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比勒陀利亞, 以偉人命名的城市。
日落時分,伊莎貝拉, 溫斯頓,還有安娜爬上了比勒陀利亞城郊的一座山丘上, 借著陽光消逝前的光綫俯覽著整座城市。構成這座首都的顔色是象牙白與灰玫瑰色, 掩蓋在黃翠交雜的植被間。山腳下,宏偉的總統府邸讓它成為了整個城市中最為顯眼的景緻,順著那條寬敞的石子路向下走去,便能看見許多用紅花崗巖磚砌成的美麗建築,伊莎貝拉說不準那是政府的房屋, 還是富有人家的住宅。石子路一路通向城市中央的那座典型的殖民地風格教堂, 儘管不像哥特式教堂那樣繁複, 而是簡潔大方,卻仍然不吝嗇地用大量昂貴的彩繪玻璃窗裝飾著四周, 似乎連窗框也鎏著金邊,在夕陽下反射著耀目的光芒處處彰顯著這小國富裕的財力。
越深入德蘭士瓦共和國, 路反而就越好走。奧蘭治自由邦由於衝在與英**隊交戰的第一綫,因此處處危機四伏,四周都是布爾人的軍隊。伊莎貝拉幾個人不是沒有想過混在逃離到奧蘭治自由邦內的布爾難民中一起行動, 但他們找到的幾支難民隊伍人數都十分稀少,溫斯頓不會說荷蘭語,很容易便會露餡。但這個問題等到了德蘭士瓦共和國境內,卻全然不存在了,幾乎所有的難民——無論從哪個方向而來, 都集中在了那條通向比勒陀利亞的鐵路上,浩浩蕩蕩地向首都進發著,南非荷蘭語,英語,祖魯語,說什麼語言的人都有。伊莎貝拉幾個人混在中間,簡直就像一粒沙滾入了海灘般不起眼。無需躲躲藏藏,又騎著阿爾伯特給予他們的三匹好馬,他們幾個人隻花了4天不到的時間就趕到了比勒陀利亞。
莫萊爾先生告訴過她,自從塞西爾•羅德斯頒布了驅逐令以後,他在前去伍斯特的火車上做了一個簡單的統計,發現在開普殖民地總計40-45萬的布爾人人口中,只有約莫3萬人選擇了南下,這其中就包括伊莎貝拉等人在那洞穴中遇見的布爾難民,還有那些逃兵——這也能反應選擇南下的人類別,要麼就是富裕階層,要麼便是罪犯貧兒;前者想要在新世界追求和平生活,而後者則是想趁亂在殖民地撈上一把。其餘的布爾人,都在被迫無奈之下,不得不選擇向德蘭士瓦共和國遷移而去。這其中,納塔爾省的布爾人比例最大,因此便解釋了為何伊莎貝拉幾個人始終沒法在奧蘭治自由邦境內找到足以掩蓋他們身份的難民群。
這些逃難而來的布爾人,一半選擇了向約翰內斯堡前進,另一半則選擇了向比勒陀利亞前進。這不能怪他們,只有在大城市中才能獲得更多的物資,可能的工作機會,更多的居住空間,等等。然而,猛然地湧入了幾十萬人,對德蘭士瓦共和國來說是極大的負擔,即便是首都也不例外,就伊莎貝拉此刻以望遠鏡看到的景象而言,目之所及的街道上都睡滿了找不到住宿的難民們,只在中間留出了一道窄窄的通道供馬車行走。這些難民沒有住的地方,自然就更不可能有洗澡與如厠的地點,於是大街上屎尿橫流,彌漫的臭氣即便遠在山腰上也能嗅到。
沒有望遠鏡,這便是南非大陸上數一數二美麗的城市,遠遠看去金碧輝煌,明亮的街燈一盞盞地照亮逐漸昏暗的夜色,像從大地上升起的星光。然而,在那冰冷的鏡面後,這個城市被困在了塞西爾•羅德斯精心設計的地獄之中,即便英國不為它帶來毀滅,這座城市也將要淹沒在人潮中,墜入屎尿填充的地獄之中。
伊莎貝拉不明白,塞西爾•羅德斯迫害布爾人至這種地步,他如何還敢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比勒陀利亞——甚至該說,他要如何平平安安地抵達比勒陀利亞,乃至於能夠在布爾人的鼻子下與德國人談判。
