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consuelo•

倘若說有一天, 康斯薇露能夠來到伊莎貝拉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她或許能夠認出什麼是對方曾向她提及過的電腦與手機, 能夠習慣高樓大廈與外墻上的LeD電子屏,能夠愛上琳琅滿目的廣告與商品,以及理解那些一百多年後發展出的獨特藝術與時尚。她從伊莎貝拉那兒學來了太多的現代詞匯與觀念,融入一百多年後的生活不會像伊莎貝拉企圖融入一百多年前的社會那般艱難。

甚至, 康斯薇露覺得自己可能會像伊莎貝拉所希望的那般穿著睡衣與她窩在床上,頭髮胡亂用一根中餐外賣剩下的筷子插著挽在頭上,吃著街邊餐車買來的Fat Sandwishes,一旁的電腦裡放著浮誇的Youtube美妝博主的講解視頻作為背景音, 一邊嬉笑著,一邊為彼此塗著指甲油——

但康斯薇露知道自己骨子裡仍然會是一個19世紀末的女孩, 就像伊莎貝拉永遠也不可能抹去自己的現代思維一般——因此, 在對馬爾堡公爵的看法上,康斯薇露遠比伊莎貝拉要寬容, 當然, 也因為作為鬼魂的她幷非當事人, 她得以擁有一個更加中立, 更加公正的角度默默地觀察著馬爾堡公爵, 不受伊莎貝拉所感受到的憤怒與辛酸而左右。

昨晚,在那場激烈的爭吵過後, 回到晚宴上的馬爾堡公爵向賓客們解釋了自己的缺席理由——愛德華的病倒在這兒成了一個絕妙的藉口,倒也能被大多數的賓客所接受。

而康斯薇露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旁。她想知道已經清楚威爾士王子對伊莎貝拉的企圖的他會有什麼舉動。更重要的是,與伊莎貝拉有著截然不同立場的她在那場爭吵中看出了伊莎貝拉所不願相信的真相。

也許,僅僅是也許, 馬爾堡公爵也許愛上了伊莎貝拉。

當他嘶吼著說出他已不再對路易莎小姐有著過去的情感時,或許被他自己突然截斷的那句後半段實際上包含了伊莎貝拉,只是那一剎那,情勢已不容許他將這一份感情傾瀉出口,那時正站在他對面冷漠地看著他的女孩既不會相信也不會接受他的心意。

在晚宴剩餘的時間裡,馬爾堡公爵有一半的精力放在應付那些他未來在政界的同僚上,另一半精力都放在了威爾士王子的身上——他就像康斯薇露小時候聽從印度歸來的叔叔講述的故事中的老虎一般,獨自潛伏在叢林的陰影中,利用著環境掩蓋著自己預示著死亡的斑紋,默不作聲地觀察著自己的獵物,耐心地等待著時機。每一次威爾士王子轉向伊莎貝拉,每一次他衝她所在的方向微笑,每一次他細微的肢體動作,都能引起他的注意,幷且警醒地將目光投注過去——

所幸的是,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為伊莎貝拉找的藉口果真起了效果,將注意力轉移到了自己其他幾位情婦身上的威爾士王子沒有再對伊莎貝拉做些什麼。

而康斯薇露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儘管據伊莎貝拉的描述,一百多年後的英國貴族俱已沒落,公爵的頭銜早已失去了昔日的榮光,就連曾經高高在上,不可攀及的王室也放寬了所有的限制與規則。然而此刻,1895年的英國,仍然是一個貴族掌權,王室還頗具影響力的社會,幾乎沒有任何貴族希望與威爾士王子鬧翻,不用說過去那個利益至上,眼裡只有自己的宮殿與政治地位的馬爾堡公爵,他不是那些心甘情願地將自己年輕貌美的妻子送上王子殿下的床幃的貴族中的一員,已是讓人慶幸。

