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Albert•Isabella•
阿爾伯特的腦子艱難地處理著伊莎貝拉告訴他的信息。
他曾經以為, 親眼看見被自己當做父親一般的老管家與一個鬼魂親吻, 以及看見昔日的君主鬼魂在自己面前破口大駡, 就是他這輩子會遭遇的奇聞異事的極致了。
上帝被這個想法逗樂了, 於是他就得知了自己的妻子根本就不是屬這個時代的人。
艾略特所得知的那個故事是假的, 是他的妻子在情急之下編出的謊言。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
只不過,在1895年8月以前, 眼前這具軀殼中的靈魂還確確實實是原裝的, 當真正的康斯薇露在那個夏天決定自殺以後, 便由來自於2018年(光是看到這個年份的剎那,就讓他突然覺得胸腔傳來了一陣窒息感)的伊莎貝拉•楊,一個因為心臟病而去世的16歲女孩取而代之。
老實說, 這個故事本身幷沒有那麼難以令人理解, 也不是那麼令人難以置信, 阿爾伯特小時候有一段時間非常喜愛各式哥特——如今回想起來, 那或許就是他為何如此輕易地接受了世界上其實有鬼這麼一個事實——直到他的祖母發現了這一點, 幷且嚴令制止了這種行為,告訴他那是「不入流的中産階級愛好」。
然而,當這樣的情節發生在自己的妻子身上的時候, 可就不那麼有意思了。霎時間,阿爾伯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對此作何感想, 也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是該因此而動搖還是更為堅定, 更不知道該如何去重新審視伊莎貝拉過去的作為,種種思緒像狩獵季放出的獵狗般漫山遍野氣勢洶洶地向他奔來,然而, 第一個跳入他腦海的想法竟然是——
謝天謝地他還沒來得及對自己的妻子做些什麼。
甚至,他還有些羞愧於自己從前對伊莎貝拉所産生的衝動。知道眼前這具誘人的身軀裡實際上住著一個小女孩的靈魂,這一點實在能夠抹殺掉任何正常男性心中的衝動。要知道,即便對於他的祖母那一代人而言,16歲都已經不再是一個適宜出嫁的年齡,貴族女孩都會等到17歲,甚至18歲才步入社交場合,結婚更是在那之後幾年的事了。
而第二個想法便是,曾經的伊莎貝拉•楊,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Ame日 born e色」,「short」,「dark hAIr」,「dark eyes」,「tiny」,「normal」,「ft」。
伊莎貝拉在他掌心緩緩寫著,這個問題似乎讓她有些難為情,特別是寫到最後一個詞的時候,她下筆太猶豫,差點沒讓他認出她寫的是什麼。
阿爾伯特只見過一次來自於那個遠東國度的女性,那是幾年前他搭乘馬車途徑倫敦的中國公使館前時的事了。當車流緩緩駛過,他瞥見一位身姿纖細,穿著晚禮服的女性正從公使館的臺階上款款走下,旁邊陪伴著她的是當時負責遠東外交事務的約翰•喬丹。她側頭微笑著與對方說著什麼,在煤氣燈的照耀下,那張臉有著一種截然不同卻又攝人心魄的美麗,被那一頭綰起的漆黑長髮包圍著,以那如同黑鑽石般的雙眼點綴著。
由於中國如今外交政策,以及大不列顛如今將遠東外交重心放在了日本上的做法,阿爾伯特對這個國家的瞭解幷不多,也從未與任何來自於這個國度的人結識交流過,但那驚鴻一瞥一直在他心中留下了一個美好的印象,因此此刻他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妻子代入了那個形象,為那窈窕的身影安上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的少女面龐。
不過,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最後寫下的那個詞,他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知道她一定是因為如今自己摟在懷中的這具凹凸有致的軀殼才寫下了這句話。真不敢相信這個小傻瓜在想什麼,他好笑地思忖著,她莫非以為,從前的她沒有那飽滿的胸脯與圓潤的大腿,他便會不再愛她嗎?
