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consuelo•
詹姆斯還活著。
康斯薇露花了很久才意識到這句話背後的含義究竟是什麼。
在這期間, 伊莎貝拉似乎與她說了一些什麼, 可她根本沒有聽到,只是在聽到瑪麗•庫爾鬆的姓名時下意識地應了一句。
她任由跑來跑去的伊莎貝拉把她從一個角落拽到另一個角落,她只求將自己隱藏在伊莎貝拉看不見自己的地方,無論那是煙囪, 人來人往的走道,還是臺階的中央——
她只能聽見自己的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一個詞。
一個極度骯髒下流的粗口,來自伊莎貝拉的教導。
彷彿出自於本能一般。
他媽的,他媽的, 他媽的。
她永遠也想不到這樣一個詞,不說從自己口中, 竟然會從自己的思想中蹦出, 將她從那些古典著作中所有學到的極盡優雅複雜之事的形容詞全都擠到大腦邊緣,表達著唯有這樣粗鄙才能痛快發洩的情緒。
就像她永遠也想不到詹姆斯竟然還活著。
康斯薇露起先以為這是一個笑話, 一個惡作劇, 一個路易莎小姐用來挽回公爵的拙劣手段——詹姆斯怎麼可能還活著, 他的屍體被警察從賓館中抬出, 三個證人——旅館老闆, 酒館老闆,還有另外一個房客——證實了那個還穿著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的寬鬆白色上衣, 淺棕色長外套與黑色長褲的年輕人就是她的詹姆斯,更不要說警察後來還在他的口袋中翻出了所有屬詹姆斯的證件,在房間裡找到了他的帽子,以及鑲嵌有自己相片的銀掛墜, 後來被趕來安葬雙親早逝的詹姆斯的一位遠房親戚賣掉,用以給詹姆斯辦了一場康斯薇露幷不允許參與的葬禮。
她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康斯薇露,你是一個多麼愚蠢的女孩啊。
她在心中想著。
那具被警察抬出的屍體幷沒有面龐,她聽到廚房裡的女僕小聲議論著這一點——左輪手槍的威力像打碎一盤子餡餅一般崩開了那張原本英俊而又溫柔的五官。因此那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一個為情自殺的可憐小夥子,可以是詹姆斯找來的無辜犧牲品,只要身高與體形相仿,詹姆斯便能輕易地將自己的身份轉嫁在他的身上,頂著另一個名字,在另一個城市開始一段新的人生。
而她從未想過這個可能性。
因為她從未想過自己深愛的男人會選擇背叛與拋棄自己。
他原本該帶著自己逃跑,他原本該是自己脫離剩餘無愛而又孤寂的一生的門票。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只要用腦子想想,就會知道路易莎小姐絕不會在這種只要輕易查證便能知曉真假的事件上撒謊——儘管康斯薇露不知道她是如何打聽到的——甚至她說不定已與詹姆斯見了面,親自詢問了他,得知了所有自己都不曾得知,也不可能再活著親耳聽到的真相。
全世界都知道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為了詹姆斯•拉瑟福德的死亡而悲痛不已。
全世界都認為詹姆斯•拉瑟福德是被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的父母逼死的。
他也知道。
而他選擇了拋棄沉浸在悲痛與愧疚中的自己,選擇了隱名埋姓,選擇了消失。
為了躲債,為了逃避,為了數不盡,也許合理,但永遠不可能被她原諒的理由。
不知他倘若果真在報紙上讀到自己自殺的消息,內心又會有什麼感受?
這就是她相信的偉大的愛情,這就是她自殺的理由。
一個懦夫。
一個他媽的懦夫。
可如今她連對此大哭一場都做不到。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她死去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她如今存在於世界上的意義是什麼?她此刻又算什麼?她日復一日地注視著那張褪色照片上的英俊面龐的意義又是什麼?
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死了,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又還活著。
因此無人會思念她,無人會記得她。
她茫然地想著。
康斯薇露——康斯薇露!你難道聽不到我的聲音嗎?醒醒!醒醒!你的即興喜劇出事了!我需要你,康斯薇露!這是你的戲劇!康斯薇露!康斯薇露!康斯薇露!
