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Isabella•
伊莎貝拉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將雙手從阿爾伯特的手中抽了出來。
她需要冷靜下來。
看來艾略特勛爵幷非我們想像中那樣,會像守護寶藏的惡龍一般不讓半句祕密如同半個金幣般從他爪間洩露。乾脆便整個飄進馬車,坐在伊莎貝拉身邊的康斯薇露開口了。至少現在我們知道馬爾堡公爵幷不是一個會因為你的出身而扭轉看法的膚淺男人。那麼, 你想怎麼做,伊莎貝拉, 你想告訴他真相嗎?
我會的, 只是還不到時候。
伊莎貝拉低聲在內心回答,與還在耐心等待著她給出一個回答的阿爾伯特對視著。
我認為馬爾堡公爵已經被你鍛煉出了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讓他不至於在你來自於未來這個事實面前昏過去——康斯薇露說著, 但伊莎貝拉打斷了她。
我知道阿爾伯特現在可以面對這個事實了,以他來自19世紀的腦子裡貧瘠的想像力而言, 這的確能證明他的了不起之處, 與——就像你當時所說的那般, 證明他有多麼愛我——但是, 沒有準備好的人是我,康斯薇露。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似乎是因為久久等不來她的答覆, 阿爾伯特再次開口了, 他的手向前微微一動,似乎是想要把她的雙手再度納入十指之間, 卻又忍住了這一衝動, 「無論你想要告訴我什麼——哪怕它聽上去不可思議得就像你能看見鬼魂一般, 我也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去理解。」
這的確是一個告知對方你真正來歷的大好機會,伊莎貝拉,聽上去, 哪怕此刻你告訴他一個再荒謬的故事——譬如說你其實是千年前的一具木乃伊,因為生來具有能夠看到鬼魂的魔力而被封印,隨後又轉生成為未來的一個吸血鬼,最後在瘋狂科學家的實驗下穿越回了這個年代,馬爾堡公爵只怕也會照單全收。康斯薇露評價道。
我真不該跟你討論太多現代影視作品的內容,有時我覺得你比我還要更熱衷那些故事。伊莎貝拉悻悻地在心中說道,但是表面上,她還是維持了暫時的平靜,「阿爾伯特,我很感激這一點,但是——」
「你也不必擔心你要說出的事情或許會招致我的反對。」對方迅速地接了上來,「我知道,有時我們的想法是如此地南轅北轍,以至於誰也無法說服誰同意自己的觀點,但是這些差異不能證明什麼——即便我再不贊同你關於中産階級的看法,我也依然會支持你參加補選,便是一個例子。」
伊莎貝拉緩緩閉上了原本已經張大,話語即將蹦出的雙脣。
看著對方如此盡心竭力地為自己製造一個可以暢所欲言的環境,看著他臉上極力用柔和的嚴肅神色遮掩的不安緊張,伊莎貝拉已經與阿爾伯特相處了足夠長的時間,知道坦白這一切——乃至於說出這些近乎於告白的話——對他而言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
知道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上,有一個人能夠從這具虛假的身軀中看到她的靈魂,幷且愛上了真正的她;知道有一個人願意為她做出所有這些巨大的犧牲,即便他看不到橫亙在彼此中央的,跨越百年的矛盾與差異,他也憑藉著自己的本能跌跌撞撞地向她前進著——對伊莎貝拉而言,well,她幷不知道該怎麼去形容這種感受,她只知道它無法用一個詞,一句話,或一段詩;一首歌,一幅畫,或一場舞;一束光,一顆星,或一輪月;一片天,一汪海,或一坯土;一雙手,一對眼,或一張嘴去表達,去形容,去概括,去類比,去代表,去比喻——就像對不曾見過這個世界的盲人描述傍晚朦朧的色彩,描述在清晨樹冠頂端縈繞的霧氣,描述正午陽光在石板路上灑下的點點金光,你知道它的存在,你知道它的存在是如此的美麗,可沒有哪一種語言能在這件事上對你有任何的幫助。
