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Isabella•
阿爾伯特仍然發著高燒。
等麻木的手腳緩慢地恢復了知覺以後, 伊莎貝拉將他輕手輕腳地放在了地上,隨後便顫顫巍巍地站起了身,蹣跚著走到了小屋外。儘管大雪前一天晚上就停了, 卻仍然製造了高過膝蓋的積雪,她身後的獵人小屋就像是淹沒在奶油中的一塊棕色小餅乾, 除非有人走到150英尺以內的距離, 否則根本不可能發現樹林中還隱藏著這樣一棟房子。
她戴上了已經變得硬邦邦,冷得與直接接觸冰塊無異的手套——這種程度的防護聊勝於無,總好過用手直接接觸冰雪——伸手拂去了雪堆表面已經凍結成冰渣的那一層, 捧出了一把底下蓬鬆軟綿的積雪,將它們團成雪球, 堆在左手的手掌上。她的動作很慢, 手指因為寒冷而變得僵硬無比, 就連握拳這樣的動作都做得無比艱難。但伊莎貝拉不想再多跑一趟, 因此盡可能地攜帶著更多的雪團。等一會,她就會將它們含入口中, 融化成雪水, 再喂給阿爾伯特喝。
自從小屋中所有的求生物資都耗費殆盡以後,這是她唯一能夠維持阿爾伯特的生命的方式。
她不會放棄他, 絕不。
就在這個念頭冒出的同一刻, 她便聽見康斯薇露的聲音嘆息著在心中響起。
你知道, 你仍然有機會的。
伊莎貝拉瞥了她一眼,小心地用下巴輕輕壓著雙手上捧著的雪團,轉身向小屋走去, 同時在心中堅定的回答——不,我不會把阿爾伯特留在這裡等死。
再這樣下去,你和公爵都會死在這裡。康斯薇露繞到了伊莎貝拉身旁,焦急地說道、如果你現在離開,你仍然有一絲機會可以尋找到援助——也許是一個小村莊,也許是某個牧羊人。我知道這對公爵來說不公平,但他在墜下懸崖的那一刻將你推出去,絕不是想要看到你因為他而放棄獲救的機會。如果你們兩個都死在了這兒,那麼瑪麗•庫爾鬆就得到了她想到達到的目的,而所有那些你告訴我,你今後要對她做的事情——就全都無法實現了。
如果我註定要死在這裡,康斯薇露,那我就死在這裡,開開心心的成為鬼魂,讓瑪麗•庫爾鬆的屋子成為世界上最著名的鬼屋,以至於她後半輩子都不得不在精神病院裡當一個人人都以為是瘋子的正常人。然後完成那個與你一同周遊世界的計劃,還可以偶爾回來看看阿爾伯特。伊莎貝拉將一口雪含進了嘴中,刺骨的寒意讓她的大腦尖叫著疼痛起來,但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等著雪全融化成水。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
她俯身吻上了阿爾伯特柔軟而冰冷的嘴脣,將溫熱的雪水緩緩送進他的口內,如此反復了十幾次,直到幾乎用完她帶回的雪團。她自己吞了一點潤潤嗓子,又將剩餘的雪塞進手套裡,然後搭在阿爾伯特的額頭上。
康斯薇露直到她做完了這一切,才再次開口了。
休息一下吧。她柔聲地在心中說道,似是放棄了與她繼續爭論適才的話題。已經過去一天了,而你幾乎一點睡眠也沒有獲得。
我不能睡。伊莎貝拉搖了搖頭,靠著小木屋的墻壁坐了下來,重新將阿爾伯特的頭抬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好讓他能睡得舒服一些。上次我昏睡了過去,沒注意到手套從阿爾伯特的額頭上滑落了,以至於他的體溫似乎又升高了一些。不行,我必須要保持清醒,倘若有人經過,或者阿爾伯特有任何狀況——
她的聲音微弱了下去,一旦重新坐下,她的眼皮就開始沉重的打架,她的頭就重得抬不起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器官,每一條神經,都揮舞起了革命的旗杆,叫囂著要求得到睡眠,只要一秒就好,只要幾分鐘就好,只要讓我稍稍閉上眼睛——
伊莎貝拉,醒醒!