伊莎貝拉幾乎能稱得上震耳欲聾叫喊突然在她心中響起。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伊莎貝拉,我已經說過了——
這是你的戲劇,康斯薇露,這是你的劇本,我沒法做任何決定!
為什麼不能?你難道不就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嗎?你難道不是公爵夫人嗎?你完全可以做出任何你認為合適的決定。
她心灰意冷地說著。
如今她不過就是被綁在了自己軀殼旁的一個工具箱罷了,是的,伊莎貝拉不再這麼看待她了,她的確可以說自己是對方最好的朋友,但也改變不了她現在的存在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這一點。
她把自己的死亡當成了某種逃離悲慘的手段,實際上隻讓她來到了一個更加可笑荒唐的世界,不僅活著的時候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就是一個既愚蠢又懦弱的女孩,即便是個鬼魂,她也極其失敗。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還在某處活得好好的懦夫。
他媽的!他媽的!去他媽的!
我沒法做出任何決定,康斯薇露,因為我是伊莎貝拉,而我寫不出這樣漂亮的劇本。她聽見對方這樣平靜地回答著自己。我知道你想一個人靜一靜,但你必須知道這些事情,有一個主要演員他沒法——
詹姆斯沒有死,伊莎貝拉,你聽見了嗎?他沒有死,路易莎小姐今天早上告訴公爵的,我聽到了。
她打斷了伊莎貝拉的話,說得幾乎語無倫次,她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麼,這一刻,康斯薇露只想安靜地從這個世界被抹去,就像其他死去又沒有留下靈魂的人類一樣,墜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她不需要天堂抑或地獄,只要有誰能讓她從這一切解脫——
你確定這是真的嗎?
我確定。
我很抱歉,康斯薇露。
幾秒種後,伊莎貝拉低低的聲響傳來,這說明她能理解這個消息對自己而言意味著什麼,而這對康斯薇露來說就足夠了,她不想與她討論這件事,她不想與任何人分享自己此刻的感受,她只想一個人安靜一會。
伊莎貝拉的話語繼續了下去。
但是,我仍然需要你做出一個決定,康斯薇露。當然,如果你因為這件事而不願再在意這場戲劇的演出,慈善晚宴的成功與否的話——
伊莎貝拉!該死的,她是故意的。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對那場由自己編排的即興喜劇棄之不顧。
憤怒又無奈地想著,康斯薇露從她的藏身點飄了出來,來到了伊莎貝拉身邊,與她一同注視著在前廳中搭建的舞臺,所有的演員此刻都站在臺上,小聲地議論著什麼,而幾名男僕和女僕忙碌地搬運著道具,舞臺幾乎已經被架設完畢了,所有一切設置得就跟她的想像一樣,只等著出色的人們在其中講述他們的故事。
只是,沒人會想要演繹一個沒有勇氣改變自己人生的千金小姐因為一個懦夫而自殺的故事。
你需要我做出什麼決定?她沒好氣地問著伊莎貝拉。
那個原本預定要出演喬治•斯賓塞-丘吉爾角色的演員無法趕來了,記得那個與萊特先生,路易莎小姐及她的未婚夫的馬車相撞的年輕人嗎?那就是我們的演員,他現在帶著四根折斷的骨頭在切爾滕納姆醫院中與路易莎小姐為伴呢——說到這個,一會你一定得跟我說說瑪麗•庫爾鬆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現在覺得這場意外說不定也是她親手導致的——說回來,因此,亨利•歐文爵士想知道接下來的劇情該怎樣進行下去。
那就砍掉這個角色。康斯薇露不耐煩地說道,轉身就想離開。反正他本來也不在最初的劇本上。
「亨利•歐文爵士,您覺得我們能讓奧黛麗女扮男裝飾演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嗎?」康斯薇露才飄開不到3英尺的距離,就聽見伊莎貝拉大聲衝著舞臺大喊著,她禁不住轉過身去,同時在心內喊道:
不能讓奧黛麗飾演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奧黛麗的角色遠遠比他重要得多——
「您確定嗎,公爵夫人?」亨利•歐文爵士狐疑地看著她,內心顯然有著和此時的康斯薇露一樣的想法,但伊莎貝拉就像沒聽到她所說的話一般,點了點頭,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我確定,亨利•歐文爵士,事實上,我認為您還可以在第二幕的前半部分安插進一隻鴨子——」