如今的馬爾堡公爵,或許能為伊莎貝拉提供保護——而不僅僅只是為了利益的相互合作。

這個念頭在那時首次出現在康斯薇露的腦海中。

又在她漫長的整夜思索中逐漸地發酵。

她偷聽到了路易莎小姐與馬爾堡公爵的對話——「我知道您想與我了斷一切,幷且希望我越早越好地儘快離開布倫海姆宮——但是,看在我們曾經共同度過的一切的份上,阿爾伯特,能否請你明天早上送我一程呢?傑弗森還想留下來與一些勛爵們攀攀交情,那對他未來的事業發展很有利——拜託了,阿爾伯特,我不願孤孤單單地獨自離開布倫海姆宮,心裡想著上一次我離開這兒時還是相愛的戀人——」

伊莎貝拉不想知道這段對話的內容,更不會想要探究路易莎小姐如此要求背後的目的,但決心想要促成她與馬爾堡公爵和好的康斯薇露卻打算一探究竟。某種隱含在路易莎小姐說出那段楚楚可憐的懇求中的陰狠讓她感到了不安,倘若說就連康斯薇露也能察覺出馬爾堡公爵對伊莎貝拉逐漸覺醒的情感,那麼想必路易莎小姐便能夠更加直觀地感受到,這或許便是她在臨走前最後的力挽狂瀾。

馬爾堡公爵最後同意了這個請求。

路易莎小姐幷未明說她離開布倫海姆宮的時間,畢竟事後再悄悄打發自己的貼身女僕去傳話更符合貴族小姐的做派,也更加浪漫而隱蔽。但康斯薇露卻也大致能猜出——如果路易莎小姐希望能與馬爾堡公爵單獨相處一會的話,便不可能早於他慣常的起床時間,也不可能晚於夫人小姐們的起床時間。

她再次看了一眼時鐘,指針已經走過了7點30,這是馬爾堡公爵慣常起床,而後去布倫海姆花園散步半小時的時間,於是她飄去隔壁看了看,發現馬爾堡公爵已經離開了。

伊莎貝拉的房間幷不在宮殿正門的正上方,而她只能遠離伊莎貝拉40英尺左右的距離,否則那種撕裂感就會強烈到康斯薇露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向門廳的方向飄下去,發覺自己最多隻能來到前廳的上方,便無法在繼續向前一步了。若是路易莎小姐與馬爾堡公爵決定在門口處偶偶私語,她怕是一個字都聽不到。

從艾格斯•米勒的遭遇,再到慈善晚宴上的節目,康斯薇露想要能夠真正為自己,為伊莎貝拉,為眼前的一切做些什麼的渴望前所未有的高漲。她所偷聽到的馬爾堡公爵與路易莎小姐的對話儘管能證明他們的確了斷了,卻不足以讓伊莎貝拉回心轉意,她希望能從這場分別的對話中真正地探明馬爾堡公爵的態度,如此她才有可能說服伊莎貝拉正式已經有所改變的公爵。

偷聽固然是不道德的行為,然而又有誰能夠以此來譴責一個鬼魂?

就在康斯薇露徒勞無功地在前廳上空轉悠,企圖找到一個能讓自己更接近下方的角度時,路易莎小姐現身了,身後跟著她的貼身女僕——才剛剛走入前廳,路易莎小姐就扭頭向她的女僕吩咐了幾句,也許是打發對方離開,也許是囑咐對方去看看馬爾堡公爵在哪,康斯薇露懊惱地猜測著,無奈地看著路易莎小姐的女僕放下行李箱,向樓梯走去。