她一個激靈地抬起頭,發現康斯薇露又在自己的對面坐了下來,擔憂地看著自己。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別的,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而,即便她保持了沉默,伊莎貝拉也知道她未說出的話是什麼。
不會有人來拯救他們,她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須放棄阿爾伯特,從而自救。
當康斯薇露從那彷彿被灰燼覆蓋一般的可怖狀態恢復以後,她對伊莎貝拉說的第二句話便是:這不是一場事故。
當時跟在馬車後面飄蕩的她看到了整件事是如何發生的——馬車夫與同樣坐在前座上的切斯特先生在馬車即將到達懸崖之前,便離開了馬車前座,跳上了前方馳騁的馬匹的馬背——上面早已被他們擺好了馬具,而切斯特先生當時還將此解釋為這是兩匹臨時更替的馬匹,因此還有尚未取下的馬具——康斯薇露那時還沒意識到他們想要做些什麼,直到他們操縱著馬匹沒有減速地在懸崖邊上來了一個急轉彎,當馬車因為慣性而向左邊傾斜過去,即將被右轉的馬匹拉回正軌的那一刻,則同時割斷了馬匹與馬車之間牽連的皮帶,騎著馬飛快地向前逃去,瞬間便消失在了星星點點的大雪之中。
看到這一幕,就是一個傻子都能猜出,這兒根本就不在前往弗洛爾城堡的道路上,某個人收買了切斯特,讓他把自己的主人們帶到了這個人煙罕至的懸崖邊,好將這場謀殺掩蓋成一次意外。
而當時伊莎貝拉根本沒有心情顧及切斯特先生竟然背叛了他的主人這件事,只是焦急地打斷了康斯薇露的講述,詢問道:阿爾伯特呢?他在哪?你看見他掉在哪兒了嗎?
我沒有看到他。康斯薇露格外為難地回答道。我只看見他將你用力地推出來,然而你卻仍然將摔下懸崖的一刻——那時我所有的思緒與意志都集中在了我必須抓住你這件事上。我很抱歉,伊莎貝拉。
那麼,他很有可能還活著。伊莎貝拉篤定地說著,幾步向前,從懸崖邊向下望去,我相信他肯定——
她噎住了,從她此刻站立的地方看去,崖底被一片無邊無際的茂盛林海所覆蓋,她只能從樹冠頂上所覆蓋的一片雪白上某個發灰的點判斷那或許就是馬車落下的地方,卻無法再看到更多的細節——而從樹冠到懸崖邊,伊莎貝拉目測至少有四層樓的高度。
伊莎貝拉,我真的不願意說出這句話。但是——也許我們應該——雪越下越大了,如果我們不趕緊的話,那就——康斯薇露吞吞吐吐地在心中說著,始終不敢把句子後的內容補滿,但伊莎貝拉當然能猜出她的意思。
她儘管受傷了,卻幷不嚴重,體力也還算充裕,要是她現在就追著切斯特與那個馬車夫留下的,還沒有被雪花完全覆蓋的腳印一路追下去,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可供棲身與求助的村莊或城鎮。說不定還能幫助警察及時將這兩個可以說幾乎直接害死了她與阿爾伯特的凶手抓起來,從而以此為證據揪出他們幕後的主使者——除了瑪麗•庫爾鬆,伊莎貝拉想不到還有其他任何人能做到這一點。
但那也就意味著,默認懸崖下的阿爾伯特已經死去。
而光是想想這個可能性,光是讓這句話出現在她的腦海中,便已經讓伊莎貝拉感到每一個字都彷彿是一挺馬克沁機槍,毫無憐憫地在短短數秒內般射穿了她的心臟,在胸膛處轟出一個焦黑的大洞,如同康斯薇露失去的手臂一般。
但她挺住了隨之而來的巨大痛苦。
她沒有昏迷,沒有因此失去鬥志,她的眼淚止住了,康斯薇露幷沒有離開她這一點再度給予了她極大的勇氣——能夠面對阿爾伯特究竟是死是活這個事實的勇氣。
然而,首先,她必須要確認這個事實。
我做不到。
伊莎貝拉坦誠地回答著康斯薇露。她當然知道追上切斯特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最可能讓自己活下來的選擇。留在這偏僻的,簡直是絕佳的殺人不見屍的與世隔絕的地點每多一秒,就向死亡多逼近了一步。然而,在那生死的一瞬間,阿爾伯特在他自己的性命與她的性命間選擇了後者,而這讓她如今怎麼可能棄他而去?
你該不會——伊莎貝拉,你該不會想要爬到懸崖下面去——讀懂了她的心思的康斯薇露驚叫起來。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兒離地面起碼有65 英尺②高,而你穿著束胸,高跟靴子,還有一條根本不適宜從事任何運動的長裙。你——你很有可能會摔死——甚至更糟,只是摔斷一條腿!
