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第213章 •cecil rhodes•

深夜, 他推開書房的門,卻在熟悉的景象中發現了一名不速之客。

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孩, 悠閒地站在房間中央,仰頭打量著那巨大的, 聳立在他書房中的地球儀。那是令塞西爾十分驕傲的收藏之一, 地球儀的底座鍍上了一層純金,其中的大陸由不同顔色的寶石拼接。所有屬大不列顛的土地,都鑲嵌著極其純淨的紅寶石作為標識。那紅色該遍佈全世界,覆蓋所有大陸,塞西爾心想著, 這世界合該只有一種顔色, 不列顛的顔色。

「你好, 有什麼是我能幫你的嗎?」

他沒有走進來,眼前這男孩儘管穿著得體, 然而那外套與褲子都比四肢稍長了一截,顯然幷非量身定做, 難以判定他的真實身份。塞西爾一手握在門把手上,另一隻手則抓住了手杖,警惕地出聲詢問了, 若是這男孩打算對自己不利,他便能立刻闔上房門,用手杖抵著門把,接著再呼救。

那男孩轉過身來,塞西爾這才看清他的模樣, 一頭梳得整整齊齊,抹著髮油的深褐色短髮,露出了他稍嫌女性化的清秀面龐,向自己掃視而來的雙眼儘管還欠著那麼一點火候,卻也稱得上機敏,銳利,讓人一看,便不自覺地聯想起一隻才磨尖爪牙的小豹子。

「您好,羅德斯先生。」他友好地說著,腔調裡帶著那麼一點抹不掉的粗俗紐約口音,「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很榮幸能見到您。」

原來這就是突然被宣佈任命為外交團負責人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塞西爾不動聲色在身後關上了門,走上前來,與對方伸出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掌心觸碰到了冰冷的戒環,便留心地打量了兩眼。那是隻有爵位繼承人才能佩戴的,鑲嵌著家族紋章的戒指,倘若戴在這人手上隻為了證明他是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一員,便足以證明馬爾堡公爵對他的看重。

外交團負責人變動的消息來得毫無徵兆,又莫名其妙,無聲無息地混在遠遠要吸引人得多的各種戰報中,要不是塞西爾知道這支外交團的大部分成員雖然撤回了英國,卻沒有正式解散,也還有少數人仍然留在南非大陸上,因此便時時注意著相關消息,極有可能便將它漏了過去。

但這幷不是他第一次聽說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此人,早在一月份伍德斯托克舉行補選時,他便已對此人有所耳聞。畢竟,將自己的姓氏更改為母姓,還能被母親的家族所接納幷承認的貴族子弟,歷史上幷不多,更別提此人還混有一半的美國平民血統。要不是馬爾堡公爵有什麼特殊的癖好,塞西爾在心中哼了一聲,就說明眼前這年輕人的確有那麼點真才實幹,不容小覷。

「請坐,丘吉爾先生——」他說著,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邀請對方在沙發上坐下,「你想喝些什麼,茶,咖啡,熱牛奶?也許來些三明治?不知丘吉爾先生用了晚飯沒有,或許我可以吩咐廚房為你準備些吃食?」

儘管頂著外交團負責人的頭銜,但如今德蘭士瓦共和國與英國正在交戰中,沒有取得許可,即便是外交人士也不能隨意進出。他可不記得保羅•克魯格總統有為除了庫爾鬆勛爵夫婦以外的英國人頒發入境許可。這年輕人想必是偷偷地溜進共和國的。如今有這麼多的布爾人湧入這國家,湧入比勒陀利亞,像蝗蟲入侵原野一般吵吵嚷嚷,混進來倒不是一件難事,要想把他因此而抓捕起來,則更加簡單了。塞西爾知道,只要自己高聲叫嚷,這年輕人不出幾分鐘便會被抓進監獄中去,但目前還沒有那個必要,還不到那個時候,他還有些問題想要得到解答——