「一隻鴨子,公爵夫人?為了什麼?」
「喜劇效果,亨利•歐文爵士,您是即興喜劇的大師,您肯定知道在那一幕安插進一隻動物將會有多麼地滑稽,是嗎?」
亨利•歐文爵士挑起了眉頭,張大了嘴,看起來完全困惑了。而康斯薇露則飄到了伊莎貝拉與他的中間。你在幹什麼?她不解而又不滿地問道,這部戲劇根本沒有必要安插一隻鴨子,我們的目的是用喜劇的形式傳達沉重的思想,一隻鴨子只會轉移開大家的注意力——
這麼說你仍然在乎這部戲劇,而這就證明,你還活著,康斯薇露。伊莎貝拉打斷了康斯薇露的話,目光從亨利•歐文爵士臉上移下,與她對視著,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因為這讓她看起來就像注視著半空中發呆一般,而她的話則讓康斯薇露楞住了。
我知道得知詹姆斯還活著的消息會讓你有怎樣的感受,康斯薇露,我知道你多半覺得自己的自殺毫無意義,多半覺得自己付出的愛毫無意義,多半覺得此刻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你被背叛了,被拋棄了——但是,康斯薇露,你還活著,而這部戲劇就是你還活著的證明。
「公爵夫人?」
亨利•歐文爵士出聲喊了一聲,他身後的演員都聚集了過來,個個都拿著古怪的眼神瞟著伊莎貝拉,但她不為所動地執著地注視著康斯薇露。
別試圖安慰我了,伊莎貝拉。我知道我已經死了,活著的不過只是這個名字罷了。如果你真的理解我的感受的話——
我真的理解。伊莎貝拉堅定地說道。而我會證明給你看的,跟我來。
她跑上了舞臺,沿著舞臺後方走了兩圈,康斯薇露不明所以地隨著她飄來飄去——從亨利•歐文爵士以及他的那些演員臉上的略有些憐憫的神情來看,康斯薇露都能猜出他們一個個的腦袋中都在想些什麼——天才總是免不了有些瘋瘋癲癲的。
「現在,仔細想想,奧黛麗與鴨子都不是什麼好主意。」伊莎貝拉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它在舞臺的邊角上,剛好在一根前廳的巨大圓柱之後,背後就是舞臺的帷幕——這才滿意地轉向了亨利•歐文爵士,「事實上,您覺得在這兒放一塊屏風如何?這樣,訴說獨白的演員就能躲在這兒,就像一個隱藏起的說書人一般講述整個故事的另一面。」
「可是,公爵夫人,我以為奧黛麗要兼任獨白的工作?」
「不再是了——事實上,我覺得那樣她需要負責的臺詞數量可就太多了,會讓人們以為這是奧黛麗的獨角戲,而缺乏對整體故事的注重。我想我會接下這個獨白的角色,這也是為何我想要在這兒放上一塊屏風的原因,人們將會猜疑那是否真的是我的聲音,從而更加用心地聆聽任何我將要說的話。」
伊莎貝拉,你這是在做什麼?
發覺伊莎貝拉只是在給自己的戲劇做更多的改編的康斯薇露不由得有些迷惑。
讓所有前來的賓客都能聽到你的聲音,康斯薇露,你還沒明白嗎?伊莎貝拉興奮地說道。這個角色將不會由我,而是由你來出演——試問,還有誰能比你更熟悉旁白該說些什麼,更能跟隨著演員的表演而隨機應變呢?在場的所有人都將會思考你說的話,都將會記得你的演出,難道這還不足說明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嗎,康斯薇露?是的,也許你沒有一具身體,但是你能做的事情已經比這世界上空有軀殼卻只能渾渾噩噩地活著,對社會,對世界,對自身毫無貢獻的人們要多得多了。想想這部戲劇將會對賓客們造成的影響,想想你為這場慈善晚宴而做出的努力,康斯薇露,沒有身體只是——只是讓你像個殘疾人而已,就像霍金一樣,你還記得他吧?而我就是那把十分高級的輪椅,能夠載著你去你想去的地方,能夠替你說出你想說的話,能夠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伊莎貝拉,我——
去他媽的詹姆斯!伊莎貝拉不顧一舞臺的人都還在注視著她,就轉過頭來,向著自己咧嘴一笑,輕輕地眨了眨眼。難道我們不是已經達成了共識,這個年代的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所以,這個該死的混蛋不就是假死而拋棄了你,還導致了你自殺嗎?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幷沒有結束你的人生,他幷沒有讓這個美麗而又殘酷的世界從此在你眼前抹去,你仍然能看到每一天的日出日落,你仍然能做出改變許多人的人生軌跡的大事,你甚至從此不會變老,脫離了人生的一切病痛老死——
伊莎貝拉的笑容愈發燦爛起來。
你和我,兩個女孩,一起,我們能讓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忘記「康斯薇露」這個名字。難道這不是一件棒待了的事情嗎?
