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第204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埃爾文輕手輕腳地翻越了窗戶, 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上。

他不想吵醒夏綠蒂, 儘管他幷不清楚這個小女孩是否有替他掩護——興許這一會大家都已經發現他失蹤了,而那女僕安娜也已經將自己真實的身份洩露, 在漆黑一片的房間內等待著他的,很有可能是數十個全副武裝的英國士兵佈下的天羅地網。

但埃爾文仍然回來了,不管不顧地, 因為這裡至少有人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戶, 留給他了一條退路;而那遠在北方的雄鷹帝國, 藍色矢車菊的故鄉裡, 已經沒有了。

他成功地找到了領事辦公室,那是一棟三層的白色樓房, 坐落在德阿爾的北邊,掩埋在一片鬱鬱蔥蔥的闊葉植被與非洲芙蓉之間,就像某個不起眼的私人宅邸,只有門口駐守著的德國士兵與進出的豪華馬車暴露了它的真實身份。

埃爾文繞著那棟建築的背面走了兩圈, 便確定好了一個能不被發現的潛入路綫。領事辦公室周圍種了不少樹叢,但也有幾棟居民房屋矗立其旁, 窗戶大開。要是能等到晚上再進入自然是萬無一失,但埃爾文可不想冒著會被安娜找到的風險。他脫下了帽子, 外套,還有腳上套的靴子, 將它們仔細地藏在了灌木叢中,接著便攀附著玻璃窗外凸起的簷邊,靈活地向上爬去。

他知道這種領事辦公室的結構, 通常負責人的辦公室都在樓頂,佔據去了整個樓層的半壁江山,而剩下的那一半通常都是會議室。因此只要能爬上3樓,任何一扇窗戶都能將他領去最終目的地。

但就在他剛剛爬上第二層窗戶時,正對著領事辦公室後門的一棟房屋的窗戶打開了,一個胖胖的黑人婦女端著一個沉重的木桶出現在窗口,正準備將裡麵灰汙的髒水向街道上潑去。埃爾文趁著她垂眼查看底下是否有行人經過的瞬間,拔出手中的匕首挑開了身旁窗戶的插銷,一閃身便翻了進去,藏在一尊巨大的中國陶瓷花瓶後面,剛好躲開了前方走下臺階的兩人轉到二樓走廊上的視綫,埃爾文背部緊靠著瘦長圓潤的瓶身,雙肩緊縮,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是的,我不得不承認,霍夫曼勛爵,這的確是一個很棘手的問題。」

一把低沉醇厚的聲音從埃爾文的背後逐漸接近,還沒等埃爾文琢磨出他提到的霍夫曼勛爵是外交官裡的哪一位時,另一把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聲音就響起了。

「是的,陛下對於參與戰爭一事非常熱衷,每天都在與戰爭部的那些年輕人們埋頭開會,提出了不少計劃。但是,您也不能否認,英國方面給出的條件的確十分豐厚,塞西爾羅德斯他——」

那無疑便是穆勒少校的聲音戛然而止,埃爾文剎那間全身的汗毛炸起,他不敢偷眼去看,而手指已經握在了槍柄上——他發現我的存在了嗎?我該怎麼辦?我真的能對穆勒少校下手嗎?這麼多年了,他對我來說就像是——

上百個念頭轉瞬間從他腦海裡閃過,然而等他的槍支半從褲腰裡掏出的時候,穆勒少校的聲音又響起了,「啊,袖釦,這狡猾的小精靈,我永遠也弄不懂法國人發明的這些小裝飾。一旦不小心弄掉了,要想裝回來可就難了,通常這都是由我的貼身男僕替我佩戴的……萊恩勛爵,不如您先請吧,我可不樂意就這麼衣冠不整地前去見我們的訪客,再說了,以我這大塊頭,還是不要跟您擠同一輛馬車的好。」

埃爾文這才明白適才發生了什麼事。穆勒少校用的這一招,通常都是在他們想要搜查某間宅邸,卻又不能久留的時候使用的——假意要與主人一同出門,卻在臨上馬車前發覺自己遺失了什麼重要的事物,因此而勸說主人先走,自己隨後跟上,從而爭取到十幾分鐘的搜查時間。

