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詹姆斯•拉瑟福德沒有死。
也許這就是一切的答案。
路易莎沒有必要在這種只要求證一下便能驗明真偽的事情上撒謊騙他, 不, 她不至於那麼愚蠢,如果她敢告知自己這樣的消息,那麼她必然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
緩緩在走廊上行走的阿爾伯特,聽見自己內心有一道低沉的聲音輕聲說著。
他說不清自己如今是什麼心情, 似乎也有憤怒,似乎也有悲哀,似乎也有無奈,似乎還有淡淡的, 幾乎讓他以為是錯覺得疼痛,就好像路易莎的話在他心上劃了一道傷口, 每一次他在心中喚起一次公爵夫人的名字, 就如同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傷口。
他幷非沒有在意過公爵夫人為何要在婚禮前夕逃走,只是他那時覺得無論是什麼理由都已不再重要, 都已不可能改變成婚的事實——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範德比爾特家的嫁妝已經到手, 即便公爵夫人是為了拉瑟福德又如何?他已經拿到了在這場婚姻中所最需要的事物了。
一個月前的馬爾堡公爵怕是永遠也料不到有一日, 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會將公爵夫人真正地視為自己的妻子, 而非一個可供利用的錢包。
彷彿喝下了一杯隔夜的冰冷苦茶, 阿爾伯特反復在心中咀嚼著這個念頭背後所意味著的酸澀——他一直以為公爵夫人如今的冷淡是來自於自己在婚姻初期的行徑所致,只要他能夠向對方證明自己的確因為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案件有所改變, 興許他們之間的關係有朝一日能夠好轉,興許有朝一日,公爵夫人也會真正地將他視為自己的丈夫——而非馬爾堡公爵。
但他如今知道了,他仍然活在公爵夫人的謊言之下。
她的逃跑大約是為了與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假死成功的拉瑟福德會面, 一同私奔。
她為何不讓自己碰她的原因也很明瞭——她希望能將自己的清白留給拉瑟福德。
她奪回了自己嫁妝的掌控權的理由也自不必說,若是她要繼續支持自己的情郎在某處——說不定就在英國——的生活,那麼她自然是不會希望這等賬單有被他看見的風險。
至於自己這幾天來的示好,解釋,心思,所不被接受背後的原因也無需明說——他原本以為那是因為如今全副熱忱都投入了慈善事業的公爵夫人暫時還不願去考慮這方面的事情,亦或是她仍然心寒於自己最初冷漠傲慢的表現。但現今他知道了,公爵夫人心中已住進了另一個人,又怎容得下自己再破門而入?
每一句話,都像是被裝填進□□的一發子彈,被公爵夫人所持著——她才是那個訓練有素的上好獵人,阿爾伯特如今才意識到。早在他能接近自己的妻子以前,她便已輕易地獲知了他的心臟所在——如今便準確無誤地打進了傷口,將原本只是隱隱作痛擴展到了痛不欲生。
若真是如此,阿爾伯特,你就不該繼續在意這個女人——無論是威爾士王子也罷,慈善晚宴也罷,合該由她自生自滅——你所做的一切,只是為拉瑟福德與公爵夫人的未來而做嫁衣罷了,徒勞無功。
她幷不值得你去做這一切,也許她的確在乎伍德斯托克的人民,也許那不過是她編造出的假像——你現在還能相信她嗎,阿爾伯特?倘若說如今公爵夫人的確按照約定一般地在盡她的職責與義務,那麼你也只要遵從你一開始的想法,做好一個合格的丈夫的本分便是,你為何要為了一個從未愛過你,以後也不可能愛你的女人去犧牲自己的一切呢?
