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第215章 •maximilian•

他悄然無聲地站在窗簾之後, 如同一道亙古便存在於此的影子,靜靜地等待著。

德國大使昨晚就已經來到了比勒陀利亞了, 幾乎同時與公爵夫人,溫斯頓, 還有安娜抵達這嘈雜的城市。馬克西米利安知道這一點, 是因為他提前一天來到了這兒,在整個城市中繞了一圈,收集到了不少情報。

這時候,帶著一個孩子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一個單身男子在街道上晃悠無疑是十分顯眼的,但是要是抱著一個孩子, 那便完全不同了。人們隻把他當成是個不幸的, 正在尋找孩子母親的丈夫, 慷慨地給予了許多幫助,甚至就連夏綠蒂假裝貪玩跑進了德國領事辦公室, 也沒惹來任何麻煩,馬克西米利安就是這樣得到了領事辦公室的大致佈局, 知道了要如何才能潛入進去。夏綠蒂甚至從當地的洗衣廠裡打聽到了塞西爾羅德斯家的地址,這一點就連馬克西米利安也不得不佩服她。

自從在克隆斯塔德被安娜發現了他與夏綠蒂一直跟在公爵夫人身旁以後,馬克西米利安便再也沒有接近過丘吉爾家族的人了。不必跟著他們, 只需帶著夏綠蒂,馬克西米利安前進得十分迅速,因此才能提前一天抵達比勒陀利亞。

他之所以要這麼做,是為了遠離安娜。反正公爵夫人已經走過了最為驚險困苦的那段路程,往後只需跟著難民的大部隊前進, 不太可能出現什麼意外。安娜對於他的離去(可能也因為他帶走了夏綠蒂)非常憤怒,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就有可能被突然從樹籬中衝出來的她殺死——如果不是當時夏綠蒂立刻舉起了槍,對準了她的額頭的話。

「我警告過你,埃爾文。」安娜那時凶狠地注視著他,就是那眼神讓馬克西米利安明白了,如果沒有夏綠蒂,他適才已經死了,「而你讓她心碎了——」

「我沒有。」馬克西米利安冷冰冰地回答。他親眼看到公爵夫人在他離去的第二天便換成了男裝打扮,那險些驚掉了他的下巴,隨即才意識到一直以來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都是她所扮演的。這一路來,他的雙眼沒有離開過公爵夫人,然而他從未見過她抽菸,也從未在那雙堅毅的眼眸中看到一絲悲哀的神色,他腦海中存在的公爵夫人根本無法與眼前的這個女扮男裝的角色重合,簡直就像是那曾經與他交談過的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從未存在過似的。對此,馬克西米利安只能解釋為她不曾在意過自己,自己只是她死水般的生活中曾經出現的剎那火花罷了,而火花,總是會有消逝的一天的。

「也對,你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安娜譏笑著說,慢慢地將小刀收進了口袋中,語氣聽上去甚至有些得意,馬克西米利安已經倦於去猜測她話語中富含的深意了,「那麼,我會在比勒陀利亞與你碰面的。」

她果真找到了他,在德國領事館的附近,如同一隻緊盯獵物的眼鏡蛇般不聲不響地出現,嚇了夏綠蒂一大跳。這一路來,馬克西米利安教會了夏綠蒂許多技能,足夠她成為一名小小的殺手,但她仍是個孩子,仍會毛躁,不安,容易激動,這是令馬克西米利安束手無策的一點。其他時候,帶著這麼一個孩子遠比他起初想像的要容易得多,甚至可以說就像帶著一隻寵物貓般愜意。

安娜向他討要了與塞西爾羅德斯有關的情報,又問他有沒有辦法找來兩套適合公爵夫人與溫斯頓的白領結西裝,於是夏綠蒂替她從洗衣廠裡偷出了兩套,它們不會完全合身,但總歸能裝扮出一番人模人樣。拿到了想要的事物以後,沒有一句道謝,安娜便又敏捷地消失了。馬克西米利安知道自己跟上她,就能知道公爵夫人如今在哪,就能見到康斯薇露,他朝思夜想著她,回味著曾經與她有過的那麼幾段短短的談話。儘管在那些回憶中她沒有面龐,只是一個躲藏在陰影中的影子,就跟自己一樣。

可他那時站在原地,沒有追去,連呼吸也沒有沉重一分。

那是她假裝出的模樣,隻為了能更接近火花,更能感覺到那瞬間的灼熱;還是從來與他說話的都是一個虛妄的影子,是他的幻想,是他的理想化神,是從永恆孤單中走出的一道聲音?馬克西米利安再也分不清,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讓新鮮的記憶保持著那些對話的真實,他人生中唯一剩下的真實。

