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consuelo•
你認為我在這件事情上做錯了嗎?
冷不丁地, 康斯薇露聽見伊莎貝拉悶悶地在心中冒出了這麼一句。
此時,她們正倚靠在布倫海姆宮左翼的半圓形陽臺上,得以俯覽著底下美妙的噴泉花園的景色——這是此前在舉辦慈善晚宴時,為了迎接威爾士王子而特意重新翻修搭建的。儘管英國的天氣不至於像在紐約那般,將所有的植物都凍得光禿禿的,唯有枝幹雕零地擁抱著天空,那潮濕陰冷的氣候會奇妙地為所有殘餘在冬天的綠色鍍上了一層模糊朦朧的灰色, 別有一種空靈寂寥的美感,實在是一個適合吵架後讓心情平靜下來的地方。
我不認為這是能用對錯來判斷的事情。
康斯薇露才來得及說出這麼一句話, 就被伊莎貝拉打斷了。
因為——因為我知道我的想法是對的。這個世界的歷史與我記憶中的歷史稍微有些出入,中國在這個時候還沒有被任何國家入侵,只是一個封閉的孤懸遠東的神祕國家,但是在我的記憶中, 我的祖國此時已經被侵略,被殖民, 被迫租借自己的土地——與被迫屈服於英國人統治下的南非何其相像?正是因為我知道一片飽受屈辱的土地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最終徹底從殖民者手中獲得獨立與平等,我才沒有辦法站在阿爾伯特那一邊, 康斯薇露,我知道你能理解這一點的,可是——
她把頭低了下去, 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說得對, 康斯薇露,這根本無關對錯,這隻與所站的立場有關。你知道在未來以一個美籍華人的身份生活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嗎——就他媽是這種糟透了的感覺。在美國, 沒什麼比做一個美籍華人更加艱難的事情了,甚至就連美籍俄羅斯人的生存處境都比我們要更好。
我的朋友們會問我,倘若有一天美國與中國開戰了,我會站在哪一邊?在我的社交賬戶下會有人給我留言,要我趕緊從美國滾出去,不要佔用納稅人的醫療資源與保險資源。如果我抗議學校或者是社會在某些方面有意無意展露出的對中國人的歧視,我不僅得不到來自同胞的支持,還會被其他美國人辱駡過於敏感。無論什麼時候大家談論起有關中國的話題,我就必須選擇一邊,要麼支持美國,要麼做一個會被隔離開來的中國人——我不能同時以兩者的身份存在,就像我不能在同情那些被殖民者的遭遇的同時站在阿爾伯特的身邊一樣。
自從對方與馬爾堡公爵的關係逐漸好轉以後,康斯薇露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伊莎貝拉如此憤慨而長篇地抱怨一件事了。
但你仍然為此與馬爾堡公爵爭吵了,不僅僅是公爵閣下,你幾乎是在與我們所有人爭吵,即便連我也沒有站在你這邊,但那仍然沒有使你在自己的觀點上退縮——
康斯薇露輕聲勸說著,她不會否認她對伊莎貝拉的觀點的不贊同之處——外交是冷酷無情的,就如同生意場一般,弱小的國家與弱小的企業沒什麼區別,都是即將被鯊魚吞噬的小蝦米罷了。大不列顛既然有足夠的軍事實力,能夠以武力收回南非的獨立自治權,那麼這在康斯薇露的眼裡與一樁暴力收購案件沒有任何區別。強者即為王道,對弱者的同情不能帶來任何好處,這是範德比爾特家族一貫的價值觀念。
但我終究不得不退讓,不是嗎?伊莎貝拉嘴角現出一絲苦笑。倘若我想要我的生活輕鬆一些,我就必須假裝我是一個百分之一百的美國人,與這沒什麼不同。除非我放棄與阿爾伯特之間的婚姻,否則在這件事上,我沒有任何的選擇餘地。
目睹了全程爭吵的康斯薇露知道伊莎貝拉的話是真的。
一切都從伍德拿著幾份電報走進餐廳的那一刻開始的。