但這隻使他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多——穆勒少校為什麼會來到南非?他為何又要特意留下搜查德阿爾的領事辦公室?他隱隱約約感到這可能與他在開普敦遭遇的暗殺有關,但眼前的狀況已經不容許他靜下心去思考了。成功送走了萊恩勛爵,穆勒少校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先站定了幾秒,似乎是在確認他的確搭乘上了馬車,這才轉身迅速向樓上溜去。穆勒少校剛消失在二樓走廊的盡頭,埃爾文就閃身從藏身處撲出,悄無聲息地跟在了對方的身後。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接近,無論如何表現,都會讓穆勒少校認為自己來者不善,因此索性也放棄了以友善的姿態出現,決定掌握主動。因此拿著手槍便頂上了穆勒少校的後腦勺,彼時對方正打開了一個隱藏的抽屜,準備撬開其中收納著的一個黑色保險箱。

「gott mit uns,穆勒少校。」

想到自己過去曾經是如何驕傲地低聲說出這句話,即便那只是一個影子向另一個影子招呼,語氣間卻恍若承接著整個帝國榮耀在自己的心臟,埃爾文的聲音無可避免地帶上了幾分嘲弄。

即便穆勒少校在他出聲的那一瞬間顯露出了慌張,埃爾文也不會知道,因為對方的聲音平靜得就像每一次他在電話中聽到的那樣。

「馬克西米利安,gott mit uns。」

他站起身,轉過身來,儘管埃爾文從未見過穆勒少校的真身,他也知道對方絕不可能長成眼前這腰大膀圓的模樣——三層下巴堆堆疊疊地聳拉在寬厚得猶如桌板一般的胸前,西裝外套穿在他身上,就好似硬將一頭母豬塞進香腸衣一般,撐得連銜接處的針腳都看得清清楚楚,難怪他根本沒辦法為自己戴上袖釦。

「在我聽說刺殺失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有一天會站在我的面前。」他說道,深灰藍色的,像是刷了一層煙霧般的眼眸直視著那槍口,「如果你必須要知道的話,馬克西米利安,我不是下命令的那一個。」

「我對帝國,對陛下的忠誠不曾改變,仍然留存,永不磨滅。我從未給予阿貝泰隆任何不信任我的理由,過去沒有,如今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埃爾文低聲一字一句地說著,他握著槍的右手在抖,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也許我該換成左手的,他心想,但他在身後握著匕首的那一隻手也顫慄著,被拋棄的苦楚終於在這一刻抓住了一直企圖逃脫的他,淬紅了他的臉,逼利了他的聲音,讓他聽起來就像是一個失戀了的青少年,「我只想知道為什麼,穆勒少校,我只想要一個原因。」

「即便是你在知道了真相以後,你的忠誠仍舊不曾改變?」穆勒少校冷笑了起來,「你也許從未給予阿貝泰隆不信任你的理由,但馬克西米利安本身就已經足夠使帝國懷疑你的忠誠了。」

這已經是埃爾文第二次聽到他的名字就像一個物品般地被人提起了,「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他急迫地,幾乎是慌不擇路地追問著。是的,他是馬西米利安,是從那滾燙熔岩中拔出的冰冷利刃,是皇帝陛下藏在黑暗帷幕後的銳利武器,從7歲開始,這就是他周圍的人不斷反復告訴他的話。難道那就是他被當做某種予取予求的物品隨意拋棄的原因嗎?

「噢,仁慈的上帝,」穆勒少校的嘴角微微咧開了些,那很難稱之為一個笑容,更像是讓脣齒間的冷酷出來放放風,「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那就是我前來這兒的原因——尋找一個答案!」

「嘖嘖嘖,」穆勒少校輕柔地搖了搖頭,「這就是為什麼我告誡過學院的那幫人,當他們準備訓練第二批學員時,不要太過於強調忠君愛國。結果只會適得其反,導致於像你這樣的棄子即便明知道自己遭到的對待,卻仍然如同那些丟不掉的小狗一樣,屁顛屁顛地,髒汙兮兮地,千里迢迢地跋涉回家,搖著尾巴祈求主人給一個拋棄他的理由。可即便你知道又能如何,馬克西米利安,你該不會真的以為帝國還會將你這種廢鐵回收利用吧?」

所有一切他曾視為人生使命的一切,都在最後這句話中化為了烏有。

彷彿是剛經歷了一場颶風天氣後,翅羽亂乍地撲稜進房間的老鷹,康斯薇露注視著埃爾文無聲息地從窗戶跌入,然後癱倒在地。

夏綠蒂告訴了伊莎貝拉,埃爾文有可能會從這兒回來。她也的確告訴了溫斯頓埃爾文幷不是失蹤,但那時她幷沒有提起她才是最後那個見過埃爾文的人,而且還與他有了一番對話。因此溫斯頓根本不信埃爾文會這樣不告而別,仍然把這件事當成了失蹤處理。

