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第235章 •Isabella•

六月的英國近在咫尺, 還有幾個小時就能到達。

湛藍的海浪在遊艇後方被絞成了雪白的泡沫, 幾隻海鳥追逐著船隻,它們分不清遊艇與漁船之間的區別, 以為這一艘也會跟著扔下死去的魚屍,眼巴巴地等著撿漏。

伊莎貝拉仰頭看著它們來回盤旋,一股強烈的既視感湧上了心頭,似乎在何處也看過這樣被飛鳥環繞的藍天。她什麼時候見過這景象呢?也許是軍艦離開南安普頓的時候,不對,也不太可能——那時她脖子上掛著沉重的寶石項煉,頭頂著鑽石王冠,萬萬是不敢如此冒險地抬起脖子的。

那只是幾個月前的事, 回想起來卻像是幾年前做的一場細節朦朧的夢。

康斯薇露站在她的身邊,注視著同樣的景象。

她又變回了雪山事故後那般稀薄的雲霧,像是一道淡淡的影子, 只留下了一點模糊的形狀。她彷彿將所有的色彩都留在了南非,留給了埃維斯。如今佇立在這兒的,只是一道隱約的迴響罷了。

天氣很好。她在心中對伊莎貝拉說道。

是的。伊莎貝拉回應道, 康斯薇露讓周遭的空氣都帶著令人舒適的涼意,提醒著她夏天又即將到來。轉眼間, 距離她死去來到一百多年前的世界, 已經過去十個月了。

她們不曾議論過從監獄逃出後發生的一切,恐怕以後也不再會。

埃維斯在那一日就離開了,帶著夏綠蒂,與一個嶄新的名字。

伊莎貝拉沒有強迫夏綠蒂留下, 她收養她的手續還沒有完成最後的幾個步驟,從法律層面來說,她沒有權力要求夏綠蒂留在自己的身邊。也許莫萊爾先生與莫萊爾太太不會高興自己把他們的女兒交給了一個前任德國間諜,她那時心想著,注視著埃維斯小心翼翼地將夏綠蒂抱到馬上。他看上去猶如死了一遭,看也不看伊莎貝拉所在的方向,而康斯薇露也背對著他,無言的沉默從他們的談話結束以後便持續著,彷彿只要彼此之間的視綫再一次對上,他們就無法繼續堅持這個決定一樣。

月光拉長了他們背道而馳的身影,沒有道別,沒有再多一句話,眨眼間埃維斯便帶著夏綠蒂策馬離去,留在原地的三個人甚至不知道他將要前往何處。

至少夏綠蒂跟著他會快樂得多。伊莎貝拉嘆了一口氣,難過地想著,知道溫斯頓也如同她一樣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一點。他們至少可以成為彼此的救贖,彼此的新開始。

那一晚,沒有誰能入睡。

天亮之後,他們騎著剩餘的兩匹馬,繼續向馬普託進發。路上,他們經過了幾座小型的村莊,安娜便用手上剩餘的錢財為他們購買了幾套布爾農民的服裝。布爾士兵的制服在德蘭士瓦共和國內也許不會引起什麼懷疑,等過了邊境綫上卻會引起不少的麻煩,讓人誤以為他們是幾個逃兵。

德蘭士瓦共和國是斯威士蘭的保護國,理所應當在第二次布爾戰爭中站在同一陣綫上,儘管這個貧窮的小國無法為德蘭士瓦共和國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幫助。不過,也因為如此,兩國的居民可以自由地來往,無需任何旅行證件。正是因為看中了這一點,伊莎貝拉才將馬普託選為了逃離的地點。

除了農民的服裝以外,安娜還討來了幾條乾淨的破布。在地下待了半個月多使得他們的眼睛對光綫極其敏感——恐怕這也是塞西爾•羅德斯的墳場的狠厲之處,犯人要是不慎挑在白天逃脫,只怕就連眼睛也難以睜開,更別說逃走了。在這個年代,墨鏡還僅僅只是作為醫療器材存在的物品,無法輕易獲得。因此溫斯頓與伊莎貝拉只能將布條環繞在雙眼周圍,留下一條細細的縫隙,以此來減輕不適。

由於擔心那些被伊森嚇走的士兵會回去通報消息,使得塞西爾•羅德斯派來更多人手追尋他們,他們幾乎沒有做任何停留,一口氣不停歇地沿著鐵路前進,直到抵達了斯威士蘭的一個邊陲城鎮上。這明顯是個沾了鐵路的光而發展起來的小村莊,道路規劃得亂七八糟,旅店比比皆是,險些建得比教堂還要高,到處販賣著的都是英國的貨物——當然,因為戰時的緣故,所有商品的價格都跟著水漲船高。伊莎貝拉,安娜,還有溫斯頓三人在這兒絲毫不起眼。