這將會是她至今為止兩段人生中必須做出的,最艱難的選擇。
「我沒有什麼是能夠告訴你的,阿爾伯特。」她輕聲說,「幷非是因為我不相信你,亦或是我認為你不能接受事實,而是因為,一旦我告訴了你一切,就意味著——」
我將會把我的心交給你,阿爾伯特。
她心想著,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當艾略特勛爵在庫爾鬆夫人的書房中,揭露她的身份幷非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時,她幾乎在一秒之內就平靜了下來,幷且還迅速根據對方挖掘出這一事實的細節編造出了一個符合邏輯,自圓自洽的故事。然而,如今,面對比那天的情形要容易應付得多的阿爾伯特,有整整十幾秒鐘的時間,伊莎貝拉都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更不要提發揮出她隨機應變,見風使舵的能力了。
她知道原因是什麼。
她愛他,因此她當然沒法像應付艾略特勛爵那樣地應付他——
適才發生的一切,她所感受到的一切——恐懼,緊張,不知所措,痛苦,喜悅——突然讓她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阿爾伯特已經對她有了極大的,不可忽視的影響力。他隨便的一舉一動都能牽動她的心絃,都能打亂她的頭腦,甚至能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放下防備。如果他剛才不是揭露了艾略特勛爵告訴他的祕密,而果真是向自己表白了怎麼辦?
伊莎貝拉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會為她的答覆而感到後悔不已。
在戀愛這件事情上,她是脆弱而毫無經驗的,當初會在初見面後就迅速對阿爾伯特萌生了好感這一點就是最好的證明,也是為什麼她一直沒有清楚意識到這一切的原因——當她身邊的所有人都拼盡全力地向她證明阿爾伯特有多麼愛她,當阿爾伯特的所作所為也在證實著他有多麼深愛自己,這一切似乎就突然成為了世界的中心,突然成為了她的情緒心思的主導,成為了她和阿爾伯特那些富有情趣的來往的藉口,她不知不覺地深陷了進去,就像情不自禁被有著溪流與草地的綠洲而吸引的沙漠旅人,難以再像此前那般建起牢固高築的心墻,及時阻攔自己或阿爾伯特企圖翻越的行為——於是才有了那出乎意料的一吻。
她還不夠強大,甚至沒有阿爾伯特強大,在得知了她的「真實身份」以後還能保持不動聲色的平靜,用幾天的時間理清楚了自己的想法後再與她溝通,甚至在這期間作出的決定都不曾受這件事的影響——她做不到,她還沒有那麼成熟,只是得知阿爾伯特從艾略特勛爵口中瞭解了她的故事這一點都能讓自己慌亂到這個地步,全然失去了自己的應對能力。
她還有那麼多想要與康斯薇露一同完成的事情——需要她心無旁騖,全身心投入才有可能成功的事情:補選,慈善協會,庫爾鬆夫人,哪一個都容不得鬆懈。阿爾伯特曾經在那封寫給她的信件上指出她還不具備足夠的能力,可以在應付庫爾鬆夫人的同時還讓自己女扮男裝的身份全身而退。那麼,這便又是一件伊莎貝拉沒有辦法兩全的事情。
因此她必須止步於綠洲之前,隨後繼續自己的行程——但如果我們足夠幸運的話,阿爾伯特。她與那雙能讓加勒比海羞愧致死的清澈雙眼對視著,心想。如果我們足夠幸運,能夠克服今後所有阻攔在我們面前的艱難困苦,還有插手於我們關係之間的矛盾差異,而我也能強大到不再輕易被感情左右,同時我們對彼此的愛意也僥幸未被消磨乾淨,那麼我們就會在彼此道路的盡頭再相遇。
