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Albert•
珍妮姨媽邀請他們都前去小會客廳裡喝一杯睡前酒。
她有這個習慣, 睡前喝上一小杯醇厚的葡萄酒,據說能永葆青春。用她的話來說, 「如今屋子裡又充滿了孩子」, 她便不想再獨自酌飲。
指針已經轉向了淩晨12點,連同珍妮姨媽一起,他們幾個人才剛剛疲憊不堪地歸來。今夜的社交活動是德文郡公爵夫人為了她的孫女,剛剛進入社交界的亞麗珊卓小姐所舉辦的晚宴,幾乎所有上流社會的人士都被邀請去了皮卡迪利的德文郡大宅。其奢華與鋪張程度,在阿爾伯特這麼多年參加的晚宴中, 也是排得上前三的。
在宴會上,德文郡公爵夫人頻頻流露出想要撮合自己的孫女與溫斯頓結婚的想法——她的算盤打得很精明,要是伊莎貝拉沒能生出任何兒子, 那麼溫斯頓可就是下一任公爵頭銜繼承人,再不濟,他的兒子也會是,因此仍然配得上娶一位伯爵的長女。
只是,亞麗珊卓小姐面容平淡,為人安靜沉悶,沒有受過多少通識教育, 絕不是溫斯頓所喜歡的類型。因此,整個晚上,他幾乎寸步不離伊莎貝拉身旁,只要亞麗珊卓小姐流露出像是要前來與他攀談的意思,溫斯頓就會立刻裝出與伊莎貝拉閒談正歡的模樣, 藉此躲開對方。
「我感到我這輩子都沒有在一晚上說過這麼多話。那『雙重公爵夫人』真是一個頑固的祖母,怪不得能嫁給兩位公爵。」溫斯頓一走進客廳,便倒在沙發上,雙手大張,長嘆了一口氣,小聲地衝阿爾伯特抱怨了起來。
珍妮姨媽只在門廳那兒耽擱了一小會,因此很快便走進了小會客廳。看見他這毫無儀態的模樣,她不禁皺起了眉頭。溫斯頓見狀趕緊住了嘴,直起身來,正襟危坐,這才讓她表情稍微和緩了些。
「四杯紅酒,夫人?」管家這時出現在門口,詢問道。他知道珍妮姨媽一貫的喜好,因此即便沒有拉鈴也會前來,「公爵夫人早就休息下了,公爵大人。」他瞧見房間裡的阿爾伯特,便又添加了一句。
公爵夫人實際就在小會客廳裡,不過阿爾伯特當然不會這麼說。由於這段時間伊莎貝拉幾乎都以喬治•丘吉爾的身份出現,因此公爵夫人這個身份就只能一直在床休養,拒不見客,一日三餐都由沃特小姐送去床前(其實是被她吃了),只會偶爾在晚餐時露面(那時往往會謊稱喬治•丘吉爾前去某個小型晚宴作客了)。像今晚這種情形,沃特小姐會早早將晚餐端到樓上,下樓時便會宣佈公爵夫人已經歇息,免得露餡。
這麼做幷不安全,也容易引起非議,但阿爾伯特毫無辦法。今日在德文郡公爵夫人的晚宴上,他已經聽到兩個貴族夫人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的女伴,公爵夫人是因為在南非時顛沛流離,流了産,因此回到英國後才需要閉門休養。一方面是因為身子有損,另一方面是因為失去孩子的悲傷使得她幾乎無法見客。那活靈活現的描述,幾乎能讓人信服她就在公爵夫人流産時的現場一般。
「阿爾伯特。」
他耳旁突然傳來了伊莎貝拉的聲音。他扭頭看去,眼裡倒映出的不是當初穿著延綿幾十英尺婚紗,裊裊走上聖壇,將要與他成婚的美麗少女,而是一個英挺的貴族少年。她的手中握著兩杯紅酒——那也不再是一雙柔軟細嫩,曾經要用化妝與手套遮掩才能不被看出破綻的手,它被南非的太陽晒成了焦糖般的棕色,帶著傷的指節粗糙乾燥,指甲邊上長滿的倒刺還未痊癒,沒人會質疑那不是一雙男人的手。
——但在他眼中,它仍然美麗得就如同那由威廉•範德比爾特交給他的雙手,也許外表有些微不同,卻仍然是他的妻子的雙手。
「你的紅酒。」她說著,將其中一杯遞給了他,雙眼直接地與他對視著,緊抿的嘴脣說明有些事正困擾著她。看著自己接過了酒杯,小嘬了一口之後,伊莎貝拉才終於開口了。
「今天早上,當我們離開外交部與印度部辦公室大樓的時候,」她輕聲說著,該是不想讓房間另一邊正愉快地討論著亞麗珊卓小姐的母子聽到自己的話語,「我感到你似乎幷不贊成那一場遊行——你知道,那些因為我的文章而被鼓舞,認為女性完全有權利議論政治,走上街頭大聲倡議的勇敢女性。告訴我,這是真的嗎?」
阿爾伯特看不出任何必要撒謊。「是真的。」