「我可以為你追上去。」夏綠蒂說道,她的德語已經說得不錯,幾乎難以聽出她的法語口音,「我走路如今就像貓一般,誰也不會發現我。」

「不必了,貓兒。」馬克西米利安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伸手將一點髒汙從她翡翠一般的眼眸上擦去,「我還有別的任務要交給你。」

他把她從煙囪裡緩緩地放了下去,夏綠蒂果然如她當初向他保證的那般,是個瘦小的孩子,能夠擠進最狹隘的通道中。比勒陀利亞很溫暖,因此這壁爐不過是個裝飾,讓遠道而來的歐洲人能在房間中擁有一樣熟悉的事物罷了。爐壁上乾乾淨淨的,全無半分煤灰,夏綠蒂悄無聲息地穿出壁爐口,落在地毯上。每一點馬克西米利安教給她的知識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從不犯錯。解下了繩子,她將它藏在了壁爐裡做樣子的柴禾下,接著便離開了馬克西米利安的視綫範圍。

他不憂慮她,放心地讓她獨自在領事辦公室裡打探著情報。前一天,她已經闖進來了一回,因此不會貿然進入不該進入的房間——譬如外交大使馬沙爾•馮•畢博斯塔如今正在用餐的晚宴廳。這女孩聰明得很,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絕不會輕易地讓自己陷入危險之中,因此馬克西米利安只是耐心地等候著,果然,半個小時後,他手中的繩子就微微動了。

「裡面的防備很鬆懈,你不會相信的。」這是她爬上來之後的頭一句話,如今她也學會了這麼說,語氣與自己如出一轍,「我看到了德國外交大使,他的確是你描述的那副模樣,就該是馬沙爾•馮•畢博斯塔無疑了,他的夫人也在,一個特別肥胖的女人,還有幾個人,似乎是來自於德蘭士瓦共和國的人民委員會的議員。他們一直在試探大使的態度,但他什麼也不說。大使的私人祕書在樓下與其他領事辦公室的職員用餐,他特別想要取悅席間一個漂亮姑娘,因此吹噓了自己不少,所有他說的廢話裡,只有一個情報是值得注意的。大使提前了半天來到比勒陀利亞,是因為他要與某個人見面,就在明天早上,趕在下午與德蘭士瓦共和國洽談以前——霍夫曼勛爵,你知道這個人嗎?」

馬克西米利安的雙眼眯了起來,他一下子捏緊了雙拳,「是的,我知道,」他低聲說,「我很清楚他是誰。」

而那就是如今他在等待的人。

先走入辦公室的是馬沙爾•馮•畢博斯塔,比起十年前他出現在學院的模樣,這男人蒼老了不少,才50多歲的年紀,卻已經滿頭花白,脣邊的小鬍子也轉成了灰色,只是那嚴肅儒雅的神色卻從未變過。跟在他身後的正是穆勒少校,仍然是他上次見過的霍夫曼勛爵偽裝,顯然那一次在領事辦公室中的衝突沒有給這個身份帶來任何麻煩。

馬克西米利安等待著他們關上辦公室的那一剎那,他不知道這次會面原本該持續多久,甚至很有可能這場會面本不該發生在這,畢博斯塔只是前來取點文件,他不願浪費任何時間,也不想吸引來任何注意力。

時機來臨的那一刻,馬克西米利安一個健步從自己藏身的窗簾後竄了出來,手裡緊握多時的手|槍立刻便抵上了畢博斯塔先生的太陽穴。然而,在那以前,就已經有一個黑黢黢的槍口對準了畢博斯塔先生的心臟,來自穆勒少校,他雙手握著槍柄,保險已經打開,手指也已經放在了扳機上——隨即,他的準星便微微向一旁一偏,「你好啊,曾經的雄鷹之子。」他微笑了起來,嗓音低沉地在喉嚨裡迴響著,「沒想到你竟然有膽子出現在這兒。」

「放下□□。」

夏綠蒂清脆的聲音在穆勒少校的身後響起,那把淬了毒的匕首正抓在她的手裡,抵在穆勒少校的腰窩間。她果然就如同貓一般,走路無聲無息,殺氣收斂在孩童的天真無邪中,即便是穆勒少校也沒能察覺到她的接近。穆勒少校舉起雙手,手|槍從他的掌心滑落,跌落在地毯上,隨即便被夏綠蒂一腳踢開。