今天下午,德國駐開普敦使館德阿爾領事辦公室出了一場襲擊事故。霍爾丹少校臨時被叫去處理了這件事,直到晚飯結束後才回來。溫斯頓原本打算等到那時便通知他埃爾文失蹤了的事,但夏綠蒂趕在那之前將她與埃爾文的對話告知了伊莎貝拉。她原本以為埃爾文早就該在這之前就能趕回來,因此才一直為他保密。

「他會回來的。」夏綠蒂那時篤定地告訴伊莎貝拉,就像她篤定著自己的父母還在某處活著,只是等待她找到一般,「我為他留了那扇窗戶,他一定會回來的。」

溫斯頓倒還不算是最為埃爾文擔憂的人,反倒是安娜一聽到這消息便坐不住了,三番五次地要求出門去尋找埃爾文,險些就讓伊莎貝拉懷疑她是否也對埃爾文抱有好感。不過,她考慮到如今是戰時,城中幷不安定,更何況下午才出了襲擊事故,讓一個女僕單獨在街上溜達幾個小時過於危險,因此一直不同意安娜的請求。

天知道,康斯薇露也想親自出門去尋找他。

她知道他絕不可能是一般人,也不可能是蘇格蘭人,甚至埃爾文•布萊克也很有可能不是他的真名。沒有哪個記者閒著沒事幹會去學幾乎一輩子都不太可能用得上的南非布爾語,更談不上擁有那樣出色的身手。他的真實身份若不是間諜,殺手,便是什麼情報集團的手下。因此,在那個洞穴之中,當他拒絕與自己這一行人繼續前行時,康斯薇露幷不意外。而倘若埃爾文就這麼從此消失了,對她來說也不會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情。

但那不意味著,這就是她樂於見到的事情。

埃爾文跌跌撞撞地爬起,即便處於一個彷彿喝醉了的狀態中,他仍然能做到一絲聲響也不顯露。在他關上窗子剎那,清冷的月色映在他的臉上,第一次照亮了此前都一直隱藏在背光的黑暗中的那一頭燦爛的金髮,還有那張英俊,卻像是蘊含了所有詩歌中低聲描繪的悲哀的臉龐——

那不是埃爾文•布萊克,可那又是他,康斯薇露確信這一點,卻仍是不可避免地驚呼了一聲。

「公爵夫人。」

埃爾文肯定地說著,他緩慢地扣上了插銷,拉起了窗簾,房間中剎那間又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掩去了眼前這男人的俊美,就如同適才的一切都不過是月下的幻覺罷了。

「您在這做什麼?」

康斯薇露盡可能地把自己往床邊垂下的帷幕裡擠了擠,想營造出一種她坐在床旁的陰影下的景象。「我在等你回來,」她輕聲回答著,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說錯了。一個已婚的公爵夫人在昏暗的臥室中等待一個男人歸來,這情形實在過於曖昧,不該由她這個身份的人說出口。

但埃爾文卻似乎幷未在乎這一點,「您等待歸來的是埃爾文•布萊克,」他說著,仍然站在窗邊,「但他幷不存在,那個蘇格蘭日報的記者從未出生在這世界上過,他只是一道虛幻的影子,偶爾短暫地出現在您的眼前罷了,幷不值得您犧牲大好的睡眠而等待。」

「我等待的是你。」康斯薇露脫口而出,「我說的是你,不是埃爾文•布萊克,也不是其他的任何人,我等待歸來的人是你,而你就站在這兒,不是幻影,不是虛無,你是真真切切的人。」

這句話不僅違背了她從小接受的所有家教,也全然違背了她一直以來的性格。她甚至從未向詹姆斯說過這般直白的話語。她是個淑女,而淑女永遠不該把自己內心的想法告訴任何男性,包括自己的父親,這些規則即便在死後也仍舊對她有著束縛力,時不時康斯薇露依舊會發現自己遵守著它們。

通常來說,康斯薇露會把自己這樣的改變歸於伊莎貝拉的功勞,認為是她給予了膽小又怯弱的自己勇氣,但唯有這一次,她很清楚事實幷非如此。

事實是,她想對他,埃爾文•布萊克,或者不管名字是什麼,就僅僅是這個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說出這句話。但他對這句話毫無反應,只是待板冷漠地注視著她,好似已經不能被這世上任何話語所打動。