路易莎小姐只在前廳中等待了幾分鐘,接著便像是得到了什麼信號一般,快步地向前廳的左側靠窗走廊走去,那兒通向一間專為女主人的起居活動而設置的小廳,幾乎就在伊莎貝拉臥室的正下方,曾是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在布倫海姆宮中最喜愛的地點,她花費了不少時間向伊莎貝拉介紹她是如何花費心思地裝點著這間起居室——兩邊對稱裝飾的,放置著幹花,信箋,墨水與針綫的,極其可愛的半圓形小桌;精心挑選的鑲嵌著珍珠母貝色象牙扶手與煙粉色坐墊的椅子;沙發上擺著的帶流蘇的小抱枕都是老夫人從法國帶回的戰利品,在壁爐兩旁矗立的書架上則是被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精心挑選出的書籍,從薩福的詩集到傑弗裡•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從喬治•桑的《康斯薇露》(這名字總讓康斯薇露會心一笑),再到簡•奧斯汀的初版著作,一應俱全。角落裡還放著一架非常古典的,由斯坦威所製造的三角鋼琴。伊莎貝拉出於對弗蘭西斯•斯賓塞-丘吉爾的尊重,幾乎從不使用這間起居室,希望能盡力保持住它從馬爾堡公爵的祖母那便繼承下來的模樣。

康斯薇露跟隨著路易莎小姐來到了這兒,由於距離的縮短,她得以回到地面上,飄在她的身邊,仔細觀察著她的神情——顯然,在曾經那段與馬爾堡公爵相戀的日子中,路易莎小姐也曾在這間美麗的起居室中度過了不少的時光,她沒有流露出任何進入陌生環境時,人們多少都會具有的侷促與陌生,反而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中般自在。幾乎無需細看,她便能準確無誤地從書架上取下自己想要的書籍;無需尋找,她便能找到最舒適的角落坐下。她抬起臉來打量著那些傢俱,擺飾,插花的眼神,儼然是一位正在查看自己的房屋是否被入侵者破壞的女主人模樣。

「路易莎小姐。」

馬爾堡公爵出現在了起居室的門口,低聲地喚了一句。康斯薇露倒是欣慰地發現他身上穿著的是他慣常早上出門散步所穿的服飾,這說明他幷不打算在路易莎小姐身上浪費太多的時間。

「您該離開了,送您去車站的馬車正在門口等著您。」

他說道。

「可是我的女僕還在樓上為我收拾行李,」路易莎小姐站了起身,輕言軟語伴隨著盈盈笑意一同而出。康斯薇露猜測她為了今早的會面,恐怕天不亮就要起床梳妝打扮,才能擁有此刻要花費一個小時做出的,看似慵懶而不經意的完美髮型,才能讓臉龐看起來精緻而又不失自然純真,不知道她的女僕為了能夠讓她的女主人的腰肢呈現出如今的纖細模樣,手指又拉斷了幾根,之後還能夠抬著行李下樓,倒真是難為她了,「恐怕她還要一會呢,阿爾伯特,也許你可以陪我等等?」

這下,康斯薇露才明白她打發自己的女僕離開的用意。

馬爾堡公爵在門口躊躇了幾秒,最終還是緩步入內,站在了路易莎小姐所坐的沙發邊上。即便是路易莎接下來再三撒嬌一般地請他坐下,他都禮貌而堅決地拒絕了。他的行為令康斯薇露想起了老夫人對他的描述。如今來看,馬爾堡公爵當真是個果決的男人,似乎一旦他下定了決定,即便是曾經相戀了三年的戀人也無法使他的內心有一絲一毫的不忍與退讓,隻願在作為宴會主人的身份下滿足路易莎小姐的要求。

怪不得張伯倫先生能對他有如此之高的評價,她心想,這種性格的確適合進行外交事務,既不容易輕易被利益所誘惑而叛變,也不會輕易在與本國有關的議項上退讓。

「你這麼做,阿爾伯特,是為了公爵夫人,對嗎?」

路易莎小姐向馬爾堡公爵所站的方向伸出了一隻纖細的手臂,撐在沙發上,身體微微傾斜過去,愈發凸顯著她的身段曲綫。為了能展現她的肢體之窈窕,她此刻穿得是一件極其薄而貼身的紗裙——由於伊莎貝拉平時幷不使用這間起居室,故而僕人幷不會在沒有特殊吩咐時來這兒生火——在清晨寒冷的空氣下略微發著抖,但馬爾堡公爵似乎對此視而不見,甚至沒有脫下自己的外套讓路易莎小姐披上。

