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即便是在戰爭爆發之前, 經濟最為繁華的時候, 這個斯威士蘭的邊陲小鎮只怕也從來沒來過這麼多外人。
大部分的記者都是從比勒陀利亞趕來的,搭乘上了一大清早抵達這兒的貨運火車, 這小鎮那簡陋地用幾塊木板搭建起的站臺險些便被一湧而下的人群踩塌。他們每個人的手上都握有溫斯頓與喬治丘吉爾的照片,分散在鎮子上四處打聽。很快,便問出了這兩人下榻的旅館位置。
等旅館老闆誠惶誠恐地敲響了木門,用不熟練的英文告訴伊莎貝拉與溫斯頓,有好幾十個人等著在樓下採訪他們的時候,看似一副睡眼朦朧,才從美夢中驚醒的二人實際已經起來許久了。住在隔壁的威廉天不亮便叫醒了他們,為的就是確保他們能以最佳面貌出現在記者們的面前。
溫斯頓丘吉爾及喬治丘吉爾如今躲在這個鎮子上的消息, 是威廉以一種不慎走漏的方式散播出去的。一開始,各大報社對這條小道消息自然是持以懷疑的態度——誰知道那會不會是兩個容貌略有些相似的布爾農民呢?
不過,越獄的消息一傳出, 威廉就已經立刻將逃出的幷非兩名英國記者,而是溫斯頓丘吉爾與喬治丘吉爾的消息,通過倫道夫丘吉爾夫人, 傳達到了英國政府的耳朵裡。因此,幾個小時以後, 幾個影響力頗大, 與政府內部也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報社開始嗅出了不對,意識到這很有可能幷非空穴來風的胡亂編造;再過了半天的時間,這條消息就已經傳遍了海內外的報社,幾乎所有的編輯都在聯繫自己派去南非的記者, 請他們務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斯威士蘭,即便無法採訪到溫斯頓丘吉爾與喬治丘吉爾,哪怕只有一張照片,也足以成為萬眾矚目的爆點新聞。
因此,他們都耐心地擠在這間狹隘的旅館大廳裡,老闆為每個人都端上了咖啡及麵包,用戰時物價飛漲這個藉口,狠狠地賺了一筆。就在整棟木屋裡都彌漫著劣質咖啡的香氣,以及嚼動麵包的脆響時,兩個臉色極其蒼白的年輕人踩著吱呀作響的臺階走下樓來。霎時間,只聽見一片杯子的叮噹碰撞,隨即便是接連的閃光與相機拍攝的劈啪聲,另一半的記者則不敢置信地站了起來,此起彼伏的叫嚷登時驅散了房間裡那股甜膩的咖啡味道。
「丘吉爾先生,能談談您們是怎麼逃出來的嗎?」「丘吉爾先生,您們是如何從酒店的火災中逃生的!」「丘吉爾先生!據可靠消息稱,你們從未被關押在酒店中,而是被押送去了一間祕密監獄,這是真的嗎?」「丘吉爾先生,請問您為何會出現在領事辦公室中?」「丘吉爾先生,您知道羅德斯先生,庫爾鬆勛爵,及庫爾鬆夫人都被命令立刻返回英國,接受相關調查嗎?您會出現在法庭上嗎?」
昨天,當伊莎貝拉與溫斯頓大致地向威廉訴說了這段時間一來的經歷,威廉也將大半他的所作所為——尤其是在接到電報後的三天內的事件——告訴了他們二人。於是,伊莎貝拉這才知道,倫道夫丘吉爾夫人——興許是出於自己的兒子被指控了不實罪名,一度還以為對方不幸喪生火海的緣故——向威爾士王子殿下透露的信息遠比威廉希望她透露的要多。
她不僅告訴了對方從一開始溫斯頓丘吉爾與喬治丘吉爾就從未被關押在那間酒店,而那場刺殺風波——英國不得不以不再幹涉德國在遠東事務上的決策作為條件,換取德國在丘吉爾家的兩個男孩為何會出現在領事辦公室的默認——也正是由塞西爾羅德斯引起的。
他與庫爾鬆勛爵聯手,策劃了那場針對德國大使的報復性襲擊,又誘使溫斯頓丘吉爾出現在領事辦公室中,目的就是為了要挑起英國與德國之間的戰爭——如此,庫爾鬆勛爵便能以平息這一外交糾紛的功臣出現,而塞西爾羅德斯也能大肆收購因為害怕戰爭爆發而不得不低價出售的土地與礦場。
事後,他又使用狸貓換太子一計,將溫斯頓丘吉爾與喬治丘吉爾以戰俘之名送去了有著「墳場」之稱的監獄,目的就是要讓他們悄無聲息地死在那兒,再也無法開口。為了這個目的,他甚至不惜放火燒毀了酒店,好讓丘吉爾家的兩人能有明面上「不幸死去」的證明。
「我的母親無疑是極其擅長政治的。」那時,溫斯頓聽到威廉描述他母親的所作所為時,忍不住這麼評價了一句,「即便她散播的消息是虛假的也無妨,她的目的是要激起王室及政府對塞西爾羅德斯及庫爾鬆勛爵夫婦的不信任,只要她說的消息有一部分被證實是真的,那麼人們自然會就相信她剩餘的話了。」
