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自從看到了那篇發表在報紙上的報導後, 阿爾伯特認為自己不會再被自己的妻子出乎人意料的所作所為而感到驚訝了, 或者說,他自認為自己已經對公爵夫人會為他帶來的驚喜而免疫了。
但當他看到那穿著一身貴族男子裝扮,帶著黑色假髮,貼著鬍鬚, 聲音低沉——然而顯然卻是由自己妻子扮演的角色走上舞臺時,他驚得險些打翻了手中的酒杯。在晚餐後,表演開始以前,公爵夫人的確告訴他她會「遲些」入座, 讓他不必等待她,按照預定的時間宣佈戲劇開場便是。
誰能想到公爵夫人版本的「遲些」就等同於「親自上臺演出」呢?
他有些好笑地想著。
然而, 他卻能確定自己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看出舞臺上的那個扮相俊美清秀——很顯然就是按照溫斯頓的模樣化妝的——角色是由公爵夫人扮演的, 這讓阿爾伯特大大鬆了一口氣,他本身倒是不反感他的妻子上臺演出, 自然, 從以往的經驗來看, 即便他對這個主意十分討厭, 也只有默默接受的份。但堂堂的公爵夫人高調地跑到舞臺上出演男角, 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光彩——更何況,在這個他才與威爾士王子談過的節骨眼上, 公爵夫人要儘量保持低調,才能保證不會節外生枝。
只是,有許多賓客的確都注意到了公爵夫人幷不在阿爾伯特身旁的位置上,不過, 阿爾伯特幷不擔心這一點,知道他們多半會認為公爵夫人此刻正藏在舞臺的屏風後,扮演著獨白的角色。那個演員的聲音的確與公爵夫人十分相像,然而仔細一聽還是有著細微的不同。然而,這還是要體面含蓄許多——比起扮演這個才向痛哭著傾訴自己的丈夫想與自己離婚的婦人自我介紹名字為「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角色而言。
不用說,對於那些今天下午已經看過了報導的賓客來說,這個名字的出現立刻引起了一陣會心的笑聲。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阿爾伯特幾乎把今天的時間都放在促使賓客重新注意到慈善宴會的目的上,就連路易莎受傷這件事也不過只是分散了他十分鐘的注意力,而這陣廣泛而高昂的笑聲則證實了他的成果。
「憂愁的婦人,請告訴我,您的丈夫可是個好人?儘管銀湯勺與金酒杯是我的餐具,但我幷非對貧民一無所知,或許是窮苦造就了罅隙,以至於一對愛侶要生生將神聖的誓言拋棄。」
公爵夫人的角色一邊繞著那跪倒在地的婦人,一邊朗聲說著。手杖高高揚起又落下,下巴昂起,誇張地模仿著貴族男性的走路方式,然而同時卻又帽簷破舊,大衣全是毛邊,顯然空有一副紳士派頭,內裡卻不比眼前這個婦人要富裕多少。引來了不少賓客的輕笑。
「噢,大人,我又怎知什麼樣的丈夫是體面的?上天只給結了婚的男人準備了兩副面孔——您去教堂門口瞧瞧,哪個男人剛結婚時不像根門廊的木柱,挺立而又筆直,髮絲如同纏繞著的青青藤蔓一般茂盛油亮得叫人欣喜?您再往村莊家家戶戶的門前瞅瞅,哪個丈夫不像裝了一半麵粉的麻袋,頂上針腳稀疏,底下軟胖凸出?」
「太太喲,我問的是您的丈夫的品德,而非他的外貌。告訴我,他可否是個滴酒不沾,舉止冷靜的紳士?」
「在他頂好的時候,我的大人,冷靜這個詞也離他有十萬八千里遠。要是問滴酒不沾,嗨,您還不如倒過來問,倘若哪天酒館裡的夥計忘了進貨,只管打開我丈夫的肚子,便能供整個村莊裡的男人狂歡一個晚上。」
「賭博呢?」
「那可是他的中間名,大人。」
「輸得多嗎,太太?」
「村莊裡每戶人家家中都有一件我祖母傳給我的餐具,大人,甚至每個您在路上看見的姑娘耳朵上的銀飾中,都摻了一點來自我母親留給我的項煉的銀子。」
說著,婦人痛哭了起來,而公爵夫人扮演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則在一旁來回打轉,想拿出一條手帕給對方擦擦眼淚,還沒等從口袋中拿出便撕成了三截——想要扯下一節襯衫,卻又發現上面被蛾子啃出了一連串如同長在白布上的細密葡萄一般的小洞。他那又是窘迫,又是故作神氣的模樣惹起了臺下接連不斷的笑聲——
