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第231章 •william•

在前來南非以前,威廉就已經聽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傳聞。

由於康斯薇露留在南非大陸的緣故, 他對任何與那兒有關的新聞都極其敏感——也許會有那麼一兩條讓他知道康斯薇露身在何處, 在做些什麼, 他是這麼想的。因此, 還在紐約時,他已命僕從每天把市面上所有刊登了南非新聞的報紙搜羅起來, 管家則會負責讓人翻譯外國媒體發行的報導。

他就是這麼發現了一個美國慈善組織準備前往南非調查那兒的集中營現狀的。

只是草草瀏覽了報導內的內容,威廉幾乎就可以斷定這個組織存在著不少貓膩。那天的早餐後, 他就立刻僱傭了幾個偵探, 讓他們前去打探與這個慈善組織有關的一切消息。在高額的報酬驅使下,沒過兩天, 所有威廉所需的資料都已經送達了他的辦公室, 清清楚楚地表明瞭這個組織的性質——虛偽的陷阱。

偵探們找到的消息顯示,早在第二次布爾戰爭爆發以前,這個組織就已經成立。然而,它從未進行過任何慈善活動,很長時間只是登記在紐約州政府下的一個籍籍無名的組織, 隨即, 戰爭爆發後,這個組織突然異常活躍起來,開始大肆救助來到美國的布爾難民——這一點實在讓威廉感到可笑至極,能在戰爭爆發初期就迅速逃離本國來到美國的布爾人,有幾個是需要救助的?翻看著那組織聲明的「幫助數百個布爾難民在美國成功定居」的記錄,威廉幾乎在自己的辦公室中笑出聲來。敢情這組織是幫助那些富有的布爾人與美國地産公司牽橋搭綫了一番, 就能如此恬不知恥地對外宣稱了?

很快,沒過多久,這個組織就聲稱它從救助的難民口中得知了正在南非大陸上進行著的,慘無人道的集中營虐待事件,幷將此事上報給了諸多媒體,以及其他秉持著「相同」理念的慈善組織。不過,由於此事唯一的證據就是難民的口述,而該組織又不願意給予讓媒體直接採訪有「相關經歷」的難民。因此這件事幷未引起什麼水花,也沒有任何紐約的報媒願意報導這麼一件新聞。直到這個組織表明自己將要派出觀察員冒著「槍林彈雨的威脅,直面死亡的恐懼,以上帝仁慈的名義,終止英國在殖民地土地上暴虐(報紙原話)」才稍稍激起了一點注意,讓一兩家報紙刊登了相關的報導。

這個慈善組織採取匿名捐助的方式,因此那些偵探們找不到任何記錄。然而,巧合的是,該慈善組織的帳目設立在J.p摩根公司。只需幾通電話,威廉就打聽清楚了這個慈善組織存入的善款支票來自於誰——庫爾鬆夫人的父親,利維萊特。

順著這條綫,威廉輕鬆便揪出了基欽納上校。沿著基欽納上校繼續追尋,他又查出了他是如何被調來了南非戰場,為何又會對布爾人施行集中營的惡行。

「如果我向您誠實地承認的話,我絕對想不到公爵夫人竟然會決定留在這兒,」基欽納上校感嘆道,手中端著的已是第二杯威士忌。他看上去似乎還未從這個話題中醒轉過來,仍然不住地感慨著,「我真不知道公爵閣下是如何同意這一點的——要是我的妻子決定留在這麼一個……哈,您知道這地方有多麼糟糕。一個嬌滴滴的女人,路上要是出了什麼事……」

威廉放下了不過抿了一口的紅酒,沒有食物輔佐而幹飲實在有些無味,但他必須要保持清醒,紅酒在這點上是比威士忌更好的選擇。在基欽納上校來到遊艇上以前,他就已經囑咐僕從將高純度的麥芽威士忌換到了尋常的威士忌瓶中,因此儘管這是第二杯,基欽納上校也禁不住有些微醺,說話也變得口無遮攔了起來——上好的威士忌能打開這個寡言少語的男人的話頭,這可是威廉花了錢才從他曾經的部下口中打聽到的祕密。