「我們怎麼知道塞西爾•羅德斯會待在哪兒?」伊莎貝拉用望遠鏡來回掃視著整座城市,「明天就是德國大使原定要抵達比勒陀利亞的日期,不管怎麼說,塞西爾•羅德斯今晚都得抵達這座城市才對。」
「要我說的話,我們該去那條街道上碰碰運氣。」溫斯頓開口說道,指了指那條從總統府延伸出的石子路,「看!那兒的街道上就連一個難民都沒有。我敢說那一定是政府顯貴居住及辦公的地方。儘管我們不能確定塞西爾•羅德斯是大搖大擺地走進比勒陀利亞,還是祕密前來的,但至少德蘭士瓦共和國政府裡肯定有人知道他到來的事情。」
「比如外交部門?」
「當然還有共和國的總統——但我不認為他還會去關心塞西爾•羅德斯住在哪兒,因此,是的,我想外交部門是最有可能的。」溫斯頓放下了望遠鏡,與伊莎貝拉對視著,「要是想前往那個區域,我們可不能穿著現在的衣服。只要一露面,我們就會立刻被當成難民趕出去。」
安娜自告奮勇地去了,聲稱她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山腳下的富裕人家院子裡偷幾件體面的服飾。因此伊莎貝拉與溫斯頓仍然待在山上等待著她,這是一個很適合露營的地方,從山下的城市看不到這兒的動靜,從這兒卻能觀察到底下的一動一靜,茂密的樹木能遮蔽陽光與雨水,附近還有一口被遺棄的水井,溫斯頓去試了試,發現還能打上來些清冽乾淨的水,至少洗漱飲用是不愁了。既然城中那些難民都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他們這幾個人就更不可能了,因此倒還不如住在這兒呢。
等待安娜歸來的時刻,伊莎貝拉與溫斯頓拿出了肉乾——阿爾伯特為他們準備了不少食物,除了風乾肉食以外,他們還能奢侈地搭配上一點無花果幹,輔佐著在水中泡泡就能鬆軟的黑麵包,是一頓不錯的晚餐。吃飽喝足後,伊莎貝拉又與康斯薇露演習了一遍她們接下來要進行的計劃,康斯薇露扮演塞西爾•羅德斯,而伊莎貝拉則練習著要如何引誘對方說出自己挑起第二次布爾戰爭的陰謀。最好的結果,就是他們能在塞西爾•羅德斯家中找到一部留聲機,能夠錄下他所有的言行,幷藉助那段錄音來說服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總統與英國達成和解。
在離開克隆斯塔德以前,伊莎貝拉與威爾士王子進行了一場頗不容易的通話——克隆斯塔德作為曾經的英國殖民地一部分,它也與南非大陸上的電話纜綫相連著,但由於不與軍方的加密通道相連,它無法直接打去歐洲,於是隻得先打到開普敦,從開普敦轉到埃及,再由埃及轉接到直布羅陀,最後從直布羅陀再連接到倫敦。伊莎貝拉每說一句話,要等上幾分鐘才能聽到威爾士王子的回復,不過,好在王子殿下在這種關乎國家的重大事件上頗具耐心,態度也十分溫和,讓這通極其不便利的談話愉快了不少。興許是因為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男性,威爾士王子的態度與當初在慈善晚宴上全然不同。
這通電話,主要是為了讓伊莎貝拉將自己的計劃簡要地告知威爾士王子,由於她的謀略中涉及到了與德國及德蘭士瓦共和國談判的部分,她需要知道英國能在什麼部分付出怎樣的代價,又有怎樣的底綫,同時,她也需要得到來自女王陛下及英國政府的許可——即是說,她必須成為此前派來的英國外交團的負責人。
