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Isabella•Alvin•
為了給軍隊用的裝甲列車讓出鐵路, 這列火車在路上走走停停, 磨蹭了足足3天才抵達德阿爾。
這三天裡,從火車窗外掠過的, 最常見的便是拖家帶口,馬牛拉車,蹣跚著向北或向西前行的布爾人。有些是要遠離戰火, 尋找機會逃出這片已經沒有容身之處的土地, 有些則是要北上, 在布爾人最後的領土上尋求一丁點可憐的庇護。這些家庭往往買不到火車票, 因為他們要攜帶的行李太多,而家族人數又十分龐大, 加上票數緊俏,想要一起遷移,便只能依靠自己的雙腿。
而那實在是一幅悽苦至極的畫像,任何看到的人, 都會深切感到視野裡所行走的是一群沒有尊嚴的動物,而任何人都不該在這個時代仍然為了生存苦苦掙扎到如此地步。這些布爾人們隨地大小便, 也不顧一旁緩慢駛過的火車上有多少人正注視著自己的屁股,甚至連一把沙子也不打算掩埋上去;女人邊走邊敞胸露乳地為嬰兒餵食, 有時一手懷抱兩個,還仍舊健步如飛。男人的肩膀上有時要扛上3, 4個累壞了的孩子,像根被壓彎了的老竹。他們就像是穿行在丘陵沙地間的一具具骷髏,眼裡已沒有了任何色彩, 只不過是一個個機械重複著進食——消化——排洩——的行走系統一般。
除此以外,這趟火車幾乎會停靠在每一個途徑的灰撲撲的小鎮車站上。偶爾停靠的時間久些,伊莎貝拉等人便會下車溜達溜達,活動活動雙腿,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順便在村鎮裡採購一些新鮮水果,布爾人與三等車廂的黑人一般不會離開火車,因此還算安全。
而他們抵達的每一個村鎮都是死氣沉沉的,倚靠著鐵路似乎幷未給他們帶來太多的經濟效益,房屋大多破敗不堪,而大量的田地與牧場都荒蕪著,雜草叢生,植被枯雕。多數鎮上只有一間雜貨店,可大部分時候櫃檯後不見人影,叫人想做買賣也無從談起。走過那塵土飛揚,坑坑窪窪,從未被維修過的泥沙路,時不時還能看見被遺棄的狗兒孤零零地站在草叢中,引頸眺望,尖聲長嘯,彷彿還在等待著已經不復存在的羊群歸來。
這些村鎮裡已經幾乎看不到布爾人的身影了,伊莎貝拉猜測他們不是南下打算逃出國,就是打算北上投奔德蘭士瓦共和國。夏綠蒂告訴過他們,火車上的那群年輕布爾人就打算著要前去參軍,她偷走的車票裡還夾了一封那年輕人寫給自己戀人,卻被殘酷地退回的一封情書,上面用英語寫了他們這群人是如何地痛恨英國人,幷打算加入軍隊殺不列豬一個痛快的計劃,伊莎貝拉估計那很有可能就是被退回的原因。
沒了布爾人,那些村鎮似乎也沒中獲利什麼。剩下的大多不是英布混血,就是移民過來的英國人,還有少數的黑人。可伊莎貝拉只見過一小部分英國人在田裡與牧場裡勞作,其餘的英國人不是衣冠楚楚地坐在自家宅邸的露天長廊下喝茶,就是遊手好閒地與黑人們聚集在樹下,乘涼,賭博,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日子過不過的下去,只要今日還有一口茶可以喝,一口食物可以吃,那便足夠了似的。
莫萊爾先生告訴伊莎貝拉,要是有布爾人在,這些村鎮情形會好轉許多,不少原本就住在這片土地上的黑人都是懶骨頭,習慣了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惰性散漫——黑人女性倒是非常勤快,但是按照英國的文化,她們不能從事勞作,只能當當女傭使喚。對於黑人男性,英國人那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與講究禮儀的相處根本使喚不了他們,只有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的布爾人能心安理得地把他們當畜生使喚,驅使他們勞作。因此,布爾人一走,村莊裡就等於少了兩倍的勞動力,自然就成了伊莎貝拉如今見到的模樣。
「塞西爾羅德斯的野心很宏大,也很理想化。」莫萊爾先生如此告誡著伊莎貝拉,後者在經過了幾天的相處後,逐漸感到眼前這鬼魂的確有幾分真才實學,儘管沿途得不到什麼新消息阻礙了他對目前整個南非殖民地的狀況做一個具體的分析,但是凡在殖民地上看見的現象情景,他都能頭頭是道地說出幾分道理。說出這句話時,他們已經離開了抵達德阿爾以前火車最後停靠的一個小鎮,再等上半天就能到達目的地了。伊莎貝拉一如既往地把自己鎖在了車廂中,三天來她時常以身體不適作為藉口獨處,好能與莫萊爾先生談話。