到那時,我才會告訴你我的故事。
「就意味著,我們無法再像如今這樣相處了。」
她平靜地說完了這個句子。
「你將會以全然不同的角度來看待我,對待我,以及判定每一個我向你提出的看法,我做出的決定,我邁動的方向——這不是你所能控制的,一旦你得知了我沒有告訴艾略特勛爵的那部分真相,這個轉變便會自然而然地發生,但這不是我需要的,阿爾伯特,我需要你留在你現在的這個立場上,一個你可以選擇支持我,然而同時卻仍然能夠保持著原則,不必勉強自己認同我的立場上。是的,知道那一部分真相會讓你對我有更多的理解,可那同時也具有危險的一面,會讓我不由自主地依靠你——」
「你可以依靠我,伊莎貝拉。」阿爾伯特立刻說道,他聲音裡有一種少年人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愛意時會有的那種微微顫抖,眼裡全是毫無保留的誠摯,「你可以依靠我,而我不會讓你失望——」
「但我不能,公爵大人。」
這個在此刻竟然有些稍顯陌生的稱呼,一下子便冷卻了整個馬車的氣氛。
「因為如果我依靠了你,我就不可能做出要女扮男裝參加補選這樣的決定——而我非常希望保留住這一部分的自己。為了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馬爾堡公爵夫人,為了能夠在英國的上流社會生活下去的同時還做到許多我想要完成的事業,我別無選擇地讓一部分自我選擇了死去,就如同公爵大人你也不是毫髮無傷地成為了如今坐在我面前的這個男人一樣。我們都妥協了,在更高於我們自身的利益與結果面前,而那是值得的。可對於我們彼此而言,我們是平等。」
「我們的確是。」阿爾伯特喃喃地說道,「無論你此前的出身是什麼,你又在怎樣的環境下長大,我在上帝面前許下誓言要娶你為妻,我將我的頭銜分享於你,那麼你就是與我平等的,你也不必為我而再做出任何的犧牲。」
「問題就在於此,公爵大人,我沒有你所想像的那麼刀槍不入。一旦你知道了這部分的祕密,等若我也知道,我將會在這個世界上有著一個確實的肩膀可以讓我依賴,我所因此而感受到的任何委屈都能夠與你分享;那等若我在你面前卸下了自己所有的盔甲,毫無防備地將自己託付於你——而我沒有足夠的自信在這個過程中,我能夠一直保持著人格的獨立。
「你適才告訴我,公爵大人,說我讓你明白了保持真正的自我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你認為這樣很好。我也是這麼想的,因此我不願做任何會帶來風險的事情。你能理解這一點的,對嗎?」
「當然。」
伴隨著緩慢的眨眼與淡淡的笑意,阿爾伯特說道,隨即又立刻補充了一句。
「但你會告訴我的,對嗎,關於那一部分你向艾略特勛爵隱瞞了的真相?」
「是的——」
「等你發覺你既可以是伊莎貝拉,也可以是我真正的妻子,你有能力同時做到這兩點,而不必為了維持其中一個身份而做出某種妥協的那一天,你會告訴我的,對嗎?」
阿爾伯特又再次確認了一回,但伊莎貝拉知道他幷非是在確保自己會告訴他,而是在詢問是否會有這樣的一天到來。
「Yes, and I promi色 that.」
她燦爛地笑了起來,向阿爾伯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小指頭。
「pinky promi色.」
別擔心。搶在伊莎貝拉來得及詢問以前,康斯薇露開口了。我記得幾十年前大家就已經開始這麼許下承諾了,你沒有超前這個時代——
果然,帶著一點兒對美國文化的不屑與疑竇,阿爾伯特也伸出了他的小指頭,與伊莎貝拉的緊緊相勾在一起。
我不得不說,這比我原本預料會看到的情形要平和得多。康斯薇露看著他們上下搖晃的小指頭,繼續說道。