不過,他的看法大約可代表大部分英國人的感受,這事能讓他提起兩遍,足以說明他在此事上的震驚之情。威廉心想著。看來光有這麼一點說辭不夠,在離開南非以前,他還得以自己女兒的名義做點慈善,好減少一些非議。

聽到康斯薇露決心留在南非時,他心中的想法又何曾不與基欽納上校同樣?從小嬌生慣養,錦衣玉食長大的女兒要孤身待在這麼一片荒涼之地吃盡苦頭卻不知是為了什麼。儘管扮著男裝,也有溫斯頓丘吉爾陪在身旁,威廉終究是不大情願的。只是,在不情願之際,他卻也是欽佩的,自豪的。

如果當初沒有讓她嫁給馬爾堡公爵,又會如何呢?

這個念頭突然躥入了威廉的心中。

範德比爾特家族會經受他與艾娃離婚醜聞的衝擊,也不太可能得以與阿斯特家族聯手,更不可能取得如今在社會上的地位,這是肯定的。但如果他那時能看出自己女兒的天賦,看出那怯弱外表下的勇氣堅韌,將她留在自己的身旁,手把手地教導,一切會不會比如今更好?她幹得不會比任何一個男人差,威廉能肯定這一點。

不,還是算了,這個世界對女人是極其不公平的,康斯薇露也該明白這一點,不然何苦要扮作喬治斯賓塞-丘吉爾?

威廉微垂了眼簾,不做聲地嘆息了一聲。耳邊仍然響著基欽納上校的喃喃話語聲,後者如今談起了馬爾堡公爵在戰場上的輝煌戰績,言辭間頗有羨慕之意。然而,他不可能知道,如果沒有自己的插手,在不久之後,他一手操辦的集中營就會成為抹消公爵閣下戰績的醜聞。威廉心想著。庫爾鬆夫人顯然是打算一手將此事打造成國際性的醜聞——她會得到的,不過這將是她自己的醜聞。

他的思維仍有一部分停留在自己的女兒身上,思索著她出嫁至今所做的一切努力。把她當做交換的籌碼嫁給馬爾堡公爵是個殘忍無情的決定,威廉不會否認這一點,然而也正是公爵夫人的身份才給予了她今後一切成就的基石。倘若她扮成喬治範德比爾特,是萬萬不可能得到與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同樣的待遇的。正是因為這殘忍的一點,他才不得不如此利用自己的女兒。不知她如今是否已經理解了這一點,明白了自己的難處?剎那間,威廉憶起婚後第二天她前來討要嫁妝掌控權時那認真的模樣,不由得輕笑了起來。

然而,也有成就是她幷未依靠丘吉爾家族而取得的,威廉突然記起這一點。

幾個月前,幾家美國境內有名的女性報刊,包括百合報,轉載了最初發表在英國雜志《家庭女性》上的數篇文章,它們都來自於同一個署名為「伊莎貝拉」的作者。儘管在英國沒有引起多少熱度,然而,也許是因為文章作者的文筆與觀點更加契合美國女性的價值觀,這幾篇報導在美國的報刊上已經發表,便掀起了一撥討論的熱潮——威廉自己,便是從阿斯特太太那兒聽說了這幾篇文章。「我聽說,」她那時將幾份報刊轉交給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瑪德博克正是在背後促進這些文字得以出版的記者。」

他當然知道這個記者與自己女兒之間的親密關係——而那也確確實實是康斯薇露的文字,她不知道自己收藏了所有她在哈佛念書時所寫的論文,那種獨特,優雅,精緻而又準確的文筆,威廉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最後一篇出版的報告是在啟程前往南非以前,探討了藝術作品中對男性形象與女性形象之間不同的詮釋,藏在對筆觸,勾勒,光影點評下的,是對男性藝術家固有對女性刻板印象的辛辣批判。威廉對藝術從沒半點興趣,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康斯薇露文章在美國引發的熱潮反過來吸引了英國的注意力,不僅《家庭女性》為此重新印刷了一期,囊括了康斯薇露所寫的一共4篇文章,有多家報刊還出現了虛假的槍手,頂著「伊莎貝拉(拼寫上有著細微的不同)」這個筆名,裝模作樣地仿寫了幾篇。只是明眼人立刻就能看出文字之間的高低。有許多讀者都在等待著真正的「伊莎貝拉」下一篇文章的到來,只是遠赴南非的康斯薇露不可能得知這一切。