一個十分類似於路易莎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動搖著他的決心,延緩著他即將走到目的地的腳步,拉扯著他的四肢,撕裂著他的情感——但最終,阿爾伯特仍然輕輕地敲響了那扇房門。
她的確欺騙了我,但她也的確幷不想要我的感情。
是你自己要愛上公爵夫人的,阿爾伯特,是你自己該死的要被這個女人吸引。
那你就該承受這一切的苦果。
他聽見自己內心那個低沉的,屬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的聲音回答道。
「請進。」
聽到這聲應答,阿爾伯特推門走了進去,已經梳妝打扮停當,換好了衣服的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從窗前轉過身來,有些驚訝地看著走進房間的他,「公爵大人?這真是個令人意外的驚喜——」
「您是我的妻子的教母,請稱呼我為阿爾伯特,夫人。」阿爾伯特走上前來,微微向她鞠了一躬,「我知道此時尚早,希望我沒有打擾您——您的貼身女僕的確告訴我您此時已經用完早餐,也已經更衣完畢——」
「是的,我一向喜愛早起。」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點了點頭,示意阿爾伯特在她房間中放置的幾把扶手椅上坐下,又走去拉了拉鈴,「您想喝些什麼嗎,阿爾伯特?茶,還是咖啡?您也已經吃過早餐了嗎?」
「還未,」阿爾伯特回答,「您不必為了我費心許多,我前來只是為了詢問您一件事,不會耽擱您太久的時間,或許女僕還未將飲品送來,我便已經離開了。」
「有什麼是我能幫助您的,阿爾伯特?」
聽到他的話,警惕的神色快得幾乎難以察覺地從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臉上掠過。她興許已經知道我要問什麼了,阿爾伯特心想。
「我想知道,您會如何處理威爾士王子與我的妻子之間的誤會。」
他強忍著讓自己不去想有關拉瑟福德的事情,隻將注意力放在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身上。換做其他任何人聽到這句話,可能便會認為阿爾伯特已經獲知了事情的真相,然而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臉上沒有顯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只是先囑咐應聲而來的女僕為自己與公爵帶上來一壺茶,等到女僕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門外的走廊上以後,她才好整以暇地轉向阿爾伯特,不緊不慢地說道。
「聽您這麼說的話,您是不打算讓自己的妻子成為王子殿下的情婦了。」
「是的,我的確不想。」
「也不打算讓她成為其他任何貴族勛爵的情婦,從而為你自己換取來政治地位。」
即便他無恥到能産生這樣的想法,阿爾伯特想著,那些渴望得到他的妻子的男人除了一張充滿淤青的臉以外什麼也不會得到,他已經領教過了。
原本因為想起這一點而略微想笑的阿爾伯特突然記起了這背後的原因,那笑容立刻就像被腐蝕的花朵一般化作了一地焦枯的渣滓。
他已經不能再繼續對公爵夫人投入更多的感情了。
「不,夫人。」
一聲乾澀的回答從他嗓子裡蹦出。
「那我便有些不解,阿爾伯特,既然你本身沒有這種想法,為何現在整個倫敦社交界中都充斥著你是如何利用你的妻子的美色企圖為你自己謀取利益——甚至已經有人聽說了你單獨將公爵夫人與艾略特勛爵留在庫爾鬆夫人的府上,隻為了讓北安普頓勛爵能夠為你在索爾茲伯裡勛爵面前美言幾句。」
「那些都是無稽之談,夫人,是由我的政敵為了陷害我而傳出的不實謠言。」
「然而,王子殿下幷不認為那是無稽之談,阿爾伯特,而他的確對公爵夫人很有興趣——無論您昨晚的缺席是為了什麼原因,眾人議論紛紛的那一個,還是您解釋的那一個,都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這讓王子殿下誤以為您對公爵夫人成為他的情婦這一點幷無異議。想必你那時還不知道王子殿下與公爵夫人之間産生的誤會,是嗎?」
「的確是的,夫人。」
「公爵夫人是如何告訴您這件事的?」
「她告訴我,有人模仿了她的筆跡,給王子殿下寫了一封讓對方誤以為她想成為皇室情婦的信——而恐怕這就是為何有如此眾多在保守黨內頗具勢力的英國勛爵前來參加這個小小的慈善晚宴的原因。」
最後一句,是阿爾伯特自己的猜測。一旦知道了威爾士王子前來的意圖,那麼連帶著便有許多疑點得到了解釋——為何威爾士王妃不肯前來;為何威爾士王子決定前來的消息一出,許多其他原本阿爾伯特做夢都想不到自己能請來的貴族勛爵便爭先恐後地主動要求前來;為何他與公爵夫人在門口迎接威爾士王子時,殿下他會用那般露骨而毫不掩蓋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的妻子,他那時只是以為威爾士王子見色起意,還略有不滿地稍稍阻擋了一下對方的視綫,沒想到對方在心裡便已經將公爵夫人視為了自己的所有物。
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直到端著託盤的女僕重又回來,為他們放好茶具離去以後,她才繼續開口了。
