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第199章 •Alvin•

就如同初來時般突兀, 那場大雨在降臨後的第十天清晨, 奇蹟般地,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那霎時間籠罩世界的萬籟俱靜讓埃爾文從淺眠中驟然驚醒。贊達亞特意將整個洞穴中最乾燥, 最溫暖舒適的角落分給了他們一行人。用乾草與樹葉編織鋪成的床鋪柔軟而散發著青草香味,火堆有規律地在耳邊發出劈啪聲響,再加上洞穴外的雨聲, 即便警惕如埃爾文, 也沒忍住熟睡了幾個小時。

他半支起身子, 透過石縫的間隙向外望去, 天此時半亮了,久違的燦爛陽光打在尖石的四周, 已然烤幹了白麵上的水漬,漂亮的耀金色從邊緣披落下來,像阿拉伯女人掩在臉上的,若隱若現的金絲面紗。連綿的雨天過去, 這光芒對於埃爾文而言,竟然有些陌生。

不管怎麼說, 雨停了,都是一件好事, 意味著他們能夠幹乾爽爽地上路,儘快到達目的地。

他的視綫轉回了洞內, 溫斯頓丘吉爾就睡在他的前頭,鼾聲輕微地從他的鼻息間逸出,顯然睡夢香甜。公爵夫人則躺在更遠處, 背對著他,貼著洞壁,埃爾文只能看見一點棕色的髮絲從毯子下露出。而她的女僕則緊挨著她,睡在外側,埃爾文的目光剛掃過去,安娜就倏然睜開了眼睛,那雙黯綠色的眼眸瞬間毫不客氣地攫住了他的視綫,

別忘了我與你昨晚的談話。那冰冷的雙眼分明是如此說著,就連我們這個代詞也不屑於使用。

昨夜,有了在洞穴裡吃點食物,暖和暖和身子的時間,埃爾文總算能好好地靜下片刻,思索自己整晚的行為。不管公爵夫人對此是怎麼想的,埃爾文將自己從火海中衝入臥室,將她帶走的行為都歸咎於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對自己的影響——驟然之下發覺自己一直忠心不二的帝國竟然打算除去自己,還造成了曾經與自己情同手足般的同伴不惜為這個任務而自殺,不管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而公爵夫人又在那脆弱的時刻撫慰了自己。一時之間,自己將她是為了感情的寄託,而做出這樣瘋狂的行為,倒也不能說不合情理。

但那仍然無法改變他是一個德國人的事實。

在確切地知道自己為何會被拋棄,為何要被除掉的原因以前,埃爾文絕不可能洩露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向一個英國的貴族夫人透露出任何信息,不管他心中對這個女人有著怎樣的感受——即便每一次與她的談話,都讓埃爾文情不自禁地有一種顫慄感,彷彿公爵夫人的言語觸碰到的不是埃爾文布萊克這個身份的假面,不是他冰冷堅硬如石的內心,而是某種更高階級,更深入精神,宛若靈魂般的存在。

因此,昨晚,在那長在洞穴內的隱祕樹叢間與公爵夫人的對話中,埃爾文既沒有同意與他們繼續一同前行,也沒有提到半句自己的身份。對於自己的身手與槍法,他只是輕描淡寫將那些歸功於自己曾經的「興趣」,說自己在蘇格蘭長大的時候,就非常喜愛打獵與射擊,因此才練出了這等的技術。

他從頭到尾都保持著平淡而且冷漠的語氣,企圖將他與公爵夫人之間距離撕裂開。他還有自己的任務在身,不可能一直跟著他們走,因此倒不如在此刻就恩斷義絕,反正,只要一分開,他就會立刻擺脫埃爾文布萊克這個身份。相處得越久,他是誰就越容易被察覺,一旦暴露,鑒於公爵夫人的身份特殊,帝國方面甚至可能會考慮將她也一幷殺害,而那是埃爾文最不願看到的情形。

