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第198章 •Isabella•

「我很抱歉, 小姐, 但這是我們唯一能吃的食物了——」

哈甘的母親,贊達亞誠惶誠恐地在伊莎貝拉身旁跪了下來, 她的手中是一個用香蕉葉編成的碗,裡面則盛著某種粘糊糊的白色麵團。哈甘早些時候得了一小碗,但他的更加粗糙, 還夾雜著不少黃色的粗大顆粒, 而伊莎貝拉的這一碗這顯然經過了更加細緻的加工, 她知道這些南非黑人們都管這種食物叫做pap, 似乎是一種通過研磨玉米而得來的吃食。

「我往裡面加了一點香蕉,」贊達亞輕聲說道, 她的英文幷不太好,夾雜著濃厚的口音,但至少還能聽得懂,「能讓滋味好些。」

伊莎貝拉道謝著接了過去, 贊達亞隨即又將同樣的食物分發給了溫斯頓,安娜, 還有埃爾文布萊克,沒有人抱怨, 大家都默默地拿起了一片洗過的樹葉,開始將碗裡的麵糊刮入嘴中。對伊莎貝拉來說, 這滋味有點像在吃稀釋過的,寡淡無味的土豆泥,間中雜夾著一點硌牙的樹葉碎片, 還有一點兒生香蕉的酸腥味。

眼下,他們都坐在一個不大的洞穴中,山坡上溪流源頭的其中一個分支就正從這山洞間穿過,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隱蔽河谷,為躲藏在洞穴中的難民提供了水源。河谷曲曲繞繞,地形很崎嶇,因此避來這兒的三四十個黑人難民們隻清掃了幾個與入口處相連的洞穴作為居所,沒有再繼續前進。據他們說,河谷的另一邊也有人暫時駐紮在那兒,只是伊莎貝拉還沒能問出更多的消息。

雨水帶來的潮氣,都被洞穴中央熊熊燃燒的火堆給驅散了,而他們換下的濕衣服此刻正被掛在火堆前搭起的木架子烘烤著。哈甘的母親為他們借來了幾件乾爽的衣服替換,因此伊莎貝拉與安娜都穿上了寬大厚實的棉布裙,而溫斯頓與埃爾文布萊克則分到了兩件舊襯衣與打了補丁的長褲。為了保持身份的一致,康斯薇露仍然延續了埃爾文布萊克的謊言,告訴哈甘他們來自於開普敦的一個富裕家族,而這使得他們在哈甘的族人躲藏的山洞裡得到了貴賓般的接待。

「謝謝你將哈甘派出來,」伊莎貝拉一邊將吃盡的碗遞回給贊達亞,一邊由衷地感謝著,「要不是他找到了我們,這會我們還要在雨夜裡艱難地尋找一個能夠過夜的地方呢。」

贊達亞驚慌地擺著手,一個勁地用祖魯語重複說著什麼,伊莎貝拉只能猜測那意味著「別謝,別謝」,或者是「折煞我了」這樣的意思。這些黑人即便不是奴隸,是自由人,在南非殖民地上的地位也跟奴隸差不了多少,他們很不習慣白人對自己友好,因此伊莎貝拉也不好表現得太過熱情。

「我們很擔心那些士兵們會來找我們的麻煩,」贊達亞磕磕巴巴地用英語解釋著,「所以我們一聽到槍響,就立刻讓哈甘出去看看,是不是他們找到了我們的藏身處。」

「你真勇敢,」伊莎貝拉道,「敢於讓自己的孩子去冒這樣的險。」

贊達亞迷惑不解地看著她。

「哈甘必須要去,」她重複著,「這是他的職責。對我們來說,孩子與成年人沒有區別,只要能走路,就能工作,能工作,就有職責。」

他們生活在一個殘酷的世界,伊莎貝拉。康斯薇露的聲音在她心中響起。將孩子與成年人的職責分開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負擔不起的奢侈。

伊莎貝拉瞄了她一眼,儘管康斯薇露此刻就漂浮在自己身旁,也聆聽著自己與贊達亞的對話,她卻能明顯感覺到對方的心思幷不在這兒,順著康斯薇露的視綫,伊莎貝拉看見了坐在另一邊角落裡的埃爾文布萊克,他正仔細地將手中不知什麼時候拿到的綠色藥草混入剩下的一點麵糊中,看來是打算敷在臉上的傷口上。雖然低垂著腦袋,伊莎貝拉仍然能從睫毛的間隙裡看見他那雙銳利至極的灰藍色雙眼,剎那間又將她帶回了不久以前,眼前這個男人突然拔出□□,瞬間便有六具屍體應聲而倒的情形。