伊莎貝拉今天沒有像往常一般在床上享用早餐,她知道必然有幾家報紙會報導她前一天的演講,因此想要與馬爾堡公爵一同在餐桌旁分享對那些文字的想法。果不其然,等她來到餐廳的時候,公爵已經特別挑出了幾份有相關報導的報紙,放在她的餐具旁,「看看那篇由埃爾文•布萊克撰寫的報導,」伊莎貝拉剛坐下來,他便立刻開口說道,「儘管我認為他對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某些批評有些過於尖刻,但他描寫普威爾市長的部分倒還是挺精彩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儘管博克小姐沒能前來,但是這位布萊克先生的文筆也還可以補償一二。」
因此,一直到伍德走進餐廳,康斯薇露和伊莎貝拉都還在認真地著那篇報導,就個人喜好而言,康斯薇露欣賞埃爾文•布萊克的文字更甚於博克小姐,儘管也許在辛辣刻薄上略遜一籌,他在文字上的嚴謹卻要勝於博克小姐。當然,康斯薇露認為也有博克小姐的報導不會對伊莎貝拉的行為作出任何的批判的緣故,那樣的文章看起來,自然就沒有埃爾文•布萊克所寫的那麼全面而精闢。
伊莎貝拉拆開了第二封從銀託盤上接去的電報,第一封來自於威廉,是罕見的長篇大論,告訴她們範德比爾特家族在古巴的生意總算紮下了根。昨日,第一艘攜帶著來自古巴的菸草咖啡等物資的輪船成功抵達了紐約,而那上面的貨物早在一星期前就被幾大紐約的相關産業公司預定一空,由於現在戰爭還在進行,即便與西班牙政府達成了協議,也很難保證穩定的供應,但這隻讓來自於古巴的原料在市場上更有競爭力。
威廉隨電報附上了這一批原料的收益賬單,那上面足以令人驚嘆的高昂收購價格顯然就是他不吝溢美之詞地稱贊了一番康斯薇露的緣故,而且他還同意將這一次的收益的一半拿出來交給溫斯頓,作為補選的競選資金,儘管這區區一艘船的收益還無法抵得上他的投資的十分之一。
第二封則來自於瑪德•博克。
「噢,太好了,博克小姐沒出什麼事,她是因為路上出現了一些意外,沒能及時趕上火車,因此才沒出現在我的演講上。」伊莎貝拉重複著電報上的內容,愉快地向公爵看去,「老實說,昨天她完完全全沒有現身的時候,我還真有些擔憂呢。」
但是馬爾堡公爵沒有與她分享這份愉悅,他只是皺著眉頭盯著自己面前的那一份電報,神色凝重。就在康斯薇露想要飄過去看看電報的內容的時候,公爵卻一把將電報收了起來,「親愛的,我今天下午要趕去倫敦一趟,甚至有可能要留在那邊過夜,」他說著,匆忙地站了起來,「我現在要去郵局回復這封電報,你能替我囑咐湯普森太太為我收拾行李嗎?」
「等等,發生什麼事了?」伊莎貝拉不解地追問著。
「南非。」
馬爾堡公爵非常簡短地丟下了這兩個字,彷彿它們就足夠解釋目前的狀況一般,隨即便離開了餐廳,只留下康斯薇露與伊莎貝拉愕然地對視著。
康斯薇露對南非如今的形勢知道的不多,畢竟自從她自殺以後,對於能夠什麼報紙與刊物的選擇十分有限,因此不可能對國際形勢的變化瞭如指掌,時時跟進。但她的確知道一些英國人與布爾人之間的衝突矛盾,以及第一次布爾戰爭爆發的原因,因此便詳細地向伊莎貝拉解釋了一通如今南非的形勢。
一切都是從1815年英國購買下這塊殖民地開始的,作為荷蘭移民的後裔,布爾人對突然接管統治的英國政府非常不滿,幷開始自發地在南非尋找其他遠離英國統治輻射的居住點,這些布爾人自行成立的殖民地在1849年合幷,由此有了德蘭士瓦共和國——當然,這個名字只有英國人會這麼叫,當地的布爾人堅持宣稱自己的國家名稱為Zuid-Af日kaansche republiek,即南非共和國。
這個國家在1877年被幷入英國的統治之下,1880年,不滿英國治理的布爾人宣佈獨立,幷推舉瞭如今仍然統治德蘭士瓦共和國的保羅•克留格爾成為領袖之一。布爾戰爭的結果的確使德蘭士瓦共和國獲得了部分的獨立自治權,但自從在國內發現了世界上最大的金礦以後,英國一直尋找著機會將這部分自治權收回。
最後,康斯薇露得出結論,要是那封電報與南非有關,而且需要馬爾堡公爵前往倫敦一趟,要麼是因為布爾人又發起了暴動,要麼就是當地的英國駐軍因為與金礦有關的事宜與布爾人軍隊起了衝突。儘管她的講述已經將細節精簡到了極致,卻還是激起了伊莎貝拉極大的憤慨。