你原來以為會看見什麼?伊莎貝拉好奇地問道。
我原來以為會看見你們向彼此浪漫地表露愛意——然而,等到第二天早上你起床的時候,前一天的浪漫就會轉化為猶如千刀萬剮般割在你心上的羞憤。你會如此地難為情,以至於可能會認真考慮搬回美國生活,就此不再與公爵相見。康斯薇露聳了聳肩,說。要知道,你在新年第一天早上醒來,把臉悶在枕頭裡尖叫了足足十分鐘的模樣,還栩栩如生地印記在我的腦海裡——
「我很喜歡伊莎貝拉這個名字,」謝天謝地,阿爾伯特突然響起的聲音適時地切斷了康斯薇露的講述。這時他們拉鈎的手鬆開了,而他則意味深長地打量著自己,「也許你該考慮用一個同樣可愛的名稱來稱呼我。」
「譬如說,可愛的公爵大人(Your lovely grace)?」伊莎貝拉很高興話題總算被轉到了一個她能夠插科打諢的方向上,因此牢牢把握住了這個機會,免得讓康斯薇露有機會提起其他會讓她羞憤地鑽入皮椅的話,「因為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這是我唯一被允許用來稱呼您的名稱,可愛的公爵大人。」
「那只是我在盛怒之下口不擇言而說出話罷了,如今既然我已經知道你曾經告訴我的都是事實,一切都是誤會,也許你可以不再將那些話放在心上了。」
「但我不明白的是,公爵大人,」伊莎貝拉趁機便將一件困惑她許久的事情問了出口,她一開始以為這不過是因為自己在現代美國耳濡目染的開放作風作祟,直到發現康斯薇露也有同樣疑問,才知道原因出在阿爾伯特的身上,「即便一切都不是誤會,我也難以理解你當時的怒氣——我是說,就以那張康斯薇露與詹姆斯•拉瑟福德親吻的照片而言,你那時對我沒有任何感情,也曾有過一個戀人,為何你會如此介意那是否是我的……我的意思是,你是個貴族,又不是修道院裡清心寡慾的教徒,在那之前,你也必然親吻過其他女孩,我們可以說是扯平了,完全沒有必要大動肝火……」
伊莎貝拉的聲音隨著阿爾伯特臉上連續變換的精彩神色而逐漸低了下去,直至戛然而止,康斯薇露早就在一旁樂不可支地偷笑了起來,她則挑起了眉毛,竭力控制著自己開始顫抖的嘴角——
「我的天啊,」她戲劇性地壓低了聲音驚嘆道,「在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花園裡的那一次,該不會是公爵大人你的……所以你才在新婚之夜那麼的惱羞成怒……」
「我想我們快到了,公爵夫人。」
簡直堪比她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過的川劇變臉的速度一般,阿爾伯特的神情登時恢復了嚴肅正經,就如同完全沒有聽到伊莎貝拉適才說了什麼一般,自顧自地開口了。
「公爵大人——」伊莎貝拉揶揄地拖長了音調。
「約瑟夫!約瑟夫!」阿爾伯特索性開始用手杖梆梆地敲著馬車墻壁,大聲呼喊道,「我們快到了嗎?」
「公爵大人,我們還有十分鐘呢——」
「公爵大人——」伊莎貝拉又重複了一遍,她如今已經沒法抑制住自己的笑意了。
「我們還有十分鐘就要到了,公爵夫人,你聽見馬車夫說的話了。那麼,請容許我建議你好好想想,該怎麼能夠更好的扮演一個男人而不被周圍的人們發現端倪——我可以給你的第一條提示是,他們絕不會向你現在這樣咯咯咯地笑著。」
忿忿地說了這麼一句,阿爾伯特向後仰去,靠在馬車壁上,索性開始閉目養神,不再理會她的擠眉弄眼了。
你說得對。
趁著他闔上眼的功夫,伊莎貝拉衝康斯薇露狡黠地眨了眨眼,兩個女孩都在不發出聲音的前提下笑成了一團。
這的確是一個比與阿爾伯特相互表白要好得多的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公爵:我在20章裝逼裝得那麼成功,你為什麼要戳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