他們原本不打算休息,準備在馬廄更換了馬匹後就繼續前進。儘管跨越了邊境綫,但他們沿著鐵路前進的路徑還是挺好預測的。很難說塞西爾•羅德斯派出的警察是否就跟在後面——直到這一路都有些恍惚的康斯薇露注意力被報販所吸引,她是這一行人裡唯一能大概聽得懂布爾語的人,自然也明白了他邊揮舞著報紙邊大喊的語句是什麼意思。

「號外!號外!越獄事件!越獄事件!越獄事件!有逃犯從監獄裡逃走了!有逃犯從監獄裡逃走了!快來看看今天的新聞了啊!越獄事件!越獄事件!噢,先生,謝謝你,這是你的報紙。」

溫斯頓用布爾語嘟噥了一聲謝謝,轉身就迫不及待地抖開了報紙。那一瞬間,伊莎貝拉甚至有些擔憂自己會不會在頭版頭條看見自己的面龐被放在頭版頭條上。但轉念一想,她又意識到這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塞西爾•羅德斯不可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通緝原本應該在大火中死去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安娜已經將那場可怖的火災描述給她與溫斯頓聽了。

令她感到十分滑稽的是,報紙上的確放出了通緝的照片,然而卻是那兩名英國記者的模樣,甚至還對他們每人懸賞25英鎊,無論死活,只要將屍體送去最近的警察局,就能獲得賞金——想來是塞西爾•羅德斯迫於壓力下的無奈之舉。伊莎貝拉原本計劃隱祕地脫逃,最後卻鬧得人盡皆知,恐怕整個礦山小鎮都因為他們的越獄而被驚動了起來。無論塞西爾•羅德斯如何一手遮天,也沒有辦法對這種消息的傳播圍追堵截,那些跟著運貨火車一同前往比勒陀利亞的司機,機師,還有隨車警戒的士兵一下車就會迫不及待地將這個消息賣給報社。要是法國,英國,德國的報紙都報導了這件事,反而德蘭士瓦共和國境內的媒體一聲不吭,只會越發顯得這件事十分可疑。

但這倒不意味著塞西爾•羅德斯沒有對新聞施加影響,報紙上隻字未提德弗裡斯率領著士兵追逐了他們多久,更沒有說起一句幫助他們逃出的伊森,派崔克,更別說慘死在礦坑下的迪克蘭了。那些文字渲染得更像是伊莎貝拉與溫斯頓率領著戰俘們爆發了暴動,奪取了士兵的武裝,在衝突中射殺了德弗裡斯(看來塞西爾•羅德斯已經得知了他的死訊),隨後便伺機逃走了。

「塞西爾•羅德斯現在恐怕就是熱鍋上的螞蟻,跟庫爾鬆勛爵夫婦一同急得團團轉,企圖為我們為什麼還活著找到一個合理的藉口呢。」溫斯頓評論了一句,翻開了下一頁的報紙,然而佔據了另外半邊報紙版面的卻是一則報告戰事現狀的新聞,康斯薇露一下子沒能遮掩她的驚訝,伊莎貝拉剎那便從她的思緒中得知了阿爾伯特在戰場上受了嚴重槍傷的事。

回想起阿爾伯特的名字登時激起了伊莎貝拉此刻絞痛的心酸,以及強烈的思念。她不怪溫斯頓向她隱瞞了這件事,光是越獄就已經足夠令她勞神,阿爾伯特的傷勢只會讓那段日子更加的難熬,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那些鬼魂一個字都沒向她提過的原因,他們每天在監獄中到處亂晃,總會聽到有人議論這件事。

她知道槍傷在這個連抗生素都還沒有發明的年代能有多麼致命,因此從馬普託歸來的一路都沒停止過擔憂,儘管他們的確在開普敦聯繫上了倫道夫•丘吉爾夫人,後者告訴她阿爾伯特從手術中恢復得不錯——至少醫生是這麼說的。

出於十九世紀末糟糕的醫療技術的印象,伊莎貝拉幷未覺得自己被安慰了。

「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就要抵達倫敦了。」威廉的臉出現在了舷梯的下方,他用挑剔的眼神上下地打量了一番伊莎貝拉的裝扮。由於她將要以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身份下船,如今身上正穿著一套高雅合身的白領結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安娜沒有對她的肌膚做太多修飾,因此鏡子裡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少年,這一路她見識了太多,以至於有什麼永遠從那雙繼承自康斯薇露的深褐色眼眸裡消失了,而有些又永遠留了下來。

「你看起來的確很像『不列顛帝國的英雄』。」威廉評價道,「至少比船艙裡那個穿軍裝的小丑看起來要筆挺一點。」伊莎貝拉知道他說的是溫斯頓,倫道夫•丘吉爾夫人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竟然差人將一套軍服經由法國送到了遊艇上,就是為了能讓溫斯頓能在下船時穿著。