「看來你為自己找了個玩具。」他陰惻惻地笑著,殘忍的深灰藍色眼珠飛快地往後一瞥,又收了回來,「怎麼,害怕會被孤單一個人埋在墳墓中嗎?要為自己找個漂亮的人偶陪葬?」

「閉嘴!」

夏綠蒂惡狠狠地說道。「還是個潑辣的玩具,很符合你的口味嘛。」穆勒少校微笑著再加了一句,「老實說,你的執著實在令我心折,你原本已經逃出生天,僥幸地從我手下撿回了一條命,竟然還不死心地想要回來得知更多隻會被你無聲無息地帶入泥土中的消息。我怎麼會培養出這麼一個蠢貨?」

面對著指向自己的兩把槍,畢博斯塔都已經快嚇得尿褲子了,要不是馬克西米利安一隻手還抓著他的領子,這男人現在就能化作一灘爛泥,堆在地毯上,「霍-霍-霍夫曼勛爵,」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麼?難道你要殺了我嗎?」

似乎才注意到這個人還在談話中一般,穆勒少校衝他偏了偏腦袋,「不,」他輕聲說,眼裡滿是不屑,「動動你的腦子,畢博斯塔,在領事辦公室開槍該會有多麼高調?我只是打算逼迫你答應與德蘭士瓦共和國之間的條約而已。」

「你還聽不出他是誰嗎,畢博斯塔先生?」馬克西米利安厲聲說道,「他就是穆勒少校,在你短暫地負責學院事務的那一年裡,他曾經與你共事過——」

「穆勒少校?」畢博斯塔先生大吃了一驚,他使勁地打量了一會眼前的這個臃腫不堪的男人,好似才明白過來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接著又驚懼了瞄了一眼身旁的馬克西米利安,「那你又是誰?你想要什麼?」他問道。

「我想要真相。」

「他是個叛徒,畢博斯塔,只是在可笑地尋找一個從不存在的原因罷了。」穆勒少校又開口了,但夏綠蒂重重地踢了他的膝蓋彎一腳,迫使他撲通一聲跪下了,「閉嘴!」她嚷道,手中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亙在了他的脖頸上,「否則我就下手了。」

惱怒的神色在那雙深灰藍色的雙眼中一閃而過。「別亂動,她可不是開玩笑的。」馬克西米利安冷笑著開口了,他的話語制止了對方微微一動的胳膊,「想想你來到這兒的職責是什麼,穆勒少校。如果你死了,那麼這場會談會有怎樣的結果,可就很難說了——這不就是你一貫教育我們的理念嗎,死亡與任務失敗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春天已經到來了,柏林的藍色矢車菊早已盛放,難道你不想及時在花謝以前趕回家鄉,欣賞那美景嗎?」

滿意地看見穆勒少校垂下了雙眼,馬克西米利安這才轉向了畢博斯塔,他拖過了一把椅子,讓眼前這顫抖如風中招搖的棉絮的男人坐下。畢博斯塔在政治上的天賦不錯,但膽量卻沒有多少,他心想著,收起了自己的槍支。沒有必要對畢博斯塔一直舉著這玩意,他已經足夠害怕了。

「我有些問題想要問你,畢博斯塔先生。」馬克西米利安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溫和一些,「你曾經負責過一段時期的學院事務,在此期間,你可曾聽說過一個項目,它與我的母親,索菲婭•柯瓦列夫斯卡婭有關。如今,這個項目又不知怎麼地洩露給了英國——」

畢博斯塔困惑地思索了幾分鐘,隨即搖了搖頭。「我知道近來英國從我們這偷取了一些情報,但沒一個是跟叫什麼索菲婭女人有關的,」他說道,語氣有些不耐煩,顯然幷不能明白自己為何會莫名其妙地被這麼一件小事而威脅性命,「再說了,年輕人,我管理與學院有關的事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有許多細節我都已經記不清了——」

「他不叫年輕人,」夏綠蒂打斷了他的話,「他有名字的,他叫做馬克西米利安,蠢豬!」

然而,這個名字卻讓畢博斯塔呆住了,他先是看了看馬克西米利安,再看了看穆勒少校,接著又仔細地打量了幾眼馬克西米利安,「噢,不,看在全能的主的份上,」他喃喃自語道,「穆勒少校,別告訴我這孩子就是那——」

「如果你說出了口,畢博斯塔,你很清楚會有怎樣的後果等著你。」穆勒少校陰沉地開口了,夏綠蒂的左手從一旁的花瓶中抽出了一支玫瑰,狠狠地將沒有去刺的花枝抽打在他的大腿上,穆勒少校發出了一聲悶哼,鮮血潺潺地從撕裂的褲腿中流出,他不吭聲了。