由於阿爾伯特已被從這個職位上撤職,英國只要單方面宣佈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繼任成為了負責人,這一角色便在法律上具有了簽署合法公約的權力。在阿爾伯特的榮譽擔保下,威爾士王子在電話中口頭地賦予了她這一職責,相關的手續材料將會立即在通話結束後著手操辦。阿爾伯特將印著斯賓塞-丘吉爾的家族徽章的戒指,以及他之前作為外交團負責人時的身份文件都交給了伊莎貝拉,有這些,便已經足以證明她的身份,幷使任何經過她簽字的合約具有法律效力。
這就意味著,一旦她與德國,與德蘭士瓦共和國達成了協議。她可以當場起草公約書,讓雙方簽署名字。這份公約只要再經過了另一方政府的批准,便能夠正式成立。
如果她能成功的話。
在電話中,她得知了索爾茲伯裡勛爵也派出了庫爾鬆勛爵,以及瑪麗庫爾鬆前去德蘭士瓦共和國與德國大使談判。只是他們代表的是主戰派方的利益,索爾茲伯裡勛爵認為這是一個大好的,實現他曾經提出的「2c計劃」的機會,可以一舉將德國趕出非洲,再不濟,也能拿下德屬東非殖民地(今坦桑尼亞)。因此談判態度異常強硬,德國若是不無條件地退出第二次布爾戰爭,而是繼續支持德蘭士瓦共和國,為其運輸武器及志願兵,便會被視為是地大不列顛帝國的挑釁,英德殖民地戰爭會由此而爆發,這是威爾士王子所代表的主和派不願見到的情形。
然而,在這場曠日持久的黨派內的鬥爭中,索爾茲伯裡勛爵的態度卻讓大多數仍然沉醉在日不落之夢中的英國人,看到了大不列顛這幾個字所代表的虛妄榮光與表面強盛,以為這是英國維持其世界霸主地位所必須要邁出的一步,因此紛紛調轉了立場,加入了主戰派的隊伍當中——容易被煽動的民眾自不必說,在議院中也是如此。原本支持威爾士王子的張伯倫先生最終倒戈向了索爾茲伯裡勛爵,一同的還有大半個上議院。而主和派儘管有維多利亞女王與威爾士王子站隊,有大部分的下議會議員撐腰,卻仍然落在下風。
我覺得我們練到這兒,就差不多了。康斯薇露的聲音在她心中響起。你沒遺漏什麼要點,而且,在這件事上,最重要的是你的隨機應變,這是練習不來的。
你說得對。伊莎貝拉說著,她坐在一塊凸出的大石頭上,出神地望著遠方。溫斯頓在她身後,收拾著晚餐的殘餘,免得引來野生動物,在這之後,還要支起帳篷,好撿來一些落下的枝葉鋪在上邊。由於不能升整夜的火,容易惹人注目,因此這是最好的避免野生動物騷擾的辦法。
她應該緊張的,在法庭上辯論與代表一個國家與另一個國家談判,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阿爾伯特賭上了未來所有政治前途,以及作為一個公爵的榮譽為她的成功擔保,一旦失敗,且不說斯賓塞-丘吉爾家族會因此遭受到的打擊,千萬人的命運也將會因此而改變。
但此刻,與康斯薇露幷肩站在這兒,她卻只覺得十分平靜,彷彿只是接近了一段旅程的結束,而她們始終不緊不慢地走著,知道終點綫遲早都有會到來的一天,幷且將會攜手一同面對。
即便阿爾伯特也無法給予她這樣的心安,唯有康斯薇露能夠做到。
你還記得我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嗎?伊莎貝拉輕聲在心中說著,她想伸手去握康斯薇露,又唯恐會被溫斯頓看見。還記得那時的我與這個世界有多麼的格格不入,又是多麼的魯莽,橫衝直撞嗎?