「是的。」威廉肯定著,氣定神閒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著放在膝上,笑容意味深長。伊莎貝拉猜測他早就預見到了這一點,才會選擇倫道夫丘吉爾夫人作為他的渠道——甚至,很有可能他選擇性地給對方透露了部分消息,有目的性地引誘對方得出瞭如上的結論,幷將這個表面看起來邏輯完整的故事散播出去。
「這個消息會讓女王陛下有多麼震驚,恐怕是很容易想像的。」他繼續說了下去,面帶愉快的笑意,「她第一時間就召見了索爾茲伯裡勛爵,據說斥責聲之響亮,恐怕連大門口巡邏的衛兵也能聽見。那之後,索爾茲伯裡勛爵迅速召開了一場內閣緊急會議,不用說也是為了商議此事。在王室施加的壓力下,他們當天就聯繫了塞西爾羅德斯,還有庫爾鬆勛爵夫婦。在我們說話的當口,他們已經在趕回倫敦的路上了。敬愛的女王陛下要求他們立刻回到英國,接受審查——要不是親愛的倫道夫丘吉爾夫人將此事上升到了挑起英德戰爭的層面,恐怕女王陛下也不會如此堅持呢。」
伊莎貝拉這時才明白為何塞西爾羅德斯沒有繼續派出人追殺他們。
他們不可能找到塞西爾羅德斯勾結德國政府的證據,像他那麼狡猾的人,不可能給自己留下這麼明顯的把柄。錄音那一次,既有運氣的成分,也是他的疏忽,想不到我們竟然能將他的計劃看穿,幷且套出他的話來。他現在想必已經毀掉了唱片圓筒,恐怕還有許多其他相關的證據。
康斯薇露有些不安的聲音在伊莎貝拉心中響起。她沒有因為埃維斯的離開而一蹶不振,甚至沒有讓任何哀傷逃脫內心。從成功越獄的第二日太陽升起以後,她就彷彿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遠比從前更活躍地參與到了眼下發生的一切事務當中。
即便法庭找不到他勾結德國的證據,那也無妨。伊莎貝拉說道,她現在已經逐漸摸清了政治遊戲的規則。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目的只是逼迫他站在法庭上面對指控,有多少能夠成立幷不是最重要的。他的確誣陷了當時根本不在領事辦公室的我作為刺殺風波的嫌疑人,只要能確定這一點,人們自然會認為他必然與德國政府之間有勾結,且不論還有我們從監獄中帶出的證據,光是這一點,就很有可能讓他以叛國罪的名義而被絞死了。
但是要確定這一點,今日的這場採訪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環。
伊莎貝拉先是與溫斯頓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顯得他們這場「突如其來」的採訪感到十分困惑不安似的。「各位,早上好,」溫斯頓率先開口了,安娜特意加深了他們裸露肌膚上因為這一路的經歷而受的傷痕,為的就是讓人一看之下便認為這是兩個飽經風雨的英雄,「聽著,我不知道你們是如何得知我與我的表弟躲在此處的消息,但我們只想儘快回到英國——」
「那為何你們會在此處留宿三天呢?」一個法國記者開口了,他顯然在開口以前打聽了不少消息。
「這是因為我與溫斯頓的視力在此前的□□中受損,對日光十分敏感,才促使我們不得不停留在此處,待視力稍稍恢復後再繼續上路。」伊莎貝拉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立刻溫和地接話了。她此話一出,五,六個記者就像突然嗅到骨頭的野狗一般興奮地跳了起來。「□□——請您再說得詳細一些!」「您與溫斯頓丘吉爾先生是否就是那兩個因為越獄而被通緝的英國記者?」「您認為您的這種公然違法行為是否會進一步惡化英國與德蘭士瓦共和國之間的關係?」「請問您與溫斯頓丘吉爾先生從一開始就被關押在監獄之中,而非對外聲稱的酒店嗎?」
「先生們,就像我們之前所說的,我們只想趕緊離開此處,回到英國。」溫斯頓適時地拋下一盆冷水,澆滅了那些爭先恐後記者們的熱情,「恐怕我們如今的情況幷不適合接受你們的採訪——」