他的態度明顯而堅決,因此那場談話沒有持續多久,幾分鐘後便結束了,儘管公爵夫人盡力表現得剋制有禮,但她的嗓音裡仍然透出了難以掩蓋的失落,那讓他們最後簡短的告別顯得有些不愉快,公爵夫人甚至沒有從樹叢裡出來,似乎直接便走了另外一條小道離開了,就連一個模糊的背影也不曾留給他。

在那之後,埃爾文在原地呆呆地佇立了一會,他下意識地想要去摸口袋中的那支菸,卻隻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更換,而那已經破碎散落的煙絲八成也被灌入袖袋的雨水給衝走了。

這樣也好,馬克西米利安,至少比起在那樹林裡假裝死在逃兵的槍火下,你還多贏得了一晚與她相處,知道她安全地抵達了能夠落腳的藏身處,甚至還得以鄭重告別。對於你這種人來說,那已是了不得的奢侈了,何必又再要求更多?

他這麼告誡著自己,還沒來得及將心中湧起的那一分罕見的傷感掐滅,就看見安娜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從樹叢裡站了起來。

她定然是尾隨著自己與公爵夫人前來的,但她的腳步之輕,氣息之收斂,讓她簡直如同一道影子般令人難以察覺。埃爾文禁不住感到脖頸一寒,知道她如果打算在適才自己沉思的片刻下手,無論自己身手多好,恐怕都難以躲開。

「我需要你告訴公爵夫人,你改變主意了,你會陪著她一同前去她想要前去的地方。」

她盯著自己,沒有掩飾神色間的冷酷。埃爾文不記得自己從前有在公爵夫人的身旁見到她,但就適才在山洞中的觀察來看,她表現得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女僕,勤快又麻利,表情平靜恭順。也許是從自己身上也嗅到了相似的殺戮氣息,知道掩蓋本性沒有用,因此才將她的真面目毫無保留的展現出來吧。埃爾文思忖著。

「我有自己的事情。」埃爾文淡漠地回答著,沒有被她威懾住。

「向帝國回報你在阿爾伯特親王號上探查到的消息嗎?」

埃爾文嫌惡地瞥了她一眼,將內心如火山般爆發的驚訝全都壓在了心底,「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沃特小姐,該解釋的我都已經與公爵夫人解釋完了——」

「當我發現你企圖偷聽那些機密會議的時候,我就大概猜到了你是一名間諜。而她又提到了你的寫作中帶著德語與俄語的影子,最後,從你的眼睛顔色判斷,我會說,是德國派來的間諜,不是嗎?」

沒有任何鋪墊與粉飾,只是簡短幾句話,安娜便揭露了埃爾文的身份。只是,比起她猜出的真相,更令埃爾文在意的是她稱呼公爵夫人的方式,上一句她還使用著「her grace」的敬稱,這一句又變成了簡單的「she」,簡直就像是在稱呼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般。

「你偷聽了公爵夫人與我的談話?」埃爾文眯起了眼睛,問道。

安娜說出這句話時,語氣甚至摻雜了一點淡淡的傲慢,「就像我說的,我什麼都知道。」

埃爾文知道在這個女人面前狡辯自己的身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儘管難以表述,但他隱約意識到了安娜恐怕對公爵夫人有著一種病態般的感情。自己的身份會暴露,恐怕也是因為艦隊起航的那天晚上,他與公爵夫人閒聊了一會,才會被恐怕無時無刻不悄悄跟隨著公爵夫人的她盯上,進而才被她發現了自己探查情報的行為。