即便,只是為了他的女兒今後還會繼續帶來的新的驚喜與驕傲——

威廉抬起了眼皮,動了動手指,示意男僕為基欽納上校滿上第三杯威士忌。

「這麼說,你很仰慕馬爾堡公爵了,上校?」他問道,「我聽說,集中營的計劃就是他寫信向你提議的——說實話,如此輕易地就採納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提出的建議,而且還帶著一點——委婉一點來說——殘忍色彩的建議。我感到很驚訝。以你在埃及任職時表現來看,這可不太像傳說中的『領袖』,埃及陸軍司令基欽納會做出的事情。畢竟,若是此舉出了什麼差錯,背負駡名的人很有可能便會是你,而非馬爾堡公爵。」

這是他企圖要弄清楚的事情:庫爾鬆夫人是怎麼僅憑一封信就說服了基欽納去做這樣富有風險的事。

基欽納上校的眼中立刻多了幾分警惕的神色,而威廉則保持著坦蕩而無害的笑容,「我只是隨口一問,上校,」他放柔了聲音,「範德比爾特家族的興衰榮盛與丘吉爾家族息息相關,你不能怪我對這些事有所上心。」

似乎是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的確不太可能加害馬爾堡公爵,基欽納上校的警覺有所鬆動,喝了一口杯中黃澄的酒液,他挑了挑眉毛,「公爵閣下與我都是共濟會的成員,儘管不曾相互見過面。論起來,他的級別比我還要更高。」他說道。

原來這兩人還有這麼一層關係在,威廉思索著。怪不得公爵閣下如此地「關照」基欽納上校,卻沒引起後者的半分懷疑,他顯然是以為公爵閣下看在了同是共濟會兄弟的份上,才對自己另眼相待。

「不過,要不是公爵閣下在信上所提到的主意,與我自身的想法完全相同,我恐怕也不會隨意採納他的建議。」基欽納上校將威士忌一飲而盡,而另一加著冰塊的酒杯頃刻便換到了他手裡,「我早就思索過英國該如何應對布爾人的遊擊戰,奈何那只是一個雛形,我甚至從未與任何人提起過此事。因此,您可想而知,我接到公爵閣下的來信時有多麼驚訝,他的想法完善了我的雛形——」

基欽納上校還在沉醉地描述著集中營的藍圖,威廉卻禁不住露出了微笑。他知道基欽納上校是怎樣的性格,這種孤僻自傲的人自認世界上根本沒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是如何看待一切的,因此最抵擋不住地便是遇見知己。庫爾鬆夫人也精準地把握到了這一點,只是她恐怕沒有明白,這手段是一把雙刃劍,士可為知己者在殖民地推行集中營,哪怕自己背上駡名,自然也會願意為知己者調轉槍頭,對準知己者的「敵人」。

「事實上,基欽納上校,既然我們已經談到了這個份上,有些事我恐怕不得不如實向你吐露,」就在基欽納上校細數著集中營是如何抑制了整個地區的布爾人反抗及動亂的概率時,威廉恰到好處地開口了,「已經有美國的慈善組織注意到了集中營裡的慘狀——我知道英國士兵不會隨意處死平民,但就像你提到的那般,集中營裡不太可能為布爾人提供良好的生活環境,在那種情況下,死傷率稍微高了一些,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美國人不會這麼看,死去的畢竟是白人,不是有色人種,倘若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他招了招手,男僕立刻便奉上了早就準備好的剪報,基欽納上校臉色凝重地拿起那張說明慈善組織要前來集中營視察的報導,雙眼不悅地眯了起來。