再遲鈍的人,經過今晚發生的一系列事情過後,也該明白埃爾文布萊克的身份絕對不可能僅僅只是蘇格蘭日報的記者,這會他似乎也不打算掩蓋自己的身份了,周身上下散發著的那種冰冷肅殺之氣讓洞穴裡其他休息的黑人寧可擠成一團,也不願意靠近他。在前來洞穴的路上,伊莎貝拉甚至還暗暗在心中猜測過他可能是瑪麗庫爾鬆派來暗殺自己的殺手,只是因為與康斯薇露的幾次交流産生了感情,才不忍下手。

我出去外面走走,伊莎貝拉。興許是因為被發現了自己一直盯著埃爾文布萊克看這個事實,興許是想要暫時遠離眼前的這個危險的男人,康斯薇露突然如此說道,幷徑自飄出了洞穴之外。

得想個辦法讓他們談談。伊莎貝拉思忖著,小心地不讓康斯薇露聽見自己的心聲。要是埃爾文布萊克會願意為了康斯薇露而在一片火海中衝進臥室裡拯救自己,願意為了她而與整一支布爾人的逃兵隊伍對抗,那麼,透露自己身份的祕密,總不會見得比犧牲自己的性命更難。

如果能夠確保埃爾文布萊克的身份無害,也能說服他與自己一同前行,那麼這個身手不凡的男人絕對能成為他們接下來南非之旅中的一大助力。她本來迫不及待地想要與溫斯頓談談他們接下來該怎麼繼續前進的計劃,卻還是為此而按捺了下來,免得事後會讓埃爾文布萊克有一種被排除在集體之外的感受。

「你剛才說,河谷的對面也有人駐紮在那兒,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伊莎貝拉又向贊達亞開口詢問了,她倒不是真的對此有多麼好奇,只是想替埃爾文布萊克與康斯薇露找一個能安心談話的地點,無處躲藏身形的洞穴顯然幷不是合格的選項。

「那邊是布爾人的營地,小姐,您們可以過去,但我們不行。」贊達亞低聲說道,「我們先前曾經住在那兒,後來我們發現了那些逃到開普敦城外的布爾人難民,他們進不去城,又被那些逃兵搶劫。我們收留了他們,他們覺得河谷另一邊的洞穴更好,就把我們趕到了這邊。」

「你們救了他們的性命,他們還要反過來侵佔你們好不容易找到的藏身處?」伊莎貝拉一時忘記了這段對話本來的目的,驚訝地反問道。

「這很正常,小姐,我們早就習慣了。」贊達亞一邊說著,一邊跪坐在火堆旁,手腳麻利地編織著香蕉葉。這些葉子編成的大小不一的碗與籃子有許多用途,卻也很容易損壞,因此必須要不停地補充才行,她指節粗大的雙手靈巧地在火堆旁炙烤的香蕉葉裡挑出那些水分幹得剛剛好的葉子,動作又輕又快,叫人看得目不轉睛,「從前,我的父母就生活在開普敦城外的牧場裡,我們自己有一小塊祖傳的土地,日子過得很好。可後來城市擴大了,土地就沒了,於是我們拿了城裡給的一點補償,搬去了其他城市。現在有戰爭,我們想回來家鄉,家鄉卻不屬我們了,加上天氣還有那些逃兵很惡劣,就只好和大家一起躲在這裡。」

她的語氣就跟她的雙手一樣平穩,彷彿講述的幷不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悲劇,就這麼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與土地,對她而言似乎根本算不上是什麼打擊。聽上去,她像是已經完全認可了白人能夠隨意地從他們身上壓榨利益這麼一個事實。

「你難道不會覺得憤怒嗎?」伊莎貝拉禁不住問道,「開普敦城就這麼吞幷了你的土地,你原本才是這片土地上的土著居民,卻連活在自己家鄉的資格都沒有。」

「憤怒?」贊達亞就像是根本不理解這個詞的意思般看著伊莎貝拉,「我們為什麼要憤怒?英國人不會想要殺掉我們,也不會想要把我們抓起來賣到其他的國家,等天氣好一點,那些逃兵也離開了,我們還能在附近的農場找到一份工作哩。這比在德蘭士瓦的那些黑人的遭遇好多了。有什麼是需要憤怒的,小姐,我不明白?」

一時之間,伊莎貝拉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更何況,那些布爾人也很可憐。」沒等到回應,贊達亞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一刻,一無所有卻又如此豁達的她話語裡竟然有種救世主一般憐憫萬物的氣質,「他們生在英國的土地上,說著英國人的語言,認為自己是個英國人,卻不被英國人接受。我們可以在附近找到一份工作,他們卻只會被要求滾回德蘭士瓦,沒人會僱傭他們的,小姐,現在沒人會僱傭布爾人的,他們也許一輩子都得躲在河谷的那邊過活了,而我們只是暫住一下,躲躲雨罷了。」