「你卸掉了偽裝。」康斯薇露不得不重新找了一個話題。

「我只是想回來向夏綠蒂告別,謝謝她為我留了一扇窗戶,那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僅此而已。」埃爾文——康斯薇露仍然只能以這個名字稱呼他——平平地回答著,「我沒有必要為此再特意換上埃爾文•布萊克的偽裝,那個角色已經不復存在了。」

「你不打算向我告別嗎?」這麼說,她在他心中還比不上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小女孩,康斯薇露心想著,她竭力使自己的語氣隨意一些,卻還是掩蓋不住那淡淡的苦澀。

你愛上埃爾文•布萊克了嗎?今夜的早些時候,伊莎貝拉如此小心翼翼地詢問著她。如果你希望他留下,不管他是什麼身份,間諜,殺手,還是走私犯,我都會盡全力給他一個合法身份,讓他能待在我們身邊的。當然,我們就不得不跟阿爾伯特坦白你的存在了,否則他一定會以為我背著他來了一段婚外情……

她還喋喋不休地說了許多,可康斯薇露沒有再繼續聽了。她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因為在經歷了詹姆斯的欺騙,還有她為此而施行的自殺後,再提「愛」這個字,或多或少都有些滑稽,也有些沉重。更何況,她與埃爾文之間有的,除了幾次躲躲藏藏的談話以外,又還剩下什麼呢?她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又可能愛上他什麼呢?就因為他是除了伊莎貝拉以外與自己接觸的另一個活人嗎?

所以,她確定自己幷不愛埃爾文,她只是非常地在乎他。

每次他們談話的時候,她都能看到他在伊莎貝拉眼中尋找著自己的影子;每當伊莎貝拉表現得與自己不同時,她都能發覺疑竇從他眼中閃過;他分明是知道自己存在的。這個想法讓康斯薇露常常又喜又悲,又時時被她在腦海中掛念著,進而更起勁地尋找埃爾文區分她與伊莎貝拉的表現——這就是為什麼她如此在乎他,再也沒有別的原因了,再也沒有別的原因可以用來解釋知道他前來是要告別而不是要歸來這件事會令她如此的痛苦。

「那就趁著這時機告別吧,公爵夫人。」

「我的名字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她說道,平生第一次使用如此堅定的語氣,「而我希望你能那麼喊我。」

康斯薇露,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

而不是,康斯薇露•斯賓塞-丘吉爾。

馬克西米利安卻發覺自己無法將這個名字喊出口。

在他燒成灰燼的餘生中,這個名字是唯一照耀那廢墟的一抹月光,他無法說出口,怕第一個音節便戳破那覆蓋著銀色光芒的美夢,使他回到自己一無所有的現實中去。

他最終沒有扣動扳機,他不會的,而穆勒少校也知道他不會,他想要讓這場談話盡可能長地進行下去,而槍聲只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力,因此他僵硬地收起了手槍,收起了匕首,表面仍然維持著冷靜,但那只是多年訓練出的面具罷了。

「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他木訥地,機械地重複著,彷彿靈魂早已隨著穆勒少校的那句話而抽走。這不是為了他自己,倘若他已是廢鐵,他也要知道是什麼讓他成了廢鐵。千里外的開普敦城中,某個廢棄的酒窖下埋藏著一具為了這個理由犧牲了自己的屍體,為了他,馬克西米利安也必須問出。

「你是我最出色的手下,馬克西米利安,因此你最該知道我們這一行的規則是什麼。我不可能把你想要的情報告訴你,你要是還有那麼一點腦子,現在就該逃到美國,澳大利亞,俄羅斯——隨便任何一個地方,只要與帝國無關——去。我已經向上級報導了你與殺手同歸於盡的消息,不會再有人追殺你了,除非你自投羅網。以我在學院多年培育你的恩情而言,我為你清理後手到這一步,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

「你也告訴了我的母親同樣的消息嗎——你也告訴了她,她的馬利什被自己祖國派去的殺手殺害了嗎!」

他知道穆勒少校認識他的母親,只是從未將這一點向對方挑明。從學院畢業以後,他回去探望過他的母親一次,那時他剛好在附近執行任務,穿戴了偽裝,因此便沒有走正門,而是從花廊攀爬到了二樓,打算直接從書房的窗戶中進入,給他母親一個驚喜。但那次會面卻未能完成,因為他發現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坐在書房沙發上與他母親交談,髮色帶灰,灰藍色的雙眼如鷹般銳利,神色冷峻。直至後來他聽見男人說話的聲音,才知道那是穆勒少校。