「我幷不是因為你的容貌和身材而愛上你的,所以,無論你從前是怎樣的人,都無法改變我對你的感情,」為了讓伊莎貝拉安心,他還是表明了自己的想法,「無論如何,我現在瞭解你為何會在香港——當然還有其他殖民地上——有如此激烈的看法了。」
似乎是受到了他這句話的啟發,伊莎貝拉又迅速在他的手心寫下,「plea色」,「do」,「not」,「ask」,「history」,「bad」,「at」,「it」,「do」,「not」,「remember」,「any」。
渴望詢問一下她未來的歷史走向,以及大不列顛在未來的情勢——當然還有她過去說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政治主張會對家族未來發展有幫助,是否也是因為她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而說出的話,這些的確是此刻出現在阿爾伯特腦海中的想法,但既然伊莎貝拉都這麼寫了,他也就只好悻悻地放棄了這些打算。
「我不會問的。」他柔聲說。
這些想法一旦如同潮水般褪去,緊接著便又有層層的思緒順著浪花奔湧至面前——那該會有多麼困難,突然來到一個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國度,頂替著一個陌生的身份,繼續著不屬自己的人生,還要適應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阿爾伯特忍不住想像了一下自己突然來到了16世紀的那不勒斯,13世紀的法國的情形,即便自己仍然是一名養尊處優的貴族,那時的生活水準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
他突然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就能解釋為何那時伊莎貝拉執著地想要在布倫海姆宮裡裝上那些先進的設備了。然而,意識到這一點隻讓他對自己那時的百般刁難越發覺得虧欠。
唯有上帝知道,我實際有多麼幸運,能最終被你如此深愛。
阿爾伯特心想著。
「Still」,「have」,「other」,「things」,「to」,「tell」。
她拉過了阿爾伯特的手掌,繼續寫著。
真實身份只是一個開端,她還有更多的話想要告訴他。
阿爾伯特對這個事實的反應很冷靜,也很溫和,大概就正如康斯薇露所說的那般,當一個男人願意與她在大半夜一同在城堡中尋鬼過後,就再也沒有什麼真相是能令他驚訝的了——或者說,至少也不至於在表面上顯露出來。當他問起曾經的伊莎貝拉•楊是個怎樣的女孩時,她的確猶豫了一會,不知道是否應該要告訴他實話。但康斯薇露告訴她,英國人對於中國人的排斥遠不及美國來得嚴重,因此便破罐破摔地,甚至連過去的自己是個前平後直的身材這一點也索性說了出來。
反正實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心想,要是萬一哪一天她一覺醒來恢復了自己的真身,至少這也能給阿爾伯特一點心理準備,讓他不至於驚訝自己的妻子竟然成了一塊會說話的搓衣板——四川飯店老闆的母親以為她聽不懂中文時,就這麼形容過她。
至少這些難為情的陳述,以及她接下來的話都是通過寫字呈現的,倒是比直接說出口更好承認一些。
阿爾伯特一句一句地將她寫下的支離破碎的詞語拼接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你將這個真相告訴我,是因為你認為,已經到了該實踐諾言的那一天——」
他低沉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寫字還有另一個好處,就是不必看著對方的眼睛,讀著上面可能因為自己的話語而出現的每一絲情緒,幷為那感到難看不已。她只需要看著一塊沉默的掌心,那些淺淺的紋路一個個都是撒謊的好手,絕不會揭露任何一分一毫來自主人的心思,能夠讓她只顧埋頭寫著——
極其乾巴巴地,根本沒法與阿爾伯特所說的那個感人至深的小豹子故事媲美的表白話語。
好幾句過後,伊莎貝拉已經聽不下去阿爾伯特嘴巴裡念著的,那如同高中畢業致辭演講一般的話,一隻手掩住了他的嘴,另一隻手使勁地搓揉起了他的手掌,就想要把所有她寫下的詞都抹去一般——
這讓她徹底地意識到,其實她幷不知道要怎麼浪漫。
她的父母就不是什麼浪漫的人,她的父親因為對鑽石騙局深惡痛絕,甚至都不肯為她的母親買一枚鑽戒;她的母親心思都撲在自己的病情上,十幾年來從未與她的父親享受過哪怕是一頓的燭光晚餐。而且,就像所有刻板印象中的亞洲人夫婦一樣,他們從不對彼此公開地表達愛意。
伊莎貝拉以前從不覺得這是什麼問題,她在電視劇與電影裡看了無數深情的表白與感人的臺詞,她一直自信著,要是到了用兵一時的日子,那些積累總能派上用場,只要隨便幾句話,就能把這個時代的男人迷得昏頭轉向。
可那是別人的愛情,不是她的。
她想要告訴阿爾伯特所有之前她告訴康斯薇露的那些話。
她想要告訴他,他所為她做的一切,其實她都明白;沒有他,她不可能做到任何一件事情——範德比爾特學校,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案件,慈善協會,成為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乃至於參加補選,還有得以參與進南非殖民地的事務。作為一個成長於這個她眼中的「落後年代」的男人,他實際上有著她遠不能及的開闊胸懷,去接納所有那些不可思議的想法,去忍受她的幼稚不成熟。
她想要告訴他自己有多麼的愛他,有多麼地不願意他離開,有多麼渴望能與他一同走完這一生——這一段無論如何,也要讓他掉一兩顆眼淚才行。