「不勞您費心了,羅德斯先生。」喬治說著,不著痕跡地阻攔下了自己向拉鈴伸去的手,「夜色短暫而寶貴,何必浪費在喝茶,吃飯,寒暄,這等無用的事情上呢?我仰慕羅德斯先生的盛名已久,更願意將時間用在請教您的智慧與經驗上。」

塞西爾聽過這個年輕人的故事,知道他出生在南非,在美國接受教育,直到最近才回到英國。不過,就以他在英國待著的那麼一點時間而言,他不僅口音改變了許多,從一舉一動,再到遣詞造句,都與一個地道的貴族子弟無異。塞西爾欣賞這樣的影響,因為那意味著英國文化的地位超然於一切,能同化任何的劣等文明。他對這年輕人的好感情不自禁地增加了些,儘管警惕仍是一分不少。

「你知道,通常那些上門來請教我的智慧及經驗的年輕人,都會先告知我一聲,與我定下時間,再來拜訪。」這只是一句試探,看主動是否握在他的手裡罷了。

「您說得極有道理,羅德斯先生。像您這樣的人,定然是十分看重禮數的。就像大不列顛這樣的帝國,也十分看重其臣子的忠誠一般。要是政府得知了你為他們所提供的南非情報,不是隱瞞,遺漏,就是誇大,淡化……」

這是他的底牌嗎?塞西爾狐疑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他意味深長地停下了話頭,雙眼炯炯有神,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自己。沒有絲毫的拐彎抹角,相互試探,他一上來便立刻拿出了威脅——藏在禮貌語句下的,尖銳有力的威脅。塞西爾沒有預料到這一點,他原本以為,喬治費盡千辛苦潛入比勒陀利亞——路上肯定不可能有他為庫爾鬆勛爵夫婦準備的豪華馬車的享受——是代表著主和派的勢力前來與自己祕密商談合作的。而那臨時被封的外交團負責人的頭銜,只是為了讓他能與自己有和談的資本。

明面上,他毫無意外是站在索爾茲伯裡勛爵那一邊的,儘管他實際上另有立場。女王陛下若是想繼續與自己的首相抗衡,竭盡全力阻止這場戰爭發展至不可挽回的地步——與德國在殖民地開戰也許暫且不會對脆弱的歐洲局勢造成太多震動,然而若是局勢惡化下去,誰又敢做出擔保——就必然要藉助他的力量。

是的,他的力量,一個小小的副主教的兒子的力量。

沒人敢否認,他,塞西爾羅德斯,是當之無愧的南非主宰,這片土地的無冕之王,沒人能否定他在開普殖民地上的影響力,哪怕一隻螞蟻爬過這大陸,也要匍匐在他的腳下。這也是為何索爾茲伯裡勛爵容忍了他驅逐布爾人一事的原因。

可顯然這年輕人幷不這麼想,他不是前來卑躬屈膝地請求合作——他該這麼做,倘若他果真代表的是女王陛下的利益。他是前來威脅自己就範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塞西爾剋制住了自己的怒氣。

「要是政府得知了……又如何?」他微笑著反問道。

「您會失去您的職位,這是肯定的一點。」那年輕人平靜地說道。

塞西爾幾乎想要大笑,他竟然會以為自己在乎開普殖民地總理的位置,女王陛下竟然會以為這能逼迫他就範?

「你會出現在這兒,丘吉爾先生,就意味著你知道這是我在比勒陀利亞的房産,對嗎?」

對方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塞西爾很想追問一句你是如何得知的,但那會破壞他正開始醞釀的氣氛。

「你可曾想過,丘吉爾先生,作為一個英國人,作為開普殖民地的總理,我是如何能夠保住我在敵國首都的財産,又是如何能自由來去的?甚至是在我下達了驅逐布爾人的命令以後,我仍然能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德蘭士瓦共和國,哪怕百碼開外的街道上,就躺著無數因為我一句話,就不得不背井離鄉,拋下所有財産逃來這的難民?」

「我的確詢問過自己這個問題,」那年輕人說,「但我更願意聽您對此打算怎麼說。」

「我沒有什麼長篇大論的故事要與你分析,丘吉爾先生,答案很簡單——金子。」

男孩等著他繼續往下說,他的神情仍舊很平淡,屬貴族常有的那種不動聲色的表現。該死的,只不過就當了幾個月的貴族,倒真以為自己生來就那麼高貴了?