「您知道嗎,阿爾伯特,當公爵夫人向我求助時,我的確感到十分奇怪——因為在這場誤會上,明顯比我更適合出面處理收拾,便是您了。不過,顯然,我是不可能詢問公爵夫人這個問題的。那時,我內心對此的猜測,是您模仿了她的字跡而寫信給王子殿下,希望能以此逼迫她成為王子殿下的情婦,因此公爵夫人才不能向您求助——」
阿爾伯特想起了公爵夫人那一手本身就像是模仿他人所寫的,如同是孩子一般的字跡,不由得搖了搖頭,「以公爵夫人那獨特的字跡來說,這將會是一件非常有難度的事情。」他說道。
「獨特?」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看起來有些疑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爾伯特,公爵夫人的字就跟大多數從小便受良好教育的美國女孩一般,幷無太大的區別。」
這下換阿爾伯特楞住了,但他迅速掩蓋了自己的驚訝,知道自己或許掌握了能夠突破這場困局的其中一個要點。
「是的,只是因為公爵夫人是我的妻子,因此我便對她的字跡多有偏愛。」阿爾伯特笑了笑,將這一點混蒙了過去,「公爵夫人之所以一開始沒有尋求我的幫助,是因為她害怕我會為此而生氣,甚至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畢竟沒有任何一個男性願意聽到自己才新婚不久的妻子便被人陷害成了王子殿下的情婦,想必您是可以理解這一點的——最重要的是,她的確提到了您會在此事上幫助她,因此我才希望得知您將會為此事採取怎樣的措施,或許我們能夠一同合作?」
「我的確答應了公爵夫人我會替她處理此事——然而,阿爾伯特,實不相瞞,在此事上我也沒有任何頭緒。王子殿下的面子倒在其次,我與倫道夫•丘吉爾夫人幷不介意承受王子殿下因失望與羞辱而帶來的怒氣,您與公爵夫人從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最好便不要與王子殿下來往——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細節。只是,最關鍵的一點在於,王子殿下的確為這場宴會花費了不少人情,也許我能盡力一一替他去償還,然而,只要您為此而獲得了一個不錯的職位,那麼您當權一天,這人情債務便永遠也還不完。對此,我只能保證我會盡力去做,阿爾伯特。」
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所想的對策,與阿爾伯特昨晚思索的結果是一樣的。
而這也預示著,他昨晚為最壞的情況而做出的打算,的確必須實行。
只是,在得知了拉瑟福德還活著的消息過後,那個計劃便由沉重但又甜蜜的犧牲,變為了無可奈何的自我獻祭。
從與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談話來看,公爵夫人的確不知道用什麼方式取得了她心甘情願的協助——哪怕將自己的剩餘的一生都賠付上,似乎也在所不惜。至少在她的作為下,公爵夫人短期之內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因此,實際上,可以這麼說,她幷不需要自己的幫助。
這是他今後的仕途道路上所有可能碰上的機遇中,最難得也是最關鍵的一次,無論他希望那些貴族勛爵們為他在黨內做什麼事情——為他在外交部門謀得一個更好的職位,打聽出究竟是誰使得他丟失了原本屬自己的職位——這些保守黨員們都會看在威爾士王子的份上而替他做到。
這份人情,他可以白白地拿走,而讓公爵夫人與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承受後果。
那為什麼,他內心卻仍然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他必須去執行他昨晚輾轉反側而制定出的計劃呢?
不,不可能是因為感情。
他如今已經知道那是一條死路,他必須回頭,他不能再繼續走下去。
他將得不到任何的回應,他所以為的在公爵夫人與他築下的信任高臺不過是一盤散沙,他的煞費苦心換不回任何對方的情感,這場婚姻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他與公爵夫人只能各取所需,各趨所利——除非那利益是相同的,他們才能像如今這般走到一起。
「阿爾伯特,您的想法是什麼?」
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催促著。
而阿爾伯特只是注視著面前茶杯中他微微晃動的倒影。
恍然間,他彷彿覺得自己從茶杯中看到了前一夜的公爵夫人。
看到了她憤怒而又脆弱的模樣。
他自以為自己的行為是在保護對方的同時,他實際上丟下了自己的妻子去面對遠遠超出她的能力的事件,他違背了自己與公爵夫人決定合作慈善晚宴事宜時的承諾,他讓他的妻子替他承擔了原本該由他們共同分擔的責任。這與公爵夫人此時所愛是誰無關,這與他該彌補自己的錯誤有關。
而錯誤,都是有代價的。
更何況,若非路易莎的出現,這場晚宴也不會演變到如今這個進退兩難的地步。
一切都本該由他來承擔才是。
這才是真正的理由。
「我的想法是,夫人,我該與王子殿下好好地談一談。」
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