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第230章 •william•

「基欽納上校,請坐。」

威廉示意對方在自己的遊艇上坐下, 馬上便有男僕拿來了雪白的餐巾, 上好的紅酒, 還有擦得鋥亮的銀圓盤恭敬地擺放在手邊, 上等的雪茄一字排開,只等品嘗。

不遠處就是滿目蒼夷的德班港, 戰爭的損傷還未遠離這座美麗的港口城市,人們居住在斷瓦殘垣間, 領取著軍隊發放的補給, 數量不多,僅夠果腹。如今, 基欽納上校所帶領著的小隊護送著馬爾堡公爵又來到了這兒, 糧食只怕會更為吃緊。

但這絲毫影響不了威廉的享受。

不久之前,他才目睹著馬爾堡公爵被送上英國皇家海軍的船隻,那個年輕人發著高燒,昏迷不醒,隨軍的醫生已經為他做了力所能及的處理, 傷口暫時沒有繼續惡化, 但他仍然要趕在天氣炎熱以前回到英國,好得以讓醫生為他進行手術。平心而論,威廉自然是認為美國的醫生更好,可這件事輪不到他來決定,女王陛下已經為公爵閣下指定了一位據說醫術精湛的醫師,一下船便會立刻對公爵閣下進行處理。

隨軍護送馬爾堡公爵前來德班港的軍醫年紀已經很大了, 歷經過半個世紀英國大大小小的殖民戰爭,踏上過埃及,蘇丹,南非,還有印度的土地。他悲觀地認為,即便上帝保佑,傷口在半途沒有發展為壞疽,而手術也進行得十分順利,馬爾堡公爵這一生也不可能再如同前來南非前健康,他的身心會永遠飽受這傷口的折磨,就如同這軍醫此前醫治過的所有士兵一般。

「這就是戰場的印記,」他說著,低頭打量著公爵閣下,如同打量著他自己的孫子,「太可惜了,如此的年輕,如此的年輕啊……」

那時基欽納上校就站在一旁,也附和著軍醫的嘆息。他是一個令人過目不忘的男人,長著一對威廉平生見過的最為薄情的嘴脣,雙眼冰冷冷的毫無色彩,這使得他說出的話聽起來不像是惋惜,倒像是譏諷。威廉隨即便邀請他前往自己的遊艇上喝上一杯,基欽納上校痛快地同意了,畢竟,沒有哪個男人能夠拒絕一杯好酒的誘惑。

在收到康斯薇露寄來的電報時,威廉就知道自己必須去一趟南非。

做出決定的那時,他正與J.J.阿斯特站在屬阿斯特家族的港口,看著貨輪緩緩停靠在紐約的碼頭上。工人繁忙來往,從船艙裡搬出一箱箱來自古巴的蔗糖,菸草,咖啡,柑橘。空氣裡彌漫著馥鬱的香氣,恍若在抽一支帶著水果香氣的上好雪茄。讓人難以想像這些貨物是從仍舊戰火紛飛的古巴運來——自然,這也哄抬了這批貨物的價格,早在幾個星期以前,這艘船上搭載的貨品就已經被預訂完了。因此威廉才會與J.J.阿斯特一同來到港口,確保不會出任何問題。

在範德比爾特家族與阿斯特家族的合力鼓吹之下,如今,重新英格蘭州到紐約,從芝加哥到費城,沒有哪個富裕人家不以啜飲來自古巴的咖啡,抽古巴來的菸草,吃著古巴運來的水果為榮,認為這是彰顯財力的一種體現。特別是阿斯特太太公開在報紙上提到,古巴的咖啡蘊含著一種「不同尋常的香氣,彷彿薰染了戰火的悲烈般」以後。市場對古巴出産的咖啡需求大大上漲,人人都爭先恐後地想要試試看帶著「戰爭」滋味的咖啡究竟是什麼味道。

康斯薇露提議開拓美洲市場不過幾個月,威廉的投資便已經盡數收回,航綫也一一開始盈利。她儘管不直接參與管理,但所有威廉投資的資産都是由她親手挑選。這孩子雖然從未親自前來古巴考察過,但她的經商天賦仍然使得她能從幾頁乾巴巴的數據裡挑選出最富有潛力的種植場,農場,還有地産。威廉很欣賞這一點,頭幾次,他還抱著小心為上的信念,謹慎地投入;後來,在見識了康斯薇露的能力過後,威廉便再無保留,而他的女兒也未曾讓他失望。