「你的母親?」穆勒少校臉上的神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他的語氣裡也帶上了幾分愕然,接著就轉為了嘲弄的喑喑笑聲,「我為什麼要告訴她你的死訊?你以為她會在乎你是死是活嗎?你對她而言的重要性還及不上一個阿拉伯數字,她甚至從未給予過你一個名字!」

這句話猶如鋒利長劍般刺入了他的偏左胸膛,家,國,對一個男兒來說無能重之其右的事物殘忍地被穆勒少校輕輕幾句話便連皮帶肉地從他心中撕去。冷靜下來,馬克西米利安,冷靜下來,他在內心反復叮囑著自己,你已經完全喪失了主動,不能再繼續被眼前這個男人牽著鼻子走。再問下去也是徒勞,他不會輕易就給出任何自己想要的信息,他必須得找到什麼能讓他反客為主的突破點,才能在穆勒少校如同拆解一個廢棄的玩具般徹底將他人格摧毀以前,掌握到他想要的答案。

電光火石之間,他的視綫自穆勒少校身後的那黑色保險箱一掠而過——是了,這是對方特意留下來尋找的物品!但是這是帝國的領事辦公室,有什麼是需要派遣自己的間諜前來尋找的?是他受賄的信息嗎?還是通敵的證據?不對,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殖民地領事辦公室,沒有到要出動阿貝泰隆第三分部的地步,那麼究竟是為什麼——

剎那間,他突然反應過來,這只是穆勒少校所扮演的這個角色來到殖民地的真正目的中無數附帶的任務罷了,他不該將重心放在這上面,而是應該想清楚為什麼穆勒少校會親自來到德阿爾,如果按照海上的路程來算的話,那麼至少在自己抵達開普敦的時候,對方也該抵達了德屬西南非洲了——

等等,開普敦?

為什麼阿貝泰隆會知道要在開普敦部署殺手?

阿爾伯特親王號原定的目的是伊麗莎白港,僅是因為那天清晨戰爭已經爆發,軍艦必須立刻前往德班港加入戰場,才會臨時停靠開普敦放下平民。即便軍艦上還有其他他不知道的,被阿貝泰隆安插進來的人員,也不能那麼迅速地通知第三分部,讓他們立刻清空聯絡部,幷且派遣一名殺手在那兒等著。因此,這只能有一個解釋——阿貝泰隆第三分部早就知道他會在開普敦下船。

要知道他會在開普敦下船,就意味著他們必須知道戰爭大約會在什麼時候爆發,而誰要是能預言到戰爭的爆發——特別是這場所有人都毫無準備的戰爭——那必然就意味著他是這場戰爭的幕後始作俑者。

塞西爾羅德斯。

適才穆勒少校是怎麼與那萊恩勛爵說的?「陛下對於參與戰爭一事非常熱衷」」 「英國方面給出的條件的確十分豐厚」——難道塞西爾羅德斯給予了帝國某些條件,從而使他們插手進了這場戰爭之中嗎?原本帝國就打算挑起英國與德蘭士瓦共和國之間的戰爭,自然不會拒絕塞西爾羅德斯的條件。但這麼一來,穆勒少校又在德阿爾領事辦公室裡做什麼呢?

不對,等等,在穆勒少校說話以前,萊恩勛爵又說了什麼?——「這的確是個棘手的問題」。可是如果說帝國是愉快地與塞西爾羅德斯達成了交易,那麼萊恩勛爵為何又會有此一說。他是德阿爾的領事辦公室的負責人,也是外交部的重臣之一,他會這麼說,就意味著——

「我知道你為什麼在這裡了,」他輕聲喃喃說道,「陛下想要打這場仗,而霍恩洛厄親王不同意,因此,作為陛下手中最銳利武器的阿貝泰隆第三分部,就要親自前往殖民地,確保霍恩洛厄親王的勢力不會繼續阻礙帝國參戰,是嗎?」

「你不愧是你母親的兒子,馬克西米利安。」穆勒少校給出的回復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但那對於他來說已經足夠算是肯定了。

「我是你最出色的手下,所以你應該知道,瞭解了這一點以後的我對這個計劃而言是多麼大的威脅。」他直視著對方那雙已經帶了一點老態,與他肥胖的面部肌肉不成對比的雙眼,「我會在這之後消失,永遠不再出現在世界上,只要你告訴我為何帝國的這個計劃會與放棄我有關。」