一絲焦躁隨著這思緒猛然竄進塞西爾心中。

「德蘭士瓦共和國的土地下埋藏著金子,然而,要將這些價值連城的寶貝從地下挖出來,他們需要合適的機器,他們需要炸藥,他們需要有經驗的技術人員——他們缺乏的實在太多,可以說,除了坐擁的礦脈,這個本就由牧場主及農民建立起的國家根本一無所有。而我,則擁有他們所需的一切,也只有我,才能提供給他們需要的一切。

「金錢,是這個世界的通行證,丘吉爾先生——或許現在還不完全是,但遲早有一天會的。在金錢面前,沒有黑白是非,沒有對錯相立,沒有立場,沒有信仰,沒有忠誠,沒有理想,只有**,丘吉爾先生,無窮無盡的,永無止境的**。如果我現在走到街上,給每一個布爾人難民都發上一把滿手捧著才能接住的金子,我就會成為他們的王,他們的神,他們會對我誓死效忠,為我任用,跪在我的腳下親吻我的鞋尖。與之相比,自由來去,被奉為上賓又算得了什麼呢?

「政府可以從我這奪走開普殖民地總理的職位,但他們無法將金脈礦藏從這片土地下奪走,而一日這兒的人們坐在滿坑滿谷的財富上,他們就一日無法抵制**的誘惑。也許我會喪失一些表面的特權,損失一點名譽,但我仍然掌控著這片大陸,丘吉爾先生,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

國家永遠都是少數人為自己謀取利益的工具,如果說他們為底層的人民著想,那也不過是因為底層人民的利益與他們的利益恰好重合,罷了。這個世界上可以有幾十萬布爾人在睡夢中咒駡著他的名字,恨不得他活生生在地獄中焚燒。但他仍然能與德蘭士瓦共和國的人民委員會的議員們談笑風生,飲著昂貴的美酒,吃著上等的食物,數秒間的花費便能養活上百名難民,即便他毫無貴族頭銜,同樣也是平民出身。

不公平嗎?這自然是不公平的,在金錢面前何來公平可言呢?

但貴族出身的人永遠不會真正理解這一點,他們必須拒絕相信金錢能買來與他們姓氏同等的權力,才能繼續維持自己的高貴地位。因此,女王陛下,還有她手中的小小傀儡,才會坐在這兒,以為奪回他們下放給一個平民的權力,就已是有力的威脅,卻從未明白過他所擁有的影響力的真正來源。

這年輕人還可以再回來,再提出他的條件,但他必須懇求,他必須臣服,即便他所代表的是女王陛下。到那時,塞西爾才會考慮他的提議,自己的疑問也可以等到那時再得到解答。有些人或許會將這視為一種不忠的表現,但塞西爾知道自己是忠誠的,只不過他的忠誠超越了君主,超越了政府,超越了所有一切權力在人間的代理者,他唯獨隻忠誠於盎格魯-撒克遜民族,隻忠誠於大不列顛帝國。塞西爾看得很清楚,貴族的影響力已經逐漸消退,未來人們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姓氏是漢諾威便臣服於她,只有帶來實打實的利益才能激發民眾的忠誠,而他願用自己的金子為祖國鋪出一條金光大道,讓她能得以昌盛不息。

「夜深了,丘吉爾先生,恐怕你今晚能討教到的智慧與經驗也不過就這麼多了。我隻送從正門而入的客人,因此你大可自行離去,不必費事。」

塞西爾滿意地看著男孩站起了身,儘管惱怒於他臉上仍然故作平靜的裝腔作勢,卻還是體面地維持了自己臉上的微笑。然而,接下來,那年輕人卻幷未向門口走去,而是站定在了地球儀的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