「請不要誤會,路易莎小姐,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出自於我自己的意願。」公爵低聲說道,「既然您要推遲一些才能離開,那麼,我希望您能為我做一件事。」

「任何事都可以,阿爾伯特。」

然而,路易莎小姐或許會後悔她這句話說得太快。

「我希望您能親自去向公爵夫人道歉。」

馬爾堡公爵下一句說出的話立刻便抹去了路易莎小姐臉上才湧現出的微笑,怒氣似乎頃刻間就在她的眉間聚集,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內容,她僵立在沙發上,沒有回答馬爾堡公爵。

「想必公爵夫人此刻也快要起身了,您可以趕在早餐前向她表達你的歉意。」馬爾堡公爵繼續說了下去,看來,這個念頭已經在他心間縈繞了整整一夜,恐怕他也如同自己一般,徹夜不眠地思索著昨夜發生的一切,尋找著任何能夠補救的手段,「我不會強迫您這麼去做,路易莎小姐,只因那不符合我所受的教育中該如何對待女性的部分,不因我曾對您有過的任何感情。您的到來的確嚴重影響了這場無論對我,還是對公爵夫人來說都至關重要的慈善晚宴,您的確傷害了我的妻子,即便您向我聲稱那幷非您的意願——至少,我相信,過去我曾愛過的那個路易莎•菲茨赫伯,便會去向我的妻子道歉。」

馬爾堡公爵的這一番話徹底堵死了路易莎小姐的退路。

一瞬間,康斯薇露恍然覺得自己看見了過去那個冷漠而手腕狠絕的公爵。

路易莎小姐站了起來,她完全收斂了自己溫柔柔弱的神情,顯然是徹底明白了這一招不會再對公爵有任何的用處,儘管她的神色十分平靜,甚至也能從她微微下垂的嘴角看出些些悲哀,但她眼裡透出的一絲熟悉的神采——康斯薇露認得是因為詹姆斯死後,她也曾在鏡中見過同樣的一抹死灰從骨胳深處透向自己的容顔,那陰暗彷彿能燒掉所有年輕的神采飛揚,是失去了所有,絕望至一無所懼的人才可能有的——讓康斯薇露感到似乎隨時都能看見一把匕首從她手中亮起,隨即插進馬爾堡公爵的心口。

「我會去的,阿爾伯特,如果這對你來說那麼重要的話。」

她回答著,絲毫看不出這個要求對她所造成的屈辱,只是,剛說完,她又輕聲嘆了一口氣,聲音裡恰到好處地抹上了幾分惋惜與不捨。

「你為公爵夫人付出了那麼多,阿爾伯特,你願意為了她放棄你與我的誓言,你願意為了她放棄你的政治仕途——別以為我沒有注意到昨晚你的注意力全在威爾士王子身上,而非你真正該籠絡的那些保守黨員——你甚至願意為了她而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向一個曾經在你最低谷,最痛苦,最脆弱不堪時向你伸出援手的女孩——只是為了滿足她或許有那麼一點損傷的自尊心。但她真的值得嗎,阿爾伯特?你該不會以為,公爵夫人也如同你現在這般愛著她一樣愛著你吧?」

馬爾堡公爵的神色沒有動搖,但康斯薇露知道路易莎小姐的這番話勢必在他心裡激起了重重漣漪——伊莎貝拉對他的感情仍然是這兩人之間沒有解開的誤會之一,恐怕馬爾堡公爵直到今日也無法確定婚前的伊莎貝拉是否真的愛過他,也許他始終相信那是一個謊言,也許他在內心某個角落希冀著那時伊莎貝拉不加掩飾地表現出的愛意會有一分遺留至今——

「我知道公爵夫人在婚前逃跑過,阿爾伯特,但恐怕你幷不知道為什麼吧?」

她欺近了阿爾伯特,後者在將要避開的前一刻聽到了她在耳邊低聲說出的話語,不由得僵住了。

「那是因為,詹姆斯•拉瑟福德幷沒有死去,阿爾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