「你沒有證據證明我的行為,也沒有證據證明我的身份。」

「但她會相信我的話,她一直都無條件地信任著我。」

「即便她相信了又如何,一個流落他鄉的貴族夫人根本不能威脅到我半分。」

「公爵夫人也許不能,但丘吉爾先生就很難說了。」

「或者,我也可以直接在這裡將你殺死,然後潛逃。」

安娜無聲地大笑了起來,那情形就像看到有人在雜耍小丑的肚子上劃開了一刀,然後粉彩油墨地在傷口上畫了個鬼臉,用肝臟作眼睛,用腸子作咧開的嘴角,一般的可怖而又毛骨悚然,明明她是一個清秀瘦弱的女孩,但這一刻她就像是被魔鬼附身了,然後地獄借著她的脣齒而降臨人間一般。

「你是個聰明人,布萊克先生,想必你可以計算出一擊將我即時殺死的概率有多高。而只要你沒能成功,那麼死的就一定是你。」她輕聲向自己保證著,埃爾文已經能看到小刀鋒利的閃光在她的指尖閃耀著,「即便不是今夜,不是明天,你的後半輩子也將會永遠活在噩夢之中,每一寸被黑暗覆蓋的角落裡,都可能有我的存在。」

「你以為我會害怕死亡嗎,沃特小姐?」

「噢,不,當然不,布萊克先生。死亡之於我的含義,就如同之於你一般,但我知道你如今活著必然是為了某個原因,就如同我活著也是為了某個原因一般,而只要那個原因存在一天,你就一天不會為死神敞開大門。」

她知道她是對的,而埃爾文也知道她是對的。

他必須要從帝國的手中得到一個回答,不僅為自己,也為自己的同伴,在那之前他絕不能讓自己死去。

「告訴公爵夫人,你改變了主意,布萊克先生。」

當埃爾文回到洞穴裡的時候,公爵夫人正與溫斯頓丘吉爾商量著他們接下來要怎麼走,他所帶來的消息使得他們都非常愉快,而安娜也適時地出現,溫和謙恭地就像她從未離開過洞穴,告知了大家她帶來的行李箱中還夾帶了一筆不菲的錢財,可以用來與開普敦城附近的牧場主買下兩匹馬。贊達亞更是熱心地為他們繪製了一幅地圖,告訴他們從開普敦沿著西開普鐵路一路向東北方向走,很快就能找到有火車經停的小城鎮,從那便可以將馬賣掉,換乘火車前往德阿爾。

反正阿貝泰隆第三分部在德阿爾這樣的大城市中多半也設有聯絡部。埃爾文那時心想著,在路上也就罷了,一旦到了大城市中,那女僕便根本不可能威脅到他。與公爵夫人等人結伴而行,也不過比他自己單獨上路要遲幾日到達德阿爾而已。因此仍是興致勃勃地參與了計劃的制定,還提出了要在接下來的抵達的小鎮上購買槍支與物質的建議。

只是,他仍然想不通那女僕為何堅持要自己與公爵夫人同行。

若說是要借用他的身手,且不說這女人的敏捷狠厲不在自己之下,溫斯頓丘吉爾是桑赫斯特軍事學院的學生,也是用槍的一把好手。英國人不太可能在英國自己的殖民地上遭遇什麼不測,更不要說公爵夫人身份尊貴,有這兩個人陪著她,已是綽綽有餘,因此這個理由不太可能。

若說是這女僕不放心自己身為德國間諜的身份,但她看上去除了自己的女主人外,根本一概不關心這世上發生的一切。而且,倘若她真的在意自己的真實身份,她早就該趁著大家還在軍艦上,有幾百名士兵駐守在身旁,自己也無處可逃的時候就告知馬爾堡公爵這個真相,好讓他將自己抓起來,因此這也是一條死路。

他最終忍不住詢問了,但那女僕隻丟下了一句話,「因為她需要你」,便離開了,用的仍然是那混亂的人稱。但事後埃爾文仔細聆聽她與公爵夫人的對話,卻發覺她話語裡禮數周全,一次敬稱也不曾用錯。