她顯然震驚了,楞了好幾秒以後才找回了下一句話,「我不明白,阿爾伯特,你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人——」
「但你沒有跟我商量。」阿爾伯特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不是一個英國貴族男性通常會有的舉動,但他幷不想向他的小豹子隱瞞事實。
「商量?」她那屬未來的,某種理所當然的思想又再一次在她眼裡閃爍,「我為什麼要與你商量?難道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必須先得到你的準許嗎?」
「你所撰寫的那篇文章,如果僅僅只是對報紙上那些信口開河的報導的反擊,倒也罷了,我沒有任何的意見。」阿爾伯特按捺著自己被冒犯的想法,反復在心中告誡著自己,這隻小豹子來自於未來,一個有著各種奇怪規則的世界,他不能用19世紀的『老舊』思想來要求她,「然而,這不僅僅是一次反擊,還是你為接下來參加補選的策略——在這一點上,我希望你能在與我商量以後,再做出任何決定。」
「為什麼?」她抱起了雙臂,皺起了眉毛,「你看到了我在內閣會議上的表現,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相信我在政治上的能力嗎?」
「你有能力,只是你沒將它們用到刀刃上。」阿爾伯特的語氣最終還是變得不客氣了些,「支持婦女獲得議會選舉權,這絕對稱不上是刀刃。」
「上一次我參加補選的時候,我所支持的就是這些內容。」
「但我們原本的打算就是要輸掉那一場補選,更不用說,你的競選綱領裡除了支持婦女與兒童權益,還有支持中産階級與工人階級的那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
「然而我得到了很高的票數,與最後當選人的票數差距很小。」
「那是因為你因為你倡導擴大中産階級的選舉權,你揭露了普威爾市長的罪行,以及你名字裡的那個姓氏。不是因為你支持婦女選舉權,想要為受苦的婦女與兒童謀取保障與權利。你必須要分清這一點,伊莎貝拉。」
有那麼一剎那,阿爾伯特幾乎以為自己的妻子要發怒了,但她成功地保持了平靜,甚至就連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一秒之後阿爾伯特便知道了原因,珍妮姨媽與溫斯頓正朝自己這邊擔憂地打量著,興許是察覺了他們適才的針鋒相對。
「那麼,我現在就在與你商量,阿爾伯特。」她等到身後的目光移開了以後,才再次開口了,「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贊同我這麼做。」
「我幷非是不贊成婦女談論政治,贏得議會選舉權,我當時必須要露出那樣的神色,否則就會被認為我們支持那場遊行——以現在政府的保守程度而言,我們還不能讓別人這麼想。」
「我猜到了這一點,這麼說,你不贊成的是我將其作為我競選的其中一步策略?」
她的平靜中透著一點銳利,小豹子學會了將尖爪藏在伸出的肉墊中,只留出一點鋒利的邊緣,讓你知道她仍然有傷人的本事。
「一旦你當選成功,在下議院站穩了腳跟——甚至獲得了一官半職。到那時,你才有可能開始為婦女選舉權,兒童福利等權利努力,但在那之前,伊莎貝拉,你不能將它作為你的競選綱領,即便你是阻止了戰爭的英雄也不行。因為你支持,你想要保護的那些人沒有選舉權,而那些真正握有選舉權的人,又會因此而被冒犯。」
「你是說那些在報社外抗議的工人。」她立刻就猜出了自己的暗示。
「是的——當然,被冒犯的不僅僅是他們,只是這些工人原本就面臨著一部分工作被女性搶走——」
「搶走?」伊莎貝拉重複了一遍他的用詞。
「我不認為這是該在字句上吹毛求疵的時候——」阿爾伯特感到一絲煩躁不安升起,多半是因為伊莎貝拉臉上此刻說流露出的那種幷不認可的嚴肅神色。