「我會現在就殺了你。」馬克西米利安低聲說道,抓起了放在書桌上的一支鋼筆,「你知道我出身於學院,你知道我接受過怎樣的訓練,即便是這樣的一支筆,在我的手裡也可以成為殺人的利器。如果你現在說了,我還有可能幫助你從這兒逃走——我就成功地從穆勒少校手中逃走了。但如果你現在不說,那麼你就永遠沒有機會說出第二句話了。」

「我說——我說!只是,我知道也不多!」畢博斯塔看著那支筆,又瑟瑟發抖了起來,夏綠蒂警惕地將刀子貼緊了穆勒少校的皮膚,防止他會突然做些什麼來阻礙畢博斯塔說出真相。而馬克西米利安只覺得窒息從胸腔中擴散開來,暈乎乎地承載著他沉重的大腦——他就要知道真相了,他就要明白這一切背後的原因了。

「我——我只知道,當年,遠在學院成立以前,帝國就已經開始了對優生學的研究。當時,政府普遍認為,帝國要想在列強環聚的歐洲崛起,就-就必然要培養一批卓越優秀的人才,成為帝國及皇帝陛下手中最為銳利的武器。俾斯麥首相批准了這個計劃,幷賦予了阿貝泰隆這個名字。這其中有一個項目,就涉及到了招募一批十分優秀的帝國女性,讓她們與同樣甄選出的帝國男性相結合,從而誕生最為出色的後裔。

「但,但是,因為各種原因,帝國最後隻找來了5名符合要求的女性,而她們生下的5個孩子中,只有一個是男孩。因此,那個男孩就是那個項目的唯一候選者,因為其他的女孩都要作為孕母而培養起來。那些女性生下孩子後,幾乎都被處理掉了,因為她們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孩子,甚至差點鬧到了報紙上,政府必須讓她們閉嘴。只有那個——只有那個生下了男孩的女性,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因此項目負責人反而還能將孩子放在她那撫養,直到他到了能去學院學習的年紀——」

馬克西米利安幾乎握不住手中的鋼筆。

為什麼學院中其他入學的孩子都是孤兒?為什麼只有他才有母親?為什麼他明明有母親,還會被選中前來學院就讀?從7歲開始,這些問題就縈繞著他,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馬克西米利安只能理解為他的母親希望他能成為帝國的武器,這一切都是她所期望的結果。否則的話,他再也找不出一個理由,能夠解釋一個母親會忍心送走她才7歲的孩子,與他就此分隔十來年不再相見,讓他永遠成為這個世界上的一道虛影,不能以真實姓名示人,不能以真實身份生活,不能擁有正常的人生。

他怎猜得到,他的整個出生,便是為了這一計劃。

「為什麼你們挑選了我的母親,」他聽見自己嘶啞著聲音問道,「為什麼你們挑選了她——她有什麼特別的!」

「我不知道你的母親的真實姓名。」畢博斯塔低聲說道,「我只知道,在這個項目中,唯一生下了男孩的那個女人,是被招募來的5個女人中唯一的俄國人。她當時還很年輕,卻已經在哥廷根大學攻讀她的數學博士學位。她是整個歐洲唯一能在學術上走到這一步的女人,因此才被政府看中了。但是帝國從來沒有信任過她,不僅僅是因為她的俄國國籍,也因為她為了能夠進入大學學習,與一個蘇格蘭裔的德國人假訂婚了。那個德國人很多年以前就已經搬去蘇格蘭定居,將自己的房子留給了你的母親,這是十分可疑的一點。」

「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被拋棄——這麼多年的訓練!這麼多年的培養!這麼多年來的忠誠!」馬克西米利安壓低了聲音怒吼著,捏緊的拳頭幾乎要將手裡的鋼筆壓彎,「只是因為我的母親是個俄國人,而我的父親是個多年前就不知所蹤的蘇格蘭裔德國人?」

「他不是你的父親,他從來就不是你的父親。」穆勒少校平靜地開口了,「畢博斯塔不知道這件事,但那個男人在多年以前就去世了,因此你的母親才得以寡婦身份繼承了那棟房屋。出於對他當年善良地出手相助行為的尊敬,你的母親保留了許多他的遺物——大部分都來自於蘇格蘭,你瞧。」

馬西克米利安的下一句話本想問「那麼誰是我的父親」,然而他顫抖地與穆勒少校那雙深灰藍色的眼眸對視著,猛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尋找著與他之間的相似點——為何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過這一點,為何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們有著一雙多麼相似的眼眸?