然而,沒有哪一部電影,哪一部電視劇,哪一部中的片段情形,能用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伊莎貝拉又不想在這種關鍵時刻借用康斯薇露的文采。她又氣又羞又急,只恨不得把阿爾伯特的手掌搓破一層皮,彷彿這樣就能有什麼幫助似的。
「好了,好了,伊莎貝拉,我知道你想告訴我些什麼。」
看著眼前這頭小豹子暴躁的模樣,阿爾伯特哭笑不得地反握住了她的手,抬起放在嘴邊,連同著那隻還捂著自己嘴巴的手印下一吻。這讓她的動作停下了,可仍然把自己的腦袋低低地埋著,幷不願抬起頭來看他。
「that」,「is」,「not」,「enough」,「not」,「as」,「romanic」,「toug」,「lovely」,「as」,「yours」。
那不夠,不如你之前的那般浪漫,感人,而又可愛。
她氣哼哼地在他的掌心寫下。
阿爾伯特不得不承認,就他剛才從手掌上念出的幾句話的水平來看,伊莎貝拉說的的確是真的。
「你想從頭再說一遍嗎?」他問道,當然不介意聽自己的妻子再告訴自己一遍她愛他。
思索了幾秒種後,她抽出了自己的手指,阿爾伯特趕忙把左手伸了過去,但是等了半天,卻只等來一句洩氣地「只要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就好」。
即便只能瞥見她的一絲臉頰與半個耳朵,阿爾伯特也看得出她對於沒法用煽情的話語表達出自己感情的懊惱。她能在上百個人面前毫不膽怯地揭穿普威爾市長的真面目,也能鎮定自若地面對一群拿著鶏蛋與番茄隨時準備丟到她身上的民眾,卻偏偏在此刻詞窮了。
作為一個會陪著妻子半夜見鬼的好丈夫,阿爾伯特感到自己必須在此刻做點什麼。
「我希望你知道一點,那就是你對英國男人而言真是個折磨。」阿爾伯特極其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輕聲說著,將那個躁動的毛絨腦袋拉回自己的下巴下方,在伊莎貝拉把自己的頭髮剪短以前,他從未想過這樣富有男孩子氣的髮型也一樣能夠如此有魅力地呈現,讓他總是忍不住挨蹭著那柔軟而又帶著香氣的髮梢,讓自己的手指像從樹林間穿過的馬匹般陷入髮絲之中——
「聽著,即便你不以莎士比亞式的華麗詞藻,雪萊般優雅流暢的文采來訴說你的感情,也幷不妨礙我明白你對我的感情之真切——我向你訴說那個故事,目的也幷非是為了感動你,而是要向你證明我在分居一事上是嚴肅的。這不是一場比賽,伊莎貝拉,我們不必分出一個高下。
「更何況,我不認為你還需要再說些什麼來向我證明瞭——你已經將關於你自己的,最大的祕密告訴了我,儘管其實你幷不需要這麼做,我會相信任何一個你編出的故事,而且說實話,不管是哪一個都比你剛才告訴我的那個要更為可信。你難道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伊莎貝拉?」
他的妻子茫然地搖了搖頭,軟軟的頭髮輕撓著他的鼻尖,差點讓他打了一個噴嚏。阿爾伯特扶起她,託著她的肩膀轉了半圈,使得她能正對著自己,不再像隻鴕鳥似的躲避著自己的目光。他攏了攏她的頭髮,又將毯子披在她從被子裡裸露出的肩膀上,這才接著柔和地開口了。
「你是一個來自於未來的靈魂,你幷不屬這個世界,這裡沒有你的朋友,也沒有你的家人,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真正的你的存在,可想而知,這種孤單,會成為別人手上多麼強大的一把武器,任何知道這個真相的人,都能輕易地傷害你,因為這個世界上沒人會保護伊莎貝拉,也沒有人會思念她。
「而你將這一點告訴了我。」
阿爾伯特輕輕捧起了伊莎貝拉的臉,望進她那雙藏著一個可愛的東方靈魂的雙眼中去。
「如果這還不能向我證明,你有多麼愛我,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言語能夠演繹出這一點呢?」
這句話的結束,不是一個輕輕的「s」音,而是靜默地觸碰在一起的雙脣,這不是前幾次那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猶如小鳥輕啄般的親吻,可也不是貪婪的索取,脣與舌無止境地在對方的領地上層層進攻,一切發生的很自然,自然得就像他早該如此做了千百萬遍,一切都如同本能一般的順理成章,如同含著一朵柔軟溫暖的花苞,舌尖微微從細幼花瓣的開口處品嘗著內裡的花蜜,輕微逗弄著內裡的花蕊,又在對方顫顫巍巍回應時,不動聲色的收回一切試探,只用嘴脣輕微地,彷彿青葉接住雨水般地迎接著她——
這個吻美好得超越一切想像,超越一切貴族男性私下向他傾吐的描述,他感到自己彷彿成了一片羽毛,一片微不足道的,渺小無名的羽毛,緩緩地落入了那用甜蜜澆灌而成的海洋之中,既輕飄飄地浮動著,也沉甸甸地溺沒著。最終,他還是不得不停下了,儘管阿爾伯特渴望著讓這一刻永不休止地繼續下去,但這幷不是今晚的結束,而他也不能讓它成為**的開端。
「如果你不願意與我分居,伊莎貝拉,」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是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像才濕漉漉地滑上岸邊的一條鯨魚,仍然帶著滿腹濃烈甜蜜的迴響。
「那麼,你現在願意真正地,永恆地,至死不渝地成為我唯一的妻子嗎?」
「Yes!Yrace.」
他看見她極其認真地在自己的手掌下寫下這個答案,呼啦地一聲,心中的那隻鯨魚噴出了一道巨大的水柱,甜蜜下洗刷出的無奈與憤懣霎時斥滿了他的心房。
「叫我阿爾伯特!」
作者有話要說: 從此以後,公爵與公爵夫人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了下去。
【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