「不必我說,基欽納上校,你也明白,這將會對馬爾堡公爵的名譽造成多大的損害——尤其如今他又身負重傷,無力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在戰場上,沒什麼是不公平的,為了勝利,我們當然要不擇手段。然而這些慈善組織可不會在乎這些,他們必然會大肆鼓吹英國人的殘忍行徑——你瞧,那都在報導上寫著呢。這本來就已經是一場飽受國際譴責的,恃強淩弱的戰爭,要是在這場戰爭中無往不利的將領又出了這樣的醜聞……」

威廉適當地停了下來,任由對方的想像力去描繪最糟糕的結果,足足給了幾分鐘的時間,他才又繼續說了下去。

「當然,不可能就為了區區一個慈善組織要前來視察,您就撤銷了整個集中營,如此一來,您在奧蘭治自由邦前綫與德阿爾地區所取得的成效可就功虧一簣了。然而,改善集中營的條件則更不可能,先不說經費一事,讓那些布爾人過得比拋灑熱血的士兵還要好,這如何能說得過去?」

基欽納上校不說話了,談話發展到這個份上,他當然已經清楚威廉親自將他邀請上自己的遊艇是為了什麼。親自前去德阿爾與基欽納上校見面,自然也是一種選擇。但是威廉想要盡可能地向庫爾鬆夫人隱瞞自己來到南非大陸,而且已經對她手段知悉的這一點事實。主動前去與基欽納上校見面過於高調,相反,讓基欽納上校護送著馬爾堡公爵來到德班港,便就自然多了。

「就像我說的,範德比爾特家的興衰與丘吉爾家族息息相關,我自然不願看到馬爾堡公爵的名譽有任何一點的損傷,相信基欽納上校你也是如此打算的,不是嗎?」

基欽納上校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謹慎看著威廉,沒有再動手裡的威士忌,「您似乎已經想出了應對的方式,」他道,「不妨說來聽聽。」

方式實際很簡單。

這個慈善組織的目的,就是要找出這個集中營是在馬爾堡公爵的授意下建立起的證據,由這麼一個看似毫無利害關係糾葛的第三方勢力曝光此事,自然會可信得多——要是組織中的某個人還冒險溜進了基欽納上校的辦公室,偷出了當初由庫爾鬆夫人所偽造的那封信——威廉先推斷出了信件的可能性,再反向賄賂了基欽納上校的雜務兵,最終證實了信件的存在——這便是更加鐵板釘釘的證據,不容辯駁。

「承認這個集中營就是在指示下建立的,只是對於指示的人是誰要含糊其詞一些。」威廉說道,「只要把消息告訴了一個士兵,這件事便會自然地在軍營中傳開,『某個英國貴族』,『來自外交部門』,『最近風頭正盛』,等等。」

庫爾鬆勛爵與馬爾堡公爵形象之間有著諸多重合之處,這可不能怪他。

那慈善組織的人恐怕也會賄賂雜務兵,以求取得那封信件。只是他們不會知道早已有人提前一步出了更高的價格——只有範德比爾特家才出得起的價格——原來的信件早已落到了威廉的手中,被交給慈善組織的,是一封早就偽裝好的證物。庫爾鬆夫人不可能把信件的內容事無巨細地都告訴慈善組織的人,她太聰明,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因此慈善組織的人只知道要尋找這麼一封信,將無從辨別信件的真假。

隨後,他們會樂不可支地將自己的發現刊登在報紙上,還迫不及待地將稿件發給所有歐洲的媒體,唯恐世上無人不知道這樁醜聞。萊特家族,還有庫爾鬆夫人在這過程中都絕不會插手報導,免得被人抓住操縱新聞的痕跡——換言之,只有等到報紙鋪天蓋地地在全世界發行,他們才會發現是自己登上了報紙頭條,而非馬爾堡公爵。

這就是範德比爾特家的手段,庫爾鬆夫人。

威廉輕輕與基欽納上校碰了碰杯,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

永遠別忘了,老鷹若是能將自己的孩子丟下山崖,也能在他們落入捕食者口中的剎那,就撕裂對方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