「你覺得他們可憐,可是,這些布爾人曾經殘忍地屠殺了大部分你們的同胞,將你們從他們佔領的土地上趕走,還——」也許是難以置信眼前的這個女人竟然能夠如此寬容,甚至平和得不似一個尋常的人類,這句帶點挑唆意味的話從伊莎貝拉嘴裡溜了出來,她平日裡絕不會這麼說,但這一刻,她只想引出那麼一點人性裡的陰暗面。

「我知道這一點,小姐,您不也是布爾人嗎?」贊達亞膽怯地瞥了伊莎貝拉一眼,才讓她突然記起自己此刻的身份是什麼,「但我們沒有資格遷怒任何人。英國人可以遷怒布爾人,也可以遷怒我們,他們決定了其他人能不能在他們統治的土地上工作,能不能繼續生存,因此他們是有資格的,可是我們哪來的底氣呢?又哪來的能力去報復呢?我們根本不敢拒絕您們,也不敢拒絕那些布爾人,因為這樣的行為也許明天就會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奴隸與弱小沒有資格怨恨,小姐,等您是個黑人的時候,您才會明白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

原來她也幷非完人,只是現實將她的陰暗面磨成了無可奈何的逆來順受,還包括大部分其他生活在這土地上的黑人。伊莎貝拉扭頭掃視著洞穴,卻只能看到一群溫順的黑羊,他們甘從牧羊人的呵斥,甘於忍受牧羊犬的欺淩,就為了換回嘴裡的一把草,為此他們甚至願意獻出皮毛,自割羔肉,最終麻痺而無動於衷地面對一切不公。

「比起成為奴隸的同胞,我們已經十分幸運了。」過了幾秒,贊達亞再次侷促不安地開口了,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壓得低低的,「因此,小姐,請別再說什麼憤怒不憤怒,屠殺不屠殺的話了,您這麼說,只會讓大家都感到極其不安的。」

也是,面對不公與不平等,總好過面對奴隸主,伊莎貝拉心酸地想著。然而,就在這時,哈甘插嘴了。

「是的,我們很幸運呢,」他也壓低了聲音說道,大而圓鼓鼓的眼睛「我聽說,英國人會把那些奴隸們抓走,集中關起來,幷且什麼也不給他們吃呢,我們在路上遇到了從納塔爾省逃出來的人,他就是這麼說的。」

「哈甘!」贊達亞驚慌失措地呵斥了一句,又慌又怯地看了伊莎貝拉一眼,似乎是害怕她又會就這個再發表些什麼言論,「你不知道那個男人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別跟尊貴的小姐說這些沒來實據的話。」

「可是他發誓說那些都是真的!」哈甘不服氣地嚷了回去,「他發誓說他工作的農場都被英**隊燒毀了,他的主人,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被抓了起來,關押在那種運送畜生的車子裡帶走了,他想去把他的孩子救出來卻失敗了。他親口聽那兒的人說,英國人已經幾天沒有給他們東西吃了,因為那座農場的主人偷偷給駐紮在那附近的德蘭士瓦軍隊送吃的——」

哈甘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他的母親以一連串的祖魯語給打斷了,贊達亞一邊呵斥著他,一邊將適才編好的那些籃子與碗塞在他的懷中,推著他向洞穴外走去,似乎是想打發他將這些送去什麼地方。而伊莎貝拉則僵硬地坐在原地,腦子中反復迴響著哈甘適才說的那些話,也許是她多慮了,但不管怎麼思考,她都感到哈甘所描述的那一番場景非常接近於——

集中營。

自從在軍艦上惡補了整個19世紀的殖民史以後,伊莎貝拉已經瞭解到了這幷不是一個從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才興起的概念,事實上,集中營一直貫穿著整個殖民史的戰爭中,美國對印第安人採用過,西班牙對古巴人也採用過,她不會奇怪英國人也用類似的手段對付布爾人——這隻越發讓她意識到了要儘快將這場戰爭結束的緊迫性,伊莎貝拉想要立刻就與溫斯頓談談,但她還不能那麼做,在那之前,她還要——

她環顧了一圈洞穴,在角落裡發現了另一個黑人婦女,她記得之前就是她替自己與安娜拿來了可以換洗的衣服,而且也會講一些簡單的英文,因此便走了過去,輕聲向她詢問自己在哪裡可以找到一個避人耳目的隱蔽位置。

那名婦女顯然是誤會了伊莎貝拉想要幹什麼,不僅熱心地向她指明瞭方向,還向她保證自己不會讓任何人前去那個方向,會留給伊莎貝拉足夠的**,但這歪打正著地迎合了她的需求,因此伊莎貝拉也沒有點破自己的目的。

接著,她就走到了埃爾文布萊克身邊,用自己所能模仿出的,最像康斯薇露說話般的語氣,向他悄聲開口了。

「我需要與你談談,布萊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