「他在殖民地如此大刀闊斧地實行打壓布爾人的政策,英國政府的殖民地部不可能不知情,他們的默許,也是因為這符合英國的利益,開普殖民地上的布爾人越少,矛盾就越少,殖民地也就越穩定。塞西爾羅德斯則更加激進,他希望這將是一塊完完全全屬英國人的土地,他希望整個世界都能被大不列顛所把控,而這只是他踏出的第一步。您想說服他退出這場戰爭,恐怕會非常困難,逼迫他不得不下臺,反倒還有些可能。
「但您也看到了,在這片土地上,英國人與布爾人之間有著怎樣矛盾而又共生的關係——這兩個民族有著完全不同的語言,信仰,文化,與價值觀念,強迫他們共同居住在一起,就意味著布爾人得遵守英國人的法律和習俗,必然會招致布爾人的不滿;要是將他們分開,布爾人自己統治自己,那便又是第二個德蘭士瓦共和國,要是哪天他們又從地下挖出了金子,難保不會又發生一次詹森襲擊;要是徹底將他們抹滅,情形就如同您這幾天目睹的一般,仇恨撕裂了整塊大地,生靈塗炭,經濟倒退,誰也沒辦法過上半天的好日子。」
「那您覺得我該如何去做,才能解開這個死結?」伊莎貝拉追問著,這些天接連在她眼前閃過的景色皆是一個個沉重而有力的結束戰爭的理由,沒人能在目睹那一幕幕藏在平靜荒漠下的人間慘劇,卻仍然若無其事地繼續自己的生活,忘記這個世界上還有如此殘酷黑暗的角落,即便沒有阿爾伯特,伊莎貝拉知道自己也一定會做點什麼。
但事到如今,她也已經明白,光只想要結束這場戰爭,是不夠的。和平恢復後,英國人與布爾人間的仇視,不同人種間的不平等,這片大陸上因為礦産而興起的畸形經濟也不會得到任何的改善。倘若這場戰爭在沒有分出絕對勝負以前便被她終結,那也不過只是在另一場更加激烈殘酷的戰爭到來以前的中場休息罷了。
莫萊爾先生只是笑了笑。
「我聽見了夏綠蒂與丘吉爾先生談笑的聲音,」他輕描淡寫地轉移了話題,「我很高興他們相處得這麼融洽,夏綠蒂還沒正式加入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就已經有了一個好朋友了,實在是她的幸運。」
狡猾的法國狐狸。伊莎貝拉在心中暗暗駡了一聲,她還沒有對是否要收養夏綠蒂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覆,因此莫萊爾先生在分享自己見識的方面總是會保留幾分,尤其會在這種關鍵時刻含糊其辭。但她已經仔細地思考過這件事,幷暗下決心一定要將夏綠蒂託付給德阿爾某個靠得住的人,最好是能立刻將夏綠蒂帶離南非,送回英國的人。她不能帶著這個女孩北上金伯利,深入戰火與危險的腹地,倘若說夏綠蒂因此而出了什麼事,即便她的父母能諒解自己,她也不能原諒自己。
至於溫斯頓,他則十分喜愛夏綠蒂,就像是突然得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妹妹一般如獲至寶,恨不得將路上每一分每一秒都花費在她身上。他教她說英文,教她如何鍛煉身體,還拿著埃爾文布萊克的手槍教她如何握槍射擊,又拿著餐刀教她如何防衛自己;閒暇時候,他會跟她說自己的童年經歷,在哈羅公學與桑赫斯特軍事學院的求學過程,還有在古巴的所見所聞。相比起幾乎一整天下來都沉默不言的埃爾文布萊克,夏綠蒂的確是一個好得多的旅伴,聽眾,以及學生,她活潑可愛,又妙語連珠,即便有隔音的鐵壁,也沒能阻攔他們時不時傳過來的咯咯笑聲。有時候,伊莎貝拉都懷疑,即便莫萊爾先生沒有要求她收養夏綠蒂,溫斯頓說不定也會懇求她那麼做。
但伊莎貝拉心意已決,因此在那通與阿爾伯特的電話中,她也沒有提及夏綠蒂的事,只是囑咐了霍爾丹少校也為夏綠蒂準備一份旅行證件,方便日後她回去英國時使用。
溫斯頓就比她熱心多了,他們剛在霍爾丹少校的家中安頓下來,伊莎貝拉才準備前去聯繫阿爾伯特,他就迫不及待地帶著夏綠蒂出門購物了。他們一直沒能在沿途的村鎮裡買到合適的衣服,這時候還不時興做好成衣在商店中售賣,都是買好布料,約著裁縫上門來量身定做,因此可憐的夏綠蒂一路都不得不穿著同一套衣服。一逮著機會,溫斯頓自然便要改善這一狀況,不過,出乎伊莎貝拉意料的是,從未對夏綠蒂表現出興趣的埃爾文布萊克竟然也跟著一同前去了。
只是,等到傍晚時分,溫斯頓帶著被打扮得像個精緻的洋娃娃般的夏綠蒂回來時,埃爾文布萊克卻沒跟在他的身後。