外面的走廊上隱約傳來了沉悶地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還有嗡嗡的說話聲,似乎正向這間辦公室靠近著。

「看來終於有人意識到你所扮演的這個角色不知去了何處了。」馬克西米利安扭頭看了看那兩扇鑲嵌著象牙浮雕的木門,「你能用來思考的時間不多了,穆勒少校,至少我們都得給彼此留點逃跑的時間。」

對方定定地看著他,在這分秒都意味著門外可能有人闖進來的片刻,他仍然花了好幾秒鐘的時間沉默不語地打量著馬克西米利安的臉,欣賞著他是如何支撐著已經支離破碎的自我,又是如何頑強地以鎮定掩蓋著所有血跡斑斑的傷痕,隨後才滿意地開口了——

「帝國之所以會想要除掉你,是因為某個項目的內容被洩露給了英國的政府,而陛下懷疑這一消息是被你而洩露出去的,原因是因為你的母親曾經參與了這個項目,她很有可能將內容告知了你——」

「這個項目的名字是什麼——」他追問著,一顆心被不詳的預感牢牢攥住,彷彿雛鳥陷入骷髏的指爪,尖利的甲面在細羽上刮擦,「告訴我!」

剎那間,鑰匙扭開門的聲響響起,馬克西米利安發覺穆勒少校就像拎起一隻小鶏般輕易地將他抓起,狠狠向窗外擲去,隨著「嘩啦」一聲破碎的巨響,他就像一頭真正的雄鷹般向外飛去,但他立即便意識到,他幷非老鷹,他的翅膀早已折斷,銳喙也被磨鈍,利爪也已剪去,他再也不可能在帝國的藍天下飛翔——

「嘭」地一聲,他摔在了適才那黑人女子潑水的房屋花圃中,壓碎了三個陶土做的花盆,腦袋昏頭轉向,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聽見身後突然響起了叫嚷聲——「入侵者在那!」「入侵者在那!」伴隨來的是一梭子彈,打在他身旁的泥土裡,震得他耳廓發麻,不得不連滾帶爬地跳起身,慌不擇路地翻越欄杆向前跑去,一路在茂密的樹叢間尋找著前進的縫隙。忽地他只覺得頭上一涼,一根尖利的樹杈勾住了他的假髮,霎時便將它扯離了自己的頭皮,馬克西米利安回過頭,呆呆地看著那頂髒兮兮的假髮,半天出不了聲——

就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不管是埃爾文•布萊克,還是馬克西米利安。

「您是公爵夫人,而我也該如此向您告別。」

埃爾文輕聲說著,他拉開了窗簾,讓明亮的銀光毫不吝嗇地灑在他那挺拔的身姿上,接著又拉開了窗戶。他的手放在窗邊,微張著手指,似乎在感受那月色是如何如風般拂在他的掌心。隨即,又收了回來,深深向她鞠了一躬,行禮姿勢標準得猶如一個王子,而他也的確有著匹配的容貌。

「我不會忘記與您相處的這段歲月,公爵夫人。」

而這個稱謂截斷了所有康斯薇露緊隨其後想說的話。

不是隻有夏綠蒂為你留了一扇窗戶,我也為你留了。

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誰,真正的名字又是什麼,我不需要知道你有什麼目的,又是怎樣的身份。因為我本身也是個早已不再存在的人,我愛的是你在我身邊的存在,是你能看到我的雙眼,是你每次能察覺我存在卻又給予我適當距離的敏銳,不是其他任何的一切。

如果可以的話,你能留下嗎?

愛?

她說了愛嗎?

她是這麼想的嗎?

「Farewell, Yrace.」

那帶著一抹金邊的身影靈巧地翻越了窗戶,就如同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霎時隨風揚起的紗簾後。康斯薇露也緊緊跟著衝出了房間,飄入了夜色之中,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之下,看著埃爾文輕巧地跳下藤蔓,就像是逃離天敵般迅速向遠方跑去。她想嘶吼,她想哭泣,她想永遠跟隨他而去,哪怕僅僅是作為一個不會被看見也不會被觸碰的鬼魂;她想回到喝下那杯甜茶以前,她想回到一切還能重新開始的時候,那樣她就能告訴自己什麼才是真正的愛,而她當初為之而死去的根本什麼都不是——

但曾經活著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聽不到她的呼喚,而如今活著的埃爾文•布萊克也不可能再聽到。

thus, they all have gone, into deep deep bck, and never would they e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