「你說得對,的確不是。」她話頭一轉,眼神鋒利,「然而,使用這個詞,就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你實際上是認可他們的想法的,不是嗎,阿爾伯特?」
他的第一反應是堅決地否認。
但他不得不承認伊莎貝拉是對的。
他愛她,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著這樣獨特又勇敢的戰士。但他仍然是從一條傳統,虔誠的道路上成長的,那些烙印從童年就印下,無法輕易地就清除。
看見那麼多女性,大膽地說出自己的姓名,自己的職業,為自己因為事業摒棄婚姻與家庭而感到自豪無比,他內心的確有幾分隱隱的不和諧感。那幷非是純粹的不贊同,也幷非厭惡,只是如同看見紅酒被裝在了錯誤的杯子中,人們穿著奇裝異服出現在正式的晚會上,乞丐走入女王陛下的宮殿——就如同看見這些景象時的感受。
「你失望了嗎?」他禁不住低聲問道,惴惴不安地等待著回答,彷彿等待宣判的死囚。
她清亮的雙眼與他對視著,眼眸在電燈——珍妮姨媽在他們離開英國的時候為自己的宅邸安裝了電路——的照射下映出了琥珀一般的溫暖光澤,他無法在其中找到答案。
「為什麼你可以?」
她突然開口問道。
「可以什麼?」
「可以繼續愛著我——在發現了我能夠看見鬼魂,在發現了我來自未來,尤其是發現我支持那麼多你幷不贊同的觀念以後。艾略特勛爵放棄了,為什麼你可以呢?」
那一刻,他的臉色一定變得無比蒼白,因為房間另一頭的珍妮姨媽吃驚地抬起頭來,「噢,親愛的,」她嚷道,「發生什麼事了?你看上去就像是迎面被人潑了一碗麵糊一樣。」
「我很好,珍妮姨媽。」阿爾伯特勉強地露出了一個笑容,「我只是突然感到一陣涼氣襲來,」這樣的事情在伊莎貝拉身旁經常發生,「也許是哪兒的窗子開了一條縫,您不必擔心我。」
接著,他就立刻壓低了自己的聲音。
「誰告訴了你艾略特勛爵的事情?」
「你啊。」她理直氣壯地回答,「就在昨晚,你快睡著以前。我說起了博克小姐的事情,還說起了艾略特勛爵似乎愛上了她,你緊接著便告訴我,艾略特勛爵曾經愛過我。」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對這段對話已經毫無印象。艾略特若是知道自己在半夢半醒間將他的祕密洩露出去,怕是十年內都不會原諒自己。
「也許是因為艾略特勛爵愛得不夠深,」伊莎貝拉自顧自地下了一個結論,「他總共跟我也就見了幾面,也許只是一點好感,遠遠夠不上愛,因此遇到一點小小的阻礙,立刻就會熄滅。」
「不,」阿爾伯特不得不為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辯護著,儘管他幷不情願這麼做,「艾略特勛爵對你的感情……」後面幾個字在舌尖滾了幾滾,還帶著些微妒忌的苦澀,才終於得以出口,「幷不淺。」
當初他還有閒情逸緻站在窗前吟誦雪萊的《愛的哲學》,根本不在意他人對自己妻子的覬覦,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要代替自己的好友向自己的妻子告白。
若有早知,在佩吉夫人的晚宴上,他就絕不會讓伊莎貝拉與艾略特坐在一起。
然而,若是沒有婚後彼此之間的鬥智鬥勇,他又突然意識到這一點,誰能說他們是否可以最終走到這一步,深深相愛呢?
伊莎貝拉因為他說出的話而怔住了。
「幷不淺?」
「他為你做了許多……在你與你的父母被上流社會排斥時主動邀請你前去舞會作客;發覺我當時只想欺騙你的感情時,他也曾勸說過我;後來在紐約將你尋回自不必說;當庫爾鬆夫人在倫敦四處散播與你有關的謠言時,也是他與北安普頓勛爵挨個遊說,四處賣人情,才將此事壓了下去。」
說出這些幷不容易,但伊莎貝拉應該知道艾略特的感情背後的真相。
「然而,這還是沒能解答我的問題,阿爾伯特。」
她溫和的語氣稍稍安撫了阿爾伯特。
「為什麼你可以呢?」
因為我愛你。
不,這個答案太空泛。
阿爾伯特也忍不住捫心自問,在經歷了種種離奇的事件,還有一次又一次劇烈的爭吵——每一次都是對自己固有觀唸的巨大衝擊,每一次他都不得不狼狽地敗下陣來,為什麼愛意仍然能不減反增?