「先生,這是您的電報。」男僕小跑著前來,雙手恭敬地向他奉上一個信封,上面沒有署名寄信人。威廉後來才知道,這是由於這封信是經由軍事通信發出的緣故。他接過了僕從遞來的拆信刀,裡面只有一張紙條,寫著一句簡單的話。

「請派一艘遊艇前來馬普託接應我。

女兒。」

威廉知道康斯薇露留在南非的事,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但是既然他的女兒執意如此,那麼他肯定她必然有重要的理由,也確信她能照顧好自己。然而,這封電報就說明她遇上了——或者即將遇上某種麻煩。不到萬不得已,康斯薇露不會隨便向自己求助,威廉清楚這一點。

「約翰,」他喚了一聲J.J.阿斯特,仍然低頭看著那封電報,「如果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你會幫我看著點古巴的生意,還有範德比爾特家族最近正在進行的幾樁交易嗎?」

「當然可以。怎麼,你的情婦吵著要去巴拿馬度假嗎?」J.J.阿斯特微笑著回了一句。誰能想到,康斯薇露舉辦了一場慈善晚宴,卻能成功地讓紐約最有權勢的家族聯合起來呢?

「我得去把女兒接回家。」威廉淡淡地回了一句,「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的話,也許我們還有機會進軍南非市場。你對於投資金礦的興趣如何,約翰?」

「很大。然而,塞西爾羅德斯牢牢把控著南非的金礦,容不下任何人插手。而德蘭士瓦共和國又對外國人投資的礦産收取高昂的稅費,再加上運輸成本,那可不是一筆划算的生意。」J.J.阿斯特眯起了眼睛,「怎麼?你打算將塞西爾羅德斯拉下馬?好趁機收購他名下的資産?你該不會還對幾個月前塞西爾羅德斯造謠範德比爾特家族妄圖通過馬爾堡公爵掌控英國政治這件事懷恨在心吧?」

「當然不。」威廉笑了起來,在那一刻,他說的的確是實話。

他帶去了兩艘遊艇,以防萬一,一艘按照康斯薇露的囑咐繼續北上,威廉所搭乘的另一艘則停靠在了德班港,他認為從那兒可以打探到一些消息,至少也要知道自己的女兒如今在哪兒。

然而,他剛一下船,消息就傳來了——馬爾堡公爵在克隆斯塔德之戰中受了重傷,而出現在比勒陀利亞的溫斯頓丘吉爾與喬治丘吉爾則因為涉嫌刺殺德國大使及內閣官員而被拘留。庫爾鬆勛爵行使了外交赦免權,將他們從德國人的手上帶走,幷扣押在了一個中立場所,等待外交手續的完成,好被帶回英國接受審判。

威廉的唯一感受就是出離憤怒。

他幷不瞭解溫斯頓丘吉爾,這個只在慈善晚宴上有數面之緣的年輕人,他那時只覺得他為人傲慢但內斂,稱得上是聰明。但康斯薇露,他的女兒,絕不會做出刺殺這樣的事。這毫無疑問是塞西爾羅德斯的陷害,庫爾鬆勛爵應該也參與了其中,鑒於他此刻就在比勒陀利亞,而他過去的行為處處都在針對丘吉爾家族。

威廉幷不是一個好父親,他很清楚這一點。當他第一次將小小的康斯薇露抱在懷中,厭惡地看著臂彎裡哇哇大哭的嬰孩時,他就知道自己不會有成為「年度最佳父親」的一天。他這一生好馬,好女人,好財,好冒險,唯獨不好孩子。他天生多情而寡薄,算計又理智,孩子對他而言,更像是達到目的的工具——那既可以是傳承自己的商業帝國,也可以是換來上流社會的通行證。

然而,唯獨一事,威廉卻絕不會退讓。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但他終究是個父親,這個詞可以不意味著疼愛,寵溺,卻必然包含著責任與保護。大部分時候,威廉都不介意讓他的孩子們獨自面對世界的荊棘,孤身與狼群廝殺。但總有那麼一二刻,他必須要將自己的孩子護在羽翼之下,擋住所有襲來的風雨。

如今就是這麼一個時刻,威廉是這麼想的。

於是,一方面,他無所不用其極,不計成本地滲透進了塞西爾羅德斯的關係網,試圖找出事件的真相;另一方面,他還忙於要把馬爾堡公爵平安地帶離南非大陸,送回英國——有不少的布爾人可是想要將他除之而後快,來為自己慘死在戰場上的同胞復仇。