「我怎麼也找不到他,幾乎是剛出門沒多久我們就走散了。」溫斯頓垂頭喪氣地說道,「我還以為他要是迷路了,會自己回到這兒來呢。」
那一刻,伊莎貝拉同時捕捉到了安娜與康斯薇露臉上瞬息即逝的驚異臉色。
埃爾文知道,溫斯頓丘吉爾帶著那個叫夏綠蒂的小女孩出門購物時,就是自己最佳的逃跑時期。
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出門,會降低安娜的戒心,她說不定便會留在霍爾丹少校的家中陪著公爵夫人,而不是跟蹤自己。等到她意識到自己沒有與溫斯頓丘吉爾一同回來時,最快也是傍晚了,等到她能出門追蹤自己時,便是深夜了。只要自己在那時逃離了德阿爾城的範圍,安娜就不可能找到自己。儘管那可怕的女人似乎從來不需要睡眠,可以整夜整夜醒著而仍然保持著充沛的體力與精神,在火車上時他就發現了這一點。
趁著溫斯頓丘吉爾與那裁縫討價還價間隙,他便悄無聲息地從服裝店溜了出來。他不知道阿貝泰隆第三分部在德阿爾設立的聯絡處在哪兒,但他知道德國駐德阿爾領事辦公室中通常都會存留一份包含地址與派遣人員的資料,方便領事辦公室配合阿貝泰隆分部的工作。剛才在霍爾丹少校的家中時,他就已經抓緊時間研究了幾分鐘德阿爾的地圖,弄明白了領事辦公室的位置,這會便朝著大致的方向走去。
走了沒幾步,他便聽見了背後細碎的腳步聲,埃爾文有些無奈地轉過身來,夏綠蒂就在他身後站著,探究地看著他。
「你要去哪兒,布萊克先生?」她問道,只是三天的功夫,她的英語已經說得挺不錯的,溫斯頓那一口裝模作樣的上流社會口音也學去了6分。
「我有我自己的事情。」夏綠蒂向來對他很有禮貌,因此埃爾文也儘量放柔了自己語氣,不想讓這個可愛的女孩被嚇著,「你該回去了,要是溫斯頓發覺你不在了,會急壞的。」
「就像公爵夫人他們發覺你不在了的時候嗎?」夏綠蒂立刻反問道,那雙貓一樣的綠眼睛敏銳地盯著埃爾文,老成得一點也不像個孩子,「你知道,布萊克先生,只有那些不打算回來的人,才會不告而別的。」
埃爾文只覺得這句話就像是一條晒了三天的死鹹魚一般,猛然塞進了自己的喉頭之中,霎時間只覺得被堵得又苦又腥,說不出話來。不由得暗自納悶,怎麼自己每次想要離開辦正事的時候,都會跳出一個女人來阻攔自己?但眼前只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鶏之力的小女孩,又不像是那變態女僕會用小刀威脅自己,因此埃爾文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我會回來的,」他保證道,「有時候,心懷祕密的人,也會做出不告而別的事情的,但那不意味著他們就不打算歸來了。」
聽了他的話,夏綠蒂沉吟了幾秒鐘,才煞有其事地開口了。
「公爵夫人把我安排在了一間朝花園的臥室中,明天早上他們才會聯繫我的阿姨,幷把我帶去她那兒。在那之前,我都會開著臥室的窗戶,從花園裡很容易就能爬進來,你要是有祕密不想被人發現,就可以把它從我房間帶回來。」
聽她的語氣,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自己打算從屋外走私一條小狗回來呢。埃爾文哭笑不得地想著,但還是友好地點了點頭,「我記下了,夏綠蒂,」他說道,「謝謝你。」
「也謝謝你在火車上保護了我,布萊克先生。」夏綠蒂說道,衝他可愛地做個了鬼臉,便跑開了。
興許是因為她自己的父母一離去便再也沒有歸來,才使得她如今對相似的行為敏感而又充滿了警惕吧。埃爾文搖了搖頭,轉身一邊繼續向前走著,一邊思忖著夏綠蒂適才可愛卻又讓人感到有幾分酸澀的行為——她還是個孩子,她不該那麼早就發展出如此敏感而早熟的個性,時時刻刻害怕著自己身邊的人又會一去而不復返。
但他又隨即想起了自己在這個年齡時正做著些什麼——奇異的是那幾乎是差不多的事情——學習如何握槍,如何聽說讀寫另一門語言,如何用匕首近身戰鬥,如何察言觀色。當然,還有一項夏綠蒂永遠也不可能學習的課程:如何將自己變成一個只知道效忠帝國與陛下,以鐵石鍛鋼鑄造的利刃。
埃爾文禁不住苦笑了起來。
不管怎麼樣,如果他失敗了——儘管埃爾文認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至少他知道,有個小女孩為他留出了一條可供歸來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