而阿爾伯特的笑意是最濃烈的。
儘管他因為這幾天來事務繁忙,沒有事先打聽過公爵夫人安排的這齣戲劇的內容,但阿爾伯特知道這是一場即興喜劇——演員瞭解故事的走向與自己的角色該有的反應,但是臺詞都是即興的創作。這對演員的天賦,文學功底,知識儲備,應變能力,乃至於臨場發揮,都是極大的挑戰——更不用說是這般致敬莎士比亞的舞臺設置與對白。不過,對阿爾伯特來說,即便康斯薇露今晚的臺詞都是背誦自他人的劇本,也無損她的表演令他感到的贊嘆與驚艶,無損他為著每句從她口中說出的臺詞而忍俊不禁,無損他的目光流連在她生動而恰到好處的神情上,無損他心中因著她那流暢,精彩,令人信服的演技而由衷感到的驕傲的暖意——
那是康斯薇露•斯賓塞-丘吉爾。
他想向所有觀看了表演的賓客大喊,就像他們對這個事實一無所知一般。
那個了不起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而他何曾有幸,能夠成為她的丈夫。
這是她的舞臺,這一直都是她的舞臺,從佩吉夫人的餐桌到聖馬丁的教堂,再到布倫海姆宮的前廳,而她是那顆唯一在夜空中閃閃發亮的星光,如同鑲嵌在粗糙的木頭皇冠上的鑽石一般,從起初至今一直吸引著自己的目光,只是他一直都不曾意識到,以為自己所看到的不過是一個粗製濫造的半合成品,等他終於明白過來時——
他卻下定了決心要放棄自己對康斯薇露的感情,放棄他們相愛的可能性。
隻為了區區一個詹姆斯•拉瑟福德。
他不得不承認,當他最初從路易莎的口中得知詹姆斯•拉瑟福德的消息時,措手不及的突如其來的確令得他感到失落及低沉。在阿爾伯特的一生中,不曾嘗過拼盡全力,奮勇直前的滋味,所有擁有的事物都是精心包裝著送到他的手中,他從不必費力為自己爭取任何事物,他的地位如是,他的頭銜如是,他本該獲得的政治地位也如是——
唯獨他的妻子的感情不是。
在這件事上,阿爾伯特挫敗了,一次又一次。
這令得他甚至想要心生放棄,就像這齣戲劇中因為妻子廚藝不好便想放棄婚姻的丈夫一般。
「他打您嗎,我的好太太?」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耐心地詢問著。
「那當然,先生——早餐對我來說是兩個耳光,因為鶏蛋裡的鹽偶爾從味覺缺席;午餐有時是在大腿上擰一下,有時候是刀背抽掌心,取決於我是否會把三明治麵包邊切去;而晚飯,噢,晚飯,我多麼希望昨晚沒將那隻烤鶏燒焦,好叫我的脊背今日能夠好受一些。您瞧,大人,有些人天生便生了不屬廚房的十指,那雙手在鍋碗瓢盆間無處安放,這便是我的丈夫要離開我的緣由。」
「仁慈的上天啊,我懇求您回答這世間的智者都無法為我解開的謎團——這無助的婦人為何仍然是她的丈夫的合法之妻?難道這世間沒有正義,難道這世間沒有公平,要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好女人在虐待中斷氣?」
「瞧您說的,大人,多麼叫人生氣!這世間豈能有不結婚的女人,豈能有不燒菜的賢妻?我活該我的待遇,我也活該讓丈夫離去,我前來不過是為了懇求,讓上天改變我親愛的約翰的心意。」
這個名字,讓阿爾伯特的眉毛微微一挑,看來,這齣戲的指代倒是非常明確了。
「好太太,好太太,請您聽我一言。我實在不忍心,看您甜蜜而又哀傷的氣息,像走進春日的徐徐輕風,消弭在無情而又冷酷的冬季。您的丈夫,既然上帝令他出生,那麼姑且算他是亞當的後代。憑良心說,就連飛鳥也懂為妻兒留一口吃食,走獸也知護衛雌雛周全。這等的畜生不如的男人,耶穌若是聽見他的名字,只會向人群高喊,『來,再往我手臂上加上兩個釘子,否則我的犧牲還不足以為約翰而代過』。依我看來,該是您向法官起訴——這世間多得是體面溫柔的好小夥子,我自己姑且也算上一個。全能的主讓我在這兒遇見您,或許就是一個神聖的徵兆,好叫您知道這世間究竟何樣的丈夫才是體面。」