威廉對自己的這個女婿沒什麼好感,但南非終究是英國的土地,若是將來範德比爾特家族與阿斯特家族將要在這片殖民地上發展,仍然要借著英國貴族的幫助。通過艾娃,他聯絡上了倫道夫丘吉爾夫人——一個迷人的女人,他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而通過她,威廉與眾多與公爵閣下交好的貴族搭上了綫,這其中不僅有盧卡斯勛爵,艾略特勛爵,羅克斯堡公爵,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甚至還有威爾士王子與路易斯公主。在他們的幫助下,一支從德阿爾開拔的援軍臨時改變了路綫,轉而前往克隆斯塔德,護送著馬爾堡公爵回到了德班港。

對於這場安排,威廉自然也是動了手腳的。否則的話,基欽納上校不可能出現在這兒。威廉嘴角浮著一絲笑意,示意男僕斟滿酒杯,這會是日後將讓他回味無窮的一場談話,酒精的助興能讓這一切變得更加美妙。

「我很為您感到遺憾,」一杯酒下肚以後,似乎稍稍打開了基欽納上校的話頭,「公爵夫人剛結婚沒多久,丈夫就陷入了這樣性命危險的境地,而兩位表親罪名才剛剛洗清,卻又都葬身於火海。您為公爵夫人花費的那些嫁妝,全都成了丘吉爾家的財産,很有可能要便宜某個從來沒聽說過的遠方親戚——話說回來,公爵夫人如今身在何處呢?據說她留在了南非大陸上——」

「她如今處於範德比爾特家的保護下。她留在南非大陸是為了盡可能地幫助這兒的難民,如今已被接走,在送回英國的路上。」威廉平靜地回答道,他也是如此將信息透露給媒體的。為了不讓塞西爾羅德斯察覺到自己已經來到南非,他對外的身份都是範德比爾特家的律師。反正,在南非大陸上,沒有多少人知道威廉範德比爾特長什麼模樣,至於基欽納上校,威廉倒是不想在他面前隱瞞自己的身份。

儘管話是這麼說,實際上,威廉心中很清楚自己的女兒被關押在了德蘭士瓦共和國的某處。能打聽到她被那兩名記者換走,沒有被真的燒死在酒店中已是千辛萬苦——有人在中轉站看到了與溫斯頓丘吉爾長得很相似的一名戰俘,然而中轉站裡沒有留下任何他們的記錄,他用錢買通的路子到這兒便斷了,無法更進一步。今天過後,他就會親自前往比勒陀利亞,那樣也許能得知更多的消息。

不管怎樣,威廉都確信著一點——無論康斯薇露在何方,如今一定正與溫斯頓丘吉爾謀劃著出逃。她很有可能已經預見到了這場麻煩,才會給自己發來電報,請自己為她在馬普託安排一條退路。那兒是離比勒陀利亞最近的港口城市,騎馬全力奔跑,不到一天就能到達。

在他能與她匯合之前,威廉至少可以做到的是確保在她逃出來以後,庫爾鬆夫人便無法再傷害到她。

威廉如今已經知道她就是大多數事件背後的主謀,包括一開始英國與德蘭士瓦共和國之間的外交危機,外交團的受挫,戰爭的爆發,對範德比爾特家族與丘吉爾家族之間的關係的汙衊,甚至還有康斯薇露的抓捕。這個女人就如同有預見的能力一般,提前一步步地佈置好了狠毒的陷阱,專等著人準確無誤地踏上。威廉甚至還發現,對於每一次她實施的陷害,她幾乎都會為自己安排退路,這樣,即便眾人都懷疑她與自己的丈夫導致了公爵閣下與康斯薇露的雪山事故,這樁案件卻遲遲因為證據不足而無法起訴。她在南非的所作所為也如出一轍,威廉始終無法拿到確鑿的證據向全世界揭露她的罪行,而庫爾鬆夫人卻能簡單地將大部分的責任都推到塞西爾羅德斯的身上,自己輕鬆脫身。

但那幷不意味著威廉就束手無策了。

如果你真的有預見歷史的能力的話,庫爾鬆夫人。威廉心想。你此刻就該出現在這兒了。

因為,今天就將是你毀滅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