但這會,埃爾文實在懶得計較安娜在文字裡玩的詭祕遊戲。他收回了自己的視綫,一骨碌爬起身,起身走到洞穴外的小溪旁,用冰冷的水輕輕地將臉上敷著的綠色糊糊洗去,傷口已經癒合了些,但那不是他昨晚隨手在洞穴旁拔的野草的功效。他將草碎與米糊混合,只是為了遮擋在傷口邊緣暴露出的原本面目而已。馬克西米利安的真面目常年掩蓋在厚厚的化妝下,早已變得白晰無比,而埃爾文布萊克作為一個常年四處奔波的記者,自然臉上要黝黑一些,在無月的雨夜沒人能發現這一點,但到了光綫充足的山洞中,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只是得經常更換這偽裝的草藥,免得傷口惡化。

在他身後,埃爾文聽到了竜竜窣窣的聲音,知道那女僕也起了床,正在收拾著行李。不一會,溫斯頓丘吉爾與公爵夫人也都醒了,贊達亞為他們送來了一碗碗豐盛甜美的漿果作為早餐,這女人一邊低聲歡快地用自己的語言感謝著神明讓大雨停歇,一邊又為著要與他們分別難過不已,一個勁地叮囑公爵夫人,若是她再回到開普敦,千萬要到附近的農場裡打聽打聽贊達亞,她與她的家人們會盡力在這兒找到一份工作,到那時她還能再招待大家一番。

公爵夫人想為她留下些錢財,至少也要足夠她買下一塊與她父母失去的那塊地同樣大小的農田,以感謝她在大雨中收留自己一行人的善舉。但是那可憐的女人根本不習慣一個高高在上的白人竟然會對自己有感恩之情,當場驚慌失措得差點要跪下去,反復用布爾語向公爵夫人解釋說自己做這一切都是應該的,不該得到任何報酬。更何況,要是人們發現一個黑人女子竟然有這麼多的現金,準會懷疑她是不是殺了自己曾經的僱主,搶了對方的錢財,二話不說便會將她關進監獄裡去,這才打消了公爵夫人的主意。

不過,溫斯頓丘吉爾倒是留下了那把他從布爾人逃兵中搶來的步槍,倘若要賣也能得不少錢,留下來也能用作自衛打獵之用。他悄悄地將槍支藏在了哈甘的床鋪下,如此便不必費一番口舌說服那些南非黑人收下了。

日頭漸漸上爬,在山坡上拉出了一條條細長清晰的黑影,交錯在翻起的泥土與斷裂的枝幹上,曾經鬱鬱蔥蔥覆滿翠色的山腰如今滿目蒼夷,顯示這場不同尋常的大雨為大地留下的傷痕。埃爾文布萊克一行人在哈甘的帶領下走出了洞穴,他會帶著大家前往最近的養有馬匹的牧場,還能順便打聽附近的工作。如今大雨稍霽,有許多農場都急需人手來修復損壞的谷倉與田地,因此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

下山可要比當初冒著大雨向上爬快多了,不一會兒,他們就走到了此前遇見布爾人逃兵的樹林間,從那能遠遠地眺望到半邊的開普敦城,仍然有幾處黑煙寥寥地從白色屋頂間升起,說明災情仍然在持續著。幾名穿著英**隊制服的士兵拖著兩具屍體從他們身旁穿過,看來開普敦城內的軍隊總算是反攻到了逃兵們的營地上,這麼說城裡的暴動也都該被控制住了。埃爾文布萊克回過頭,邊走邊注視著他們將逃兵的屍體丟在馬車上,思慮著,不知這回士兵們又要把它們運送到什麼地方去,會不會又再次為另一處地方帶來不可彌補的滅頂之災。

怎麼現在自己也會開始關心這些事情了?他突然驚覺這一點。

「布萊克先生,別落後了。」哈甘招呼著他,「我們得快點,免得好的馬都給別人挑光了,況且,光是講價就得費一番功夫呢。」

「好,那我們得走快點。」

埃爾文答應著,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說出這句話時,嘴角竟然帶笑。

於是,他們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不一會,就將開普敦城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