「也許您說得對,我的大人。但我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她就像五月的玫瑰一樣嬌俏,又像六月的桃子一般甜美,我實在不能拋棄她於不顧——也許您能陪同我一塊去見見我們的好法官,倘若我不能說服我的丈夫留在這索然無味的婚姻中,那麼您的身份也許能說服對方將女兒留在我的身旁。」
「那是自然,太太,樂意為您效勞。」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彬彬有禮地將手遞給了婦人,攙扶著仍然抽泣著的她下臺了。阿爾伯特立刻便使勁鼓起掌來,他知道。眼前剛剛上演完畢的這一幕隻證實了他今日的想法——
他真是個傻瓜。
怎麼可能會有人心甘情願放棄這樣美好的她,而將一切拱手讓給另一個甚至未曾謀面的男人。
與威爾士王子的談話令得他意識到,除了他未來的政治地位,他生活中還有其他重要的部分能夠被他的努力所爭取。
譬如他如此渴望的,來自於康斯薇露的愛。
第二幕開始了,亨利•歐文爵士——儘管阿爾伯特沒有親眼觀看過他的任何一場演出,但卻能憑著報紙上的照片認出他來,從他那庸俗而破舊的裝扮,刻意偽造出的肥胖身材,以及他手邊拉著一個年輕的少女這個事實來判斷,阿爾伯特猜得出他扮演的就是戲劇中的約翰一角。這一幕看來是不會有他的妻子出現了,因此阿爾伯特也便放鬆了自己適才由於聚精會神地觀看錶演而挺得筆直,幾乎算得上前傾的脊背。
另一個角色上場了,打扮與妝容都是典型的猶太人模樣,衣飾華麗又浮誇,屏風後的獨白形容他「一分錢在口袋裡待不上1分鐘,便迫不及待要贏來兩分錢的利」,還有「要是他那口袋縫得能讓一枚銀幣順順當當的滑出來,為他做衣服的裁縫準收不到任何酬勞」。阿爾伯特聽了一會,發現這一幕似乎是說這位因為賭博欠錢的約翰先生想要將自己年幼的女兒以5個銀幣的價格,賣給眼前這名有錢的猶太商人做女僕。
這猶太商人付了錢,卻要求約翰先生告訴他,這個女孩究竟有什麼優勢,能值得他付出5個銀幣的價錢。為了讓這場交易成功,約翰先生自然是將自己女兒的好處吹得天花亂墜,一會說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出色的廚子,一會說她是最勤快的女孩,一會說她一天只需睡兩個小時,喝半碗粥,便能不休不止地幹活,一會說她長大必然美貌無比,一會說她能秀出這世界上最漂亮的蕾絲,即便隻讓她坐著幹活都能賺來大筆大筆的銀子,就像這女孩是地上生出的搖錢樹,天下掉下的金母鶏一般,滑稽的言語惹得臺下的觀眾放聲大笑,亨利•歐文爵士的表演的確極為出色,就連阿爾伯特的思緒也暫時延緩,不知不覺沉浸入了這一幕中。
接著,那猶太商人便看似不經意地向約翰先生指出,要是他的女兒千真萬確如他所誇的那般頂好頂好,約翰先生該自己留著這世所罕見的寶貝孩子才是。也不知是否果真相信了自己的自吹自擂,還是因為父愛而動了惻隱之心,約翰先生突然撒潑起來,堅決要求將自己的女兒從猶太商人的手中贖回來。
這一回,猶太商人不緊不慢地複述了約翰先生適才對自己女兒的誇獎,隨後便說,猶太人從不做贖買的生意,若是約翰先生想要,他很樂意把手上這個在未來大有賺錢潛力的女孩以30個銀幣的價格賣給對方。
對此感到氣急敗壞的約翰先生便破口大駡了起來,描述了許多自己女兒的缺陷,一會說她蠢笨如牛,這個年紀了還不能從1數到10,;一會說她性格暴躁,撒謊成性,只有每天拿柳條抽一百下才能勉強壓抑住邪惡的天性,而猶太商人這麼忙碌的主人必然是不會有時間去幹的;一會又說她是個慣偷,小到罐子口邊的一滴豬油,到自己妻子的銀飾,甚至是岳母陪嫁的銀項煉,沒有什麼不是她想偷的,也沒有什麼是她不能偷的。顯然,約翰先生自以為這樣能夠打消猶太商人想要留著他的女兒的主意,卻沒想到猶太商人聽完以後,嚷嚷著要將約翰先生告上法庭,因為他將一件「殘次品」以「不合理的高價」賣給了自己,兩個人拉拉扯扯,駡駡咧咧地走下臺去,身後還跟著一個沉默寡言,膽怯溫順的女孩——
她讓阿爾伯特同時想起了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
這一幕便到此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