「謝謝您,父親。」伊莎貝拉低聲說著,「謝謝您在南非為了我與溫斯頓做的一切。」

「這是一筆划算的生意,女兒。」威廉露出一絲冷酷笑意,「想想,在這之後,我能將塞西爾•羅德斯辛辛苦苦打下的整個礦産王國都收入麾下,甚至還包括他在非洲的那塊殖民地。親自前往南非一趟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把你送回去以後,我恐怕還得再過去一次。」

他這會的冷漠自持,以及那副商人逐利的嘴臉,幾乎都要讓伊莎貝拉感到他在南非與自己相見時不自禁地流露出的欣喜與擔憂,只不過是一種假像罷了。

他們在那份報紙上發現的不止是阿爾伯特負傷的真相,還有威廉放在廣告欄的留言。

「我親愛的寶貝,無論你如今身在何處,如果你看到這則廣告,請立刻給如下地址發一封電報,告知你的所在,費用將會由接收方支付。同時,請待在發出電報的原址等候,我會立刻前去與你碰面。w.K.V」

這則廣告是以荷蘭語寫成的,康斯薇露立刻就認出了那熟悉的稱呼與語氣,以及姓名字母的縮寫。

溫斯頓幷不同意這麼做——至少是,對於留在原地這件事——他認為威廉幷不明白他們三人如今面對的境況有多麼危急,一旦他們再度落在了塞西爾•羅德斯的手裡,後者不會再冒任何險,立刻就會殺死他們。如今冒名頂替的溫斯頓•丘吉爾與喬治•丘吉爾都已經死去,真正的怎有可能活下去,成為塞西爾•羅德斯的把柄?

然而,康斯薇露卻堅決認為他們應該聽從威廉的安排。

她對自己的父親很有信心,如果留在原地會給他們造成任何的威脅,威廉絕不會在廣告上這麼要求。他既然會刊登這則消息,就說明他已經來到了南非,而且知道在那場火災中死去的只是兩個替身。既然如此,威廉手上一定掌握了大量的情報,甚至可能已經開始著手要將他們從塞西爾•羅德斯的墳場中解救出來。這則廣告只是為了防止他們三個在他成功以前就逃了出來而做的後手準備,確保他能第一時間就與大家匯合。

伊莎貝拉支持康斯薇露的理論,而安娜自然是無條件地站在她這邊的,於是局勢就成了二比一,溫斯頓不情不願地屈服在了多數的決定下。他們前去了郵局,按照廣告上的指示發了電報。那兒擠滿了想要打聽失散家人消息,流離失所的難民們,每個人都徒勞無功地向報社發著自己的所在,姓名,還有尋找的家人信息。他們的電報夾在其中,毫不起眼,倒是讓溫斯頓稍稍安心了些。

他們在這座小鎮上待了三天,養好了伊莎貝拉與溫斯頓的眼睛,也讓他們好好休息了一番。塞西爾•羅德斯的人幷沒有跟上來,甚至沒有任何人前來這兒盤問過消息,似乎沒人能想得到兩個逃犯會沿著軌道前來這兒似的——當然了,他們後來才知道了背後原因。報紙上每天都在報導著警察在某個區域發現了逃犯的蹤跡,或者是某個地方發現了兩具不明身份的屍體,懷疑是逃走的戰俘,隨後又在第二天將前一天的言論全部推翻,聲明那是未經證實的假消息。

現在戰事成了膠著狀態,布爾軍面對重兵把守的克隆斯塔德無能為力,而英國方面卻又沒有哪個將領敢於主動出擊,因此這倒成了近來的一件大新聞,吸引了比戰爭更多的目光。

第三天的下午,威廉終於趕到了。伊莎貝拉留了聯繫方式在郵局,因此他立刻便找到了他們三個人留宿的賓館。「我把事情打點好了以後才趕了過來,」在最初因為相逢而産生的激動過去以後,威廉沒有任何廢話地切入了主題,「把你們在南非做的一切事情都告訴我,包括你為何會在總統府被逮捕,」他的視綫溫情地轉向了伊莎貝拉,後者猛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知道的遠比她與康斯薇露估計的還要多,恐怕除了一些只有他們才知道的細節以外,威廉已經弄清楚全部事情的來龍去脈,「還包括你們是怎麼從那間監獄逃出來的。我需要知道全部,我們的時間幷不多。塞西爾•羅德斯與庫爾鬆勛爵及其夫人一起,正在試圖將整件事掩蓋過去,因此我們必須搶先一步,在他們能說出任何所謂的『真相』以前,就將所有的故事告訴整個世界——當然不是所有,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先聽一遍。」

「你做了什麼?」溫斯頓輕皺起了眉頭,低聲問道。

「明天的這個時候,」威廉說,回以一個傲慢的笑容,「這座小鎮裡會擠滿了來自全世界的記者,等著要將你們的講述白紙黑字地印在報紙上,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們在南非的遭遇。你問我做了什麼,孩子?你與我的女兒會成為不列顛帝國的英雄,將塞西爾•羅德斯狠狠地踩在腳下,那就是我準備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