「那個男人不是我的父親,你是。」他說道,不知自己哪來的力量能完成這個句子。

「我很高興你終於解開了謎團,兒子。」穆勒少校露出了一抹冰冷冷的笑意,「但我必須說一句,你令你的父親非常失望。」

「不,我沒有解開謎團。」馬克西米利安喃喃地說著,他腳下的土地已經被抽出,他就是一團漂浮在顛倒世界中的雲團,不敢直視眼前那雙鷹般銳利的雙眼,不敢承認那個醜陋的現實,他隻敢回過頭來,與懦夫待在一塊,因為他的勇氣已經所剩無幾,「你聽到我的名字時,你楞住了,為什麼?」他有氣無力地問著,「如果你不知道穆勒少校是我的父親,你又是怎麼知道我是那個項目中的男孩?」

「因,因為——」畢博斯塔嚥了一口口水,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馬克西米利安手上的那支鋼筆,不敢挪動,「那個優生學的項目有個代號,取自於一位偉大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

不!他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聲音,不!不要聽!不要聽,馬西克米利安!將鋼筆插進他的眼球,插進他的大腦,插進他的喉嚨,阻止他說出剩下的話——你沒必要知道這些,你已經明白了為什麼帝國會丟棄你,那個計劃被英國人得知了,他們當然會懷疑是你洩露的。你知道這些就足夠,就已經足夠寬慰你的同伴的靈魂——

「哪一位?」可他仍然控制不住地問出了口。

「馬克西米利安一世。」

適才上下顛倒的世界徹底爆炸了,消失了,不再存在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為什麼他直到來到學院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因為那不是自己的名字,所有人談到的都是那個項目,他就是一個項目,他就是一把武器,沒有名字,沒有人格,從不存在。

他以為會給他講述那南半球故事的母親是愛他的,可她就連一個名字也不曾給予過自己,馬利什,馬利什,馬利什,在俄羅斯,每個生來下的男孩都是馬利什,那根本毫無任何特殊含義。當護士將孩子遞給她時,護士也許說了一句「這就是你的馬利什,夫人」,於是,她從此就這麼喊他。因為他只是一個項目,就跟她在書房裡每天埋首鑽研的數字一樣,僅此而已。

他活著,但他不曾存在過,從前沒有,以後也沒有。

就在這剎那,辦公室的門打開了。所有人的目光剎那間都集中到了走進來的那個年輕人身上,馬克西米利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穿著僕從衣服打扮的溫斯頓•丘吉爾,他在這兒做什麼!

不好,夏綠蒂!

這個念頭才剛從他腦海中劃過,就已經太遲了。夏綠蒂的注意力隻鬆懈了那麼一秒,就被穆勒少校抓住了機會,他從衣兜裡掏出了第二把手|槍。震耳欲聾的槍擊聲響起,畢博斯塔應聲而倒,血河剎那間從他胸口洶湧而出。而穆勒少校也幾乎在同時倒地,從他大動脈中噴出的鮮紅灑滿了整間辦公室的天花板,如同一場血雨。夏綠蒂下手了,但是她遲了一步,穆勒少校即便到死也完成了他的任務——他當初將自己送去負責南非任務,怎會認不出溫斯頓的臉?這下溫斯頓會被視為是殺死大使的凶手,德國自此便不可能與英國達成和解了。

電光火石之間,馬克西米利安——不,他不能再那麼稱呼自己了,他從此就只是某人,無名無姓——衝了過來,一把抱起了夏綠蒂,左手舉起了手|槍。槍響間,面前的窗戶剎那便大敞開來,迎接著秋日清爽的清晨。「溫斯頓!不!溫斯頓!」夏綠蒂哭喊著,手向他身後伸去,「不!馬克西米利安!他們會認為是溫斯頓殺了他們!」

別那麼喊我,永遠別那麼喊我。

「夏綠蒂!夏綠蒂!夏綠蒂!!!」

溫斯頓的呼喊也同時響起,伴隨著一聲悶響,似乎是踩在血泊上絆了一跤,接著便是喧鬧的呼喝,似乎眨眼間就有了上百人湧入了房間裡。但某人只是拼盡全力地向前跑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整個世界都在他身後,直到他最終墜落入黑暗之中,像一顆沒有名字的星星,悄悄從銀河間劃過。

作者有話要說: 索菲婭•柯瓦列斯卡婭歷史上確有其人,她是歐洲第一個取得了數學博士學位的女性,極其傑出的一位數學家。本文中的她幷非歷史上的她,部分經歷有所更改。那時候女性在德國上學必須要有丈夫的同意,因此索菲婭必須結婚,才能繼續她的學業。

謝謝@昭 讀者指出的姓名翻譯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