但伊莎貝拉心意已決。
懸崖上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幫助到她的事物,伊莎貝拉想撕破自己的裙子來做成一條繩子,卻發現這是一件遠比她在電影與電視劇中看到的要難得多的事情。無論她怎麼又扯又咬,衣服就是儼然不動,只是跑出了不少綫頭,看來製作她的衣服的裁縫,無論這個人是誰,都非常地擅長著自己的工作。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中,她來來回回地繞著懸崖邊跑了上百次,期間實行了無數向下爬的企圖,都因為無法找到進一步的落腳點而不得不放棄。這是一塊巨大的高地,兩邊延伸出去上百米仍然保持與底下的林地的距離落差,而伊莎貝拉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一個較為和緩的坡道——最終,她找到了,一個在表面看來幷沒有那麼陡峭的斜坡,但卻在下一秒揭露了那不過是表面的積雪造成的假像。但那對伊莎貝拉來說太晚了,已經一腳踩空的她在尖叫聲中跌坐在雪堆上,不受控制地向下方滑去,直到一頭栽進那個被她的墜勢而堆積出的雪堆裡,隨即再從實際上是堆積在樹枝上的雪團中栽出,摔在林地上,奇蹟般地只在落地時稍微扭傷了腳踝。
用了幾秒鐘平復著驚魂未定的心情,伊莎貝拉又立刻開始在深一腳淺一腳的雪地中尋找著落下的馬車。還好,能夠飄到樹林的上方康斯薇露一直為她指引著方向,十幾分鐘後,伊莎貝拉終於在懸崖的底部找到了阿爾伯特。
準確來說,她先是找到了卡在大樹冠頂的馬車,才發現它的下方由於地勢的緣故,積累了一個足足有一人多高的雪堆,康斯薇露迅速飄了進去,這才在中央發現了他。
在等待著康斯薇露得出一個確切結論的那焦灼的幾秒中,伊莎貝拉感到自己彷彿也死去了一輪一般,一半身子在地獄中炙熱地燃燒著,另一半卻橫亙在凝結了千萬年的冰川上,就連血液也為之凝固,靈魂則夾在深淵之間,喘息著等待著上帝的宣判,告訴她將會墜入何方——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跪倒在雪地上,十指緊緊地交叉握著,儘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的含義是什麼,彷彿那就是人類在等待著壞消息時本能的姿態。
他還活著,公爵還活著——我看到了他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康斯薇露激動的聲音終於傳來了,但我們得趕緊把他挖出來,他看上去非常不妙——
還沒等康斯薇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伊莎貝拉已經在飛奔著去尋找任何可以當做是鏟雪鏟子的物品。從意識到阿爾伯特可能死去,一直到此刻都不曾流下過一滴的眼淚突然在此刻從她的眼眶內爆發出來,彷彿兩條瀑布突然從她的睫毛下長了出來一半,嘩嘩地順著她的臉頰接連不斷地淌著,讓她的皮膚有種彷彿正被滾燙的針尖戳刺的痛感。但伊莎貝拉幾乎是愉悅地品味著這痛覺——這讓她確信自己還活著,阿爾伯特還活著,而康斯薇露也沒有消失。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蹟,倘若不伴隨著一點痛苦,便無法叫人相信一切都是真實的。
所幸的是,馬車上還綁著她這次帶來蘇格蘭的衣箱,有幾個裝帽子的盒子已經不知道在下墜時落在了何處,儘管它們被用來舀雪是挺不錯的工具,伊莎貝拉卻沒有時間去尋找它們了,她抓起一個就落在馬車不遠處雪地的行李箱,將裡面的絲綢睡衣,長筒襪,吊襪帶等等衣物全丟出來,只留一個空置的箱子,它比不上帽盒,卻也只能將就了。接著,她便開始脫起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倒是把從雪堆裡飄出來的康斯薇露嚇了一大跳。
伊莎貝拉,你這是做什麼?她駭然地看著對方,問道。
脫掉束胸,這玩意讓我連腰也無法彎,那我該怎麼把阿爾伯特從裡面挖出來?快告訴我,下一顆釦子在哪裡?我怎麼也摸不到——
在康斯薇露的幫助下,伊莎貝拉總算生拉硬拽地將束腰脫了下來,又重新將衣服換上——在越來越猛烈的暴風雪中,這實在是一個需要極大的勇氣的行為,伊莎貝拉敢說在這個過程中她身上或許已經被凍傷了好幾處,而她就更不敢想被埋在雪中的阿爾伯特如今會是什麼樣子——沒了束腰以後,她的動作敏捷了不少,用行李箱的一邊當做刨子和鏟子,又挖又鏟著雪堆。儘管如此,等她終於摸到了阿爾伯特的手,氣喘吁吁地將沉重得如同一頭躺在地上的大象般的他從雪堆裡拽出來時,天色已經逐漸地陰暗了下來,而阿爾伯特彷彿一根胡蘿蔔一般,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呈現著不自然的紫紅色。
伊莎貝拉第一時間便撲上去抱住了他,用自己因為體力勞動而微微泛著熱氣的臉頰貼著他冰冷的面龐,感到臂彎中的他如同一個吸滿了水分的麵粉袋子一般,**的,就好像剛把他從冰冷的河水中撈起來一般,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因為體溫而融化的雪浸透了。
而他的呼吸極其微弱,幾乎讓人感覺不到。
他需要換掉這一身濕透的衣服,他需要暖和起來,而他和伊莎貝拉如今最急需的,還是一個能夠遮擋暴風雪,避免體溫進一步下降的避難處,一個洞穴是最好的,倘若不行,哪怕是一塊稍大一些的石頭的底下也勉強算數。
這些念頭登時就出現在了伊莎貝拉的心中。
然而,她該如何帶著阿爾伯特,這個沉重得她根本背不動的男人去尋找這麼一個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 相當於45米。
②. 相當於2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