「咳咳,公爵夫人——很抱歉打斷您的,呃,沉思?我認為您擔任獨白的確是個不錯的注意,畢竟您才是這出劇目的創作者,我相信您在這方面的發揮會比奧黛麗更好,只是,呃,您還沒告訴我們,對於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角色,我們要怎麼辦?該把他去掉嗎——」
不,伊莎貝拉,別把這個角色去掉。
康斯薇露說。
我想到了一個再完美不過的人選。
夜幕降臨了。
巨大的倒吊水晶燈點亮了。
上千根擺放在前廳兩旁的蠟燭點燃了。
臺下的管絃樂隊就位了。
椅子擺好了。
酒水侍奉上了。
酒足飯飽的賓客們就座了,嘈雜了,安靜了,等待了。
一切都要開始了。
康斯薇露始終坐在屏風背後,她能清楚地看見舞臺上發生的事情與觀眾的反應,然而,由於燈光的設置,卻沒人能看見屏風背後有什麼。
實際上也什麼都沒有。
就在幾個小時以前,她是那樣的憤怒,而又心酸,如果說她曾經誤信的詹姆斯的死亡熄滅了活著的她生命中所有的亮光,那麼他的復活隻讓焦黑的燭芯中尚藏有一絲溫熱的餘燼徹底冰冷,夜色中雨水乾涸,大雪地裡的綠意枯萎,讓死後仍然想要活著的她只想徹底的死去,讓自己從無盡的悔恨與痛苦中解放。
農婦打扮的奧黛麗走上了舞臺,那是康斯薇露需要開始歌唱的時機。
「噢——一無是處的我不過是個可憐的靈魂——」
她的聲音顫抖著,自從死去以後,這是她第一次讓除了伊莎貝拉以外的人聽見她說話,然而她緊張而纖細的聲綫卻也更符合此時柔弱地跪倒在地的奧黛麗的形象。
「我所願的不過是無數平凡而安穩的歲月由寬仁慈愛的上帝降臨於我,噢,一個可愛的孩子——不,兩個更好——還有一個誠實的丈夫。讓我的卑微與安寧凸顯主的榮光——」
這是她的聲音。
這是她的存在。
這是她的戲劇。
這是她的觀眾。
「噢——可是為何主要降下如此殘酷而又冷漠的懲罰——」
她拔高了聲音,鬼魂沒有肺活量,沒有音高限制,她可以隨意展現著自己嗓音的極限,觀眾們被驚艶了,她能看到,而那給予了她無與倫比的滿足——
「不幸的女孩,告訴我,究竟有誰會忍心懲罰一朵如此可愛的花朵,又有誰會讓你在這兒啜泣?這是婦人敏感的牢騷,還是你確有委屈的冤情——與其向那縹緲的存在祈求寬恕,不如向塵間的雙耳述衷。有句話說得好——沉默的聆聽勝過聒噪的安慰——」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上場了——這場劇目中,他既是貴族階級,又具有一顆平凡的心腸,他代表著世間的公平,他為弱小發聲,但他的存在又是如此地荒謬與滑稽,而在那譏諷而又嚴肅的外表下,在那因為藥劑而深沉的嗓音下,在那不經意間向屏風掃來的瞭然的視綫中——
康斯薇露知道這世界上最可愛的靈魂就躲在那。
噢,去他媽的,她要好好活在這個世界,哪怕只是以鬼魂的身份。
終有一天,她會和伊莎貝拉一起周遊整個世界,看遍每塊大陸上的日落日出。
然後坐在2018年的帝國大廈樓頂放聲歌唱。
那就是她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