「事實上,丘吉爾先生,和丘吉爾先生,我認為您們最好的選擇,就是在此時將您們在南非的經歷公佈於眾。」角落裡的一名記者站了起身,他是被威廉安插在記者中的內應,目的便是推動這場採訪如同計劃中一般地進行。「不日,羅德斯先生,還有庫爾鬆勛爵夫婦便會抵達英國,在被召喚上法庭以前,為了保全自己在此事中的形象,您認為他們會拒絕在媒體前為自己而辯護嗎?倘若您們在那之後才將己方的說辭放出,未免有強辯的嫌疑,公眾也容易産生先入為主的印象,從一開始就立於不利的地位……」
溫斯頓與伊莎貝拉配合地流露出了猶豫的神色,頻頻交換著眼神,他們可沒打算用目光交流什麼,但是他們確定這些記者肯定會從中讀出些什麼——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在報紙上,他們的行為必須看上去是無奈之下的自保之舉,而不是大張旗鼓的宣揚。
「丘吉爾先生,我贊同適才那位先生的說法——現在全世界都在翹首盼望得知您與您的表弟是如何奇蹟般地生還,以及羅德斯先生,庫爾鬆勛爵又在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也許您可以先談談這一點——譬如,您會指認羅德斯先生為□□您與您的表弟的幕後推手嗎?」
伊莎貝拉深吸了一口氣,「是的,」她平靜地回答,「事實上,在刺殺風波過後,我與我的表兄冒頂了淪為戰俘的那兩名英國記者的位置,被送去了塞西爾羅德斯的墳場——那是,先生們,羅德斯先生為了手不沾血地處理他的政敵與對手而設立的監獄。」
她的話,不出意料地,引起了一陣低低的驚呼。緊接著又有幾個記者詢問了更多與監獄有關的問題,在回答中,溫斯頓簡要地描述了一下監獄的內部構造,以及德弗裡斯殘酷的管理。他尤其強調了這座監獄中關押的犯人,提到了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是無辜的善良之人,只因為擋在了塞西爾羅德斯追求權力,或者幫助他人追求財權的道路上,就被冠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扔進了監獄,從而無聲無息地死去。
作為證明,伊莎貝拉向眾人展示了劉易斯先生留下的信件,裡面清楚地闡述了塞西爾羅德斯是如何誣陷他,有哪些人能證明他的品德與清白,而他被汙衊貪汙的那筆款項又落入了誰的手中。
「那麼,請問,丘吉爾先生,按照英國政府的聲明,您與您的表兄實際上是無辜的——那麼,為何羅德斯先生會決定在刺殺事件發生的當晚就將您送去他的祕密監獄呢?」
見監獄的事已經問得差不多了,為了轉移話題,威廉安插的記者便拋出了這個問題。
「這是因為,諸位,我們前去比勒陀利亞,是為了完成一項被託付於外交團的外交交涉。羅德斯先生幷不樂於見到這一點,更擔憂我們會伺機逃出,回到英國回報交涉的成果。因此才以假冒真,讓我們以英國記者的身份被押去了監獄。在德蘭士瓦共和國,所有的戰俘都會被帶去比勒陀利亞的大小監獄中統一關押起來,這一點不會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只是,恐怕出乎羅德斯先生意料的是,沒有任何墻壁能夠阻擋丘吉爾家族的決心,也沒有任何黑暗能夠停下我們的腳步,為了不辜負女王陛下對我們的信任,為了不辱我們被賦予的使命,無論有多麼艱難,我們仍然活著從地獄中逃出了!」
這簡短有力的幾句話引來了響亮的掌聲,好幾個來自英國的記者都帶頭鼓起掌來。在「啪啪」聲響中,有一個比利時記者用不熟練的英文大聲問道,「丘吉爾先生,您能向我們透露幾句您被英國所賦予的使命嗎?我所不明白的是,既然英國的外交部門已經派出了庫爾鬆勛爵,為何又要祕密地委託外交團——尤其在你們大部分的成員都已經回到英國的前提下?」
「這是因為,我們與庫爾鬆勛爵有著不同的目的。」
伊莎貝拉微笑著回答,伸手從外套內袋中取出了那一份無比珍貴的公約草稿。
「在刺殺風波發生的那天清晨,作為大不列顛帝國外交團的代表,我已與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總統,保羅克魯格先生,以兩國的名義簽訂了和平協約。德蘭士瓦共和國願意放棄獨立,成為英國的殖民地,以換取停戰。而這,諸位令人尊敬的先生們,就是羅德斯先生,以及庫爾鬆勛爵企圖阻止的結果。」