記得。康斯薇露柔聲說,她偏著頭看著伊莎貝拉。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伊莎貝拉猜測或許與埃爾文有關——她的珍珠灰色澤又逐漸恢復了,甚至比從前還更濃鬱了些。這麼看過去,儘管她的長髮不會隨著夜風而飄蕩,那張溫柔的面龐卻仍然有著最初令伊莎貝拉感到窒息般的美貌——那精緻容貌永遠只可能屬她,因為伊莎貝拉所繼承的面龐,即便洗去化妝,也在南非的洗禮下變了一副模樣——更加瘦,更加菱角分明,更加英氣,不再一樣。
沒有你的陪伴,康斯薇露,我永遠也不可能走到如今的這一步。
她誠懇地說著,於是康斯薇露笑了,也模仿著她的語氣——
沒有你的陪伴,伊莎貝拉,我永遠也不可能見識到一個全新的世界,更不可能——
她卻突然停住了,儘管藏得飛快,伊莎貝拉仍然捕捉到了她內心剎那掠過的隻言片語——「更不可能真正明白,什麼才是愛情」。
如果每一次伊莎貝拉為此而嘆息,她都能得到一粒砂礫,那麼,撒哈拉也會因此而遜色不已。
如果你想要離開,康斯薇露,我的意思是,去尋找……他。你可以隨時離開,我不在乎那是否會撕裂我與你之間的聯繫,我不在乎那會對我造成什麼影響,我——
安娜回來了,伊莎貝拉。
康斯薇露岔開了話題,她遠遠地飄上了天空,融入了樹影間,躲藏到了一個伊莎貝拉的視綫無法企及的地方。無論是她的舉動,還是她的語氣,都說明這是一個她不願再繼續下去的話題。至少我把我該說的話說了。伊莎貝拉心想著,不過,她也能明白康斯薇露為何躊躇不前。離開了自己,便再沒人能聽見她,能看見她,而追尋埃爾文,就意味著他們要廝守一段永遠不能觸碰的愛情。更糟糕的,便是他幷不對康斯薇露具有同樣的感情,於是她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結婚,生子,老去,他的一生中不會留下任何來自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的印記。
安娜將一整套白領結西裝遞給了伊莎貝拉,她為溫斯頓也找來了一套,包括漿過的馬甲,擦得鋥亮的皮鞋,還有乾淨的襪子。這些明顯是不可能從院子中偷來的,只有潛入宅邸才有可能找到這些。然而追問過程對目前的情形來說無濟於事,於是伊莎貝拉只是默不作聲地接過了衣服,道一聲謝,準備一會鑽進帳篷中更換。
「我知道塞西爾•羅德斯在哪。」安娜等他們都將衣服拿了去,才平靜地宣佈了這石破天驚的消息,「他在比勒陀利亞城中有一套住宅,現在就待在那兒。」
「這在比勒陀利亞城中是人盡皆知的消息嗎?」溫斯頓轉過身來,愕然地問道。伊莎貝拉不能怪他這麼說,以安娜的語氣聽來,的確像那麼一回事。
「不。」安娜冷淡地回答道,「只是,只要主子知道的事情,僕從就會知道。只要僕從知道,就會有人說起,我只是善於聆聽罷了。」
不,不可能這麼簡單。伊莎貝拉看著若無其事地走開,到灌木叢中去更換衣服的安娜,在康斯薇露聽不到的角落裡思忖著。安娜不太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既找到適合的衣服,又如此剛好地打聽到消息,安娜能力的確很強,這一路的旅程已經證明瞭這一點。但這與能力無關,純粹是概率問題,若說是運氣,這運氣只怕都能中powerball大獎了。
她的視綫長久地停留在樹籬上,幾乎都忘了自己也該去換衣服。她已經有了一個猜測,一個大膽的,幾乎完全不可能,卻十分合理的猜測,如果她是正確的……不,她幾乎能肯定自己是正確的——
只是,她該如何告訴康斯薇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