我對這些殖民者的態度由始至終都是一致的。她極其認真地在心中對康斯薇露說道。他們無權通過一場完全不公正的戰爭來借機奪取屬另一個國家的土地,幷以此作為自己能夠合法地掌控土地上的一切的理由。
而這彷彿立刻將康斯薇露帶回了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晚宴上,那時的馬爾堡公爵或許根本不在意伊莎貝拉對殖民地的看法,但如今可就不同了,要是他聽到自己的妻子對英國有這樣的看法,一場爭吵勢不可免。
這很有可能就是馬爾堡公爵語焉不詳的原因,康斯薇露在一個伊莎貝拉聽不到的角落思忖著,要是他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了自己的妻子,很有可能他到現在都沒能離開這張餐桌。
因此,她趕緊試圖把話題從南非上轉移到伊莎貝拉今天下午將要給予的另一場演講上,但興衝衝地走進餐廳,帶著一身因為騎馬而散發出的汗臭味的溫斯頓卻終止了她的計劃。
「你聽說了昨晚發生的事情嗎?」他的大嗓門幾乎等於是在詢問整個布倫海姆宮這個問題,而不是伊莎貝拉一個人,「我剛收到一封來自於布勒巴宗上校寫來的電報,他說,要是南非與大不列顛之間的戰爭再一次爆發了,那麼我的假期恐怕就不得不提前結束,得加入第四輕騎兵團一同前往南非。我的意思是,那該會有多麼激動人心啊?當然啦,我懷疑,在我們的船隻到達非洲以前,這場戰爭就該毫無懸念地結束了——」
「戰爭?」伊莎貝拉重複了一句,「為什麼你認為戰爭會爆發,溫斯頓?」
「當然,這也要看保羅•克留格爾的態度如何,如果他願意將所有抓到的英國人都無罪釋放,幷且願意在金礦,稅收,以及英國僑民在南非的生存現狀等等方面的談判做出讓步的話,這場戰爭不一定會打響,」溫斯頓一邊說著,一邊在馬爾堡公爵的位置上坐下,吃起了公爵還未碰過的早餐,「當然,以我對保羅那個人的瞭解,他必然是不會屈服的,畢竟,他的人民就是因為他性格中的這一點,才推選他為自己的領袖的。」
聽得一頭霧水的伊莎貝拉不得不請求溫斯頓從頭講起,才使得她與康斯薇露瞭解到了詹森爵士是如何在昨晚帶領著一群武裝警察,企圖推翻德蘭士瓦共和國的政權,但是該「裡應外合」的「裡應」,在德蘭士瓦共和國工作的英國外籍工人,幷沒有如同計劃中一般響應詹森爵士的襲擊,而且他們很有可能還警告了德蘭士瓦政府,因此詹森爵士所帶領的武裝分子不僅損失慘重,而且還盡數被布爾人所俘虜。英國政府如今正與德蘭士瓦政府交涉當中,溫斯頓認為很有可能要派遣一支外交團隊親自前往南非。
「所以,你認為戰爭是的確很有可能發生的?」聽完過後,伊莎貝拉立即問道。
「至少我知道我非常希望戰爭能夠爆發,」溫斯頓說著,絲毫不掩蓋他對於血腥與子彈橫飛場景的渴望,「要知道,英國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打過任何一場正式的戰爭了,我們一直處於和平之中,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在戰場上證明自己的能力。你知道,這年頭,像我這樣出身的貴族男子,要是能從戰場上贏回一枚勛章,那可遠比一張漂亮的臉蛋更能吸引年輕女士的注意力呢。」
「然而這場戰爭根本毫無正義可言,」伊莎貝拉皺起了眉頭,「你們的所作所為不過就是藉由武力企圖將根本不屬你們的土地從它的人民手中奪走,好榨取它的養分來為大不列顛輸血——難道這不會讓你感到困擾,知道你將要對那些布爾人的所作所為根本跟一群蝗蟲沒有任何區別?」
「溫斯頓,你在這兒,太好——」
伴隨著伊莎貝拉所說出的最後一個句子而走進餐廳的馬爾堡公爵聲音戛然而止,康斯薇露知道他必然是聽見了她的話語,否則他的臉色不會在瞬間冷若冰霜,否則他再次開口時的音調不會那麼生硬——
「我剛剛接到了電話,張伯倫先生希望在他的辦公室與我見面,很有可能,我將會被派遣到南非協調這一次的外交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