所以,如果你的確讓路易莎小姐離開了,不管你是親吻著她的鬢髮告訴她你會永遠愛她才將她打發走,還是向她許下了什麼海枯石爛的約定——我很感謝您,公爵大人,所以,您能讓我回到大會客廳中去,繼續履行我作為公爵夫人的義務了嗎?因為至少您與我當中得有一個人去這麼做。」
「王子殿下他——什麼?他做了什麼?」
公爵氣急敗壞地問道。
「那不重要,我可以自己處理。」
「康斯——公爵夫人——您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應付得了這種事情?我猜,如果一個人永遠隻將另一個人視為愚蠢魯莽的美國人的話,大概就會問出這樣的話吧。」伊莎貝拉惡狠狠地反擊道,但她知道此刻康斯薇露在她心中嘆息著所說的話是對的——她失望只因為她以為這場慈善晚宴是她與公爵共同努力的結果,而他們也該一同努力到結尾,一同見證著這場晚宴成為未來無數像艾格斯•米勒抑或海倫•米勒這樣女孩的救贖,可公爵今晚的行為無異於半途中將她丟下——無論王子的誤會,還是風雨欲來的陰謀,都不過是她的遷怒罷了,「您同意與我一同舉辦這場慈善晚宴不過只是為了您的政治前途,那麼您所應在意的也就該只有這一點,何必糾結於細枝末節呢?」
「那不是細枝末節——那是我的妻子!」
「您的意思是說,那是您的錢包,才對吧?」公爵逐漸由平靜轉向惱怒的神色不知怎麼地給了伊莎貝拉一種快感,似乎她此刻只想讓他體會到她今晚所感受到的一切,只想讓他也嘗嘗那屈辱,憤怒,煩躁不安的滋味。彷彿只要她成功了,今夜她為公爵而做的一切——包括替他從德文郡公爵及蘭斯頓侯爵口中打聽消息,包括從王子的手中保護他,都值得了一般。
「夠了,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公爵低吼一聲,不由分說地將伊莎貝拉拉進了更加隱蔽的走廊的陰影處,免得他們的對話被路過的僕從聽到,「今夜發生了太多您必須獨自面對的令人不快的事件,而您因此而感到十分憤怒,我都能夠理解,公爵夫人。此刻,我唯一懇求您去做的事情,只是站在我的角度替我去考慮我所面臨的處境——如果我不在晚餐後立刻要求路易莎小姐離開,那麼至少要到第二天早上早餐後,才能有恰當的機會與她談談,而她恐怕要等到下午茶時分才能離開,這絕不是您願意看到的場景,我相信。路易莎小姐如今之於我的意義,已與過去不再一樣了,公爵夫人,我已不再對她具有過去的那種情感了,如今我——」
說到最後兩句話時,公爵的手撫上了伊莎貝拉的雙臂,輕輕地握著她的胳膊——這原本是會被立刻掙脫開來的行為,但伊莎貝拉的注意力被公爵所說的話語吸引走了,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對方的聲音墜崖式一般地頓住了,像是突然扯斷了耳機的隨身聽,她只顧得上思索——公爵所說的,可能是事實嗎?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向他的右手看去,那枚扳指果然已經不在了——但它是今晚才被取下的嗎?伊莎貝拉忽然發現自己記不起究竟何時最後一次見到那枚戒指在公爵的右手上閃耀,似乎在某個尋常的一天,某個毫無徵兆的時刻,祖母綠的閃光便悄無聲息地從視綫中消失了。
那能證明公爵說的是真的嗎?
康斯薇露沒有說話。
即便是真的,又如何呢?
那幷不意味著她與公爵之間有任何的可能性,不是嗎?
公爵的手微微收緊了一些,也許是因為此刻伊莎貝拉與他過近的距離,從那片淺藍中反射出的著急與關切看上去是那麼真切,幾乎令伊莎貝拉想要相信他此刻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plea色,康斯薇露,請告訴我你打算如何應對王子殿下。」
他的聲音聽上去猶如用手捧起一把細紗在指間摩挲般的感覺,有著與目光同樣的焦急與關切,可是,無論如何,他今晚丟下她獨自面對一場如今的她還無力完美應付的大型晚宴是事實,他不曾在她身邊及時保護她是事實,他令得她必須利用一個母親最為脆弱的軟肋脅迫對方幫助自己也是事實,她也許能原諒他做出這些行為背後的動機,但那幷不代表她就會——
「那好,公爵大人,就讓我們同意您的缺席的確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然而,請原諒我,我仍然無法告訴您我究竟打算如何解決王子殿下與我之間的誤會,如果這麼說能讓您好受一些的話,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將會協助我解決這件事。至於是誰寫了那封信給王子殿下,我幷不知道。」
她冰冷的,禮貌的,客客氣氣的,彷彿他們之間隔著整個銀河系,而不是一個拳頭般的距離的話說完了,但她與公爵的對視幷未因此而結束。在陰影中,在沉默中,在彷彿無止境的拉扯與試探中,他們對視著,一雙黑色的眼睛正透過深褐色的玻璃注視著那片淺藍色的大海,她曾猜測過那之後隱藏著怎樣的一個靈魂,她曾在短短的一瞬間以為自己在海洋邊緣見到了即將升起的一絲光芒,然而,這一刻,她只希望公爵能從那雙曾經屬康斯薇露的雙眼後透出的黑暗,明白那道橫亙在他們之中,看不見而又無處不在的溝壑有多麼的深不見底——一天一天地,它會繼續向下生長,持續不斷地崩裂,直到有一天完全地分開她與公爵,即便是在上帝面前許下的神聖諾言也不可能再將他們拉近一分一毫。
所以,停止向這個深淵中扔下任何的感情吧,伊莎貝拉。
停止試探這個深淵可能會有的任何反應吧,公爵大人。
您與我是什麼也不會得到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啊——你們兩個究竟——」溫斯頓的一聲大喝嚇得伊莎貝拉一震,只見突然出現在走廊入口,氣喘吁吁的他一邊用手帕擦著自己額頭上的汗水,一邊拉扯著白領結,試圖給自己一點呼吸的空間,一邊向公爵大喊著,「所有的賓客都在問你與公爵夫人去了哪裡,阿爾伯特,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替你們找了些藉口,可是那也要撐不下去了——我的母親讓我來——我幾乎跑遍了整個布倫海姆花園,還有樓上的客房——我敢說你們肯定有比今晚更好的約會機會吧?」
「我與公爵夫人這就過去。」公爵低聲回答道。
「我與公爵閣下現在就過去。」伊莎貝拉截斷了他的話,她與公爵已經沒有任何理由繼續留在這條逼仄的走廊上了——她繞過了公爵,向溫斯頓走去,幾分鐘後,他們三個便回到了大會客廳之中。不消說,男主人與女主人同時在晚宴上消失這樣的行為自然引來了一些賓客的不滿,好在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向賓客編造出了伊莎貝拉今晚勞累過度,頭疼得厲害,公爵適才是在房間中照料她這樣一個藉口,而溫斯頓又趕在他們回到大會客廳以前向他們通了氣,這才使他們得以應付賓客們的詢問,不至於露餡。
人群中,伊莎貝拉清楚地看到路易莎小姐再一次將公爵拉到了一邊,輕聲對他說了幾句話,康斯薇露迅速飄過去偷聽了他們在說什麼,但伊莎貝拉一點也不想要知道,她甚至已經不想再在意。
即便沒有公爵,她也有能力應付眼前的一切。
所以,是的,她與公爵是什麼也不會的得到,什麼也不會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