「那麼,我們是否可以認為,」一位來自美國的記者發話了,「實際上,第二次布爾戰爭已經結束了?」
「請注意,這僅僅是一份草稿,它其中所包含的種種條例,還尚未經過雙方政府的認可。然而,它的確代表了大不列顛帝國與德蘭士瓦共和國願意爭取和平的意願。」伊莎貝拉微微點頭,「是的,你的確可以這麼說,第二次布爾戰爭實際上已經結束了。」
就在這場採訪結束幾個小時以後,英國外交部門承認了這份公約的簽署,幷宣佈正式與德蘭士瓦共和國停戰。於是,這便成為了第二天各大報紙的頭條——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結束戰爭的英雄!」
「另一個丘吉爾家的外交官,終結了第二次布爾戰爭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
「索爾茲伯裡勛爵的統治即將落下帷幕,丘吉爾家族的時代將要開啟!」
「驚心動魄的越獄行為——背後暗藏英國**政府的內部鬥爭!」
一直到伊莎貝拉抵達英國的這一天,報紙上的頭版頭條也仍然是這些內容——當然,當塞西爾羅德斯與庫爾鬆勛爵夫婦抵達英國的那一天,報紙上便轉而將矛頭對準了他們。不過,由於他們都拒絕了任何形式上的採訪,也絕不回答任何問題,甚至一步也不從居所邁出,報紙很快就喪失了對他們的興趣,轉而繼續興致高昂地報導起了伊莎貝拉與溫斯頓的事蹟——有好幾份報紙甚至專程為此開闢了專欄,供作者如同連載一般撰寫著他們是如何逃出監獄的故事。不用說,這其中大部分的內容,都是杜撰出來的。
遊艇駛入了繁忙的泰晤士河。
徘徊不去的海鳥找到了其他的目標,四散著飛離,正準備接近其他滿載而歸的漁船,卻又被船員們爆發出的熱烈叫喊嚇得乍毛縮頭地逃走。在明媚的日光下,範德比爾特家的姓氏在雪白的船身上顯得醒目無比,一路惹來了無數吆喝。人們都注意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溫斯頓與伊莎貝拉,紛紛從船艙中奔出,向他們揮舞著自己的帽子,岸邊甚至有孩子追逐著他們的船影,大聲呼喊著他們的名字——
然而伊莎貝拉對這一切都充耳不聞,充目不視,倒是溫斯頓充滿熱情地回應著。她的目光落在了遠方的碼頭上,她幾乎不敢確認那是真的,卻又在看見的剎那就挪不開雙眼。
遊艇減慢了速度,最終緩緩地在倫敦橋附近的碼頭停下,那兒早就擠滿了無數想要前來歡迎溫斯頓與伊莎貝拉的人群,其中似乎有幾個熟悉的面龐——艾娃,瑪德,梅,艾略特勛爵,他們迅速地從伊莎貝拉的視綫中一晃而過,又成為了模糊的背景的一部分。她只看得見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那個黑髮男人,她的眼中只有他。
阿爾伯特。
他瘦了,瘦了很多,顴骨幾乎陷了下去,倒是顯得那雙寶石般的淺藍色雙眼更加深邃,也為他的面龐添上了幾分屬詩人的那種憂鬱與憔悴,他拄著柺杖,被一個陌生男孩攙扶著。伊莎貝拉猜想他一定違反了醫囑,說不定這會他還不該下床,而是該在布倫海姆宮裡好好休養,但她不在意了,她什麼都不在意了。
溫斯頓率先衝了出去,阿爾伯特與他擁抱了許久——這樣,人們也不會對他與伊莎貝拉之間的親密感到困惑。她一步一步地走下舷梯,幾乎感到自己在做夢一般,直到她踏在堅實的大地上,而阿爾伯特鬆開了溫斯頓,改而溫柔地將她擁入自己的懷裡。
「你遵守了我們之間的約定。」她聽見那朝思暮想的低沉嗓音在自己耳邊響起,「你終止了這場戰爭,好樣的,伊莎貝拉,我為你驕傲無比。」
伊莎貝拉緊緊抱住了他,彷彿只有那樣才能撫慰自己的痛苦。
「可是,許多人死了。」她哽咽地低聲說道,這是她此時此刻唯一能說出的一句話。
「是的,可有許多人卻能得以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也緊緊回抱著伊莎貝拉,言語如同親吻般落在她的耳旁。
「你終於回家了,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