「也許是因為上帝知道我可以,祂才讓你成為了我的妻子。」
她揚起了眉毛,像是在說他的這個答案是在投機取巧。
「我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因為任何理由都無法真正地解釋我的感情。就如同拆解母親的菜譜,你可以將它分解到每一絲精準的用量與佐料,使得任何人都能完美地複製,但你無法從中分析出那種獨特的味道,除了你的母親沒人能做出來,就如同除了我以外沒人可以愛著這樣獨特的你。
「因此,我也確信,在你前來的那個世界裡,儘管人口已經如此繁多,仍然也只會有你一個人,可以在意識到了我是一個多麼迂腐的十九世紀貴族以後,繼續愛著我。」
「這話是真的。」她用不以為然的神情壓下去了一個甜蜜的笑容,「如果我把你從前對我的所作所為寫下來,留到2018年的時候再出版,所有現代的女孩——不管你長得有多麼英俊——都只會因為你那時的刻薄無情而恨得咬牙切齒。」
「那麼,你可以原諒我使用『搶走』這個詞了嗎?」阿爾伯特有些無奈地說道。
她似乎這才記起此前中斷的話題,輕笑著點了點頭。
「那麼,言歸正傳,那些工人原本就因為一部分女性搶走了他們的工作——或者說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擺脫傳統職業,家庭教師,保姆,女僕,廚娘,等等,以犧牲婚姻為代價在大城市中尋求更高端的職業追求,而感到非常不滿。婦女獲得議會選舉權,在他們看來會削弱原本就已經沒有多少話語權的工黨的影響力,會進一步阻礙婦女『回歸她們應有的位置』。
「你如果想要拉攏這一部分的選票,親愛的,你就不能把支持婦女獲得選舉權擺到檯面上來,尤其是你現在參加補選,將會獲得比幾個月前多得多的注意力。你的一言一行,都會在媒體上放大,這也是你不該在參與補選中涉足愛爾蘭問題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你認為報紙會將我對德蘭士瓦共和國的作為作為投映到愛爾蘭是否應該獨立的問題上?」
她遠比過去敏銳了太多,一眼就看出了問題的關鍵,阿爾伯特贊許地點了點頭。「別忘了索爾茲伯裡勛爵在1886年是如何被迫辭職,不得不讓威廉•格萊斯頓再次掌權——關鍵就在於索爾茲伯裡勛爵那時沒有支持愛爾蘭黨派,而格萊斯頓拉攏了足夠多的被愛爾蘭黨派佔領的席位。索爾茲伯裡勛爵正是因為吸取了那時的教訓,才有了我們如今的聯合政府,保守黨與自由聯盟黨共同執政。」
「但我不可能就這麼放棄這個政治訴求——你看到今天的那些女性了嗎?潘克赫斯特先生告訴過我,有許多拼了命讓自己接受高等教育,拼了命讓自己獲得具有價值的職業工作的女性有多麼想要從政府贏得認可——選舉權就正是這種認可。你可能無法理解我的文章發表在報紙上,對她們來說是一種多麼大的鼓舞,僅僅是為了她們今天走上街道,大聲說出自己的名字與職業的勇氣,我也不願就此放棄走到今天的這條道路。」
她說得對,阿爾伯特的確難以理解這一點,但這不妨礙他去試著理解自己的妻子。
「那麼,你就只能以公爵夫人的身份去做這些。」
「但我如今已經沒有辦法平衡這兩個身份,如果我要為我的政治事業四處奔波,公爵夫人就只能在房間裡休養,而不是也在街道上為婦女選舉權而呼籲。」她訝然地反駁道,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提出這麼一個不可能的建議。
「這就是我想要表達的意思,你不可能兩全其美,我的妻子。」
阿爾伯特苦笑著看著她。
「但至少,我們在手頭的這一系列的事件落幕以前,都不必去擔憂這件事。」趁著四下沒有僕從的身影,他在她的臉頰上迅速親了一下,「現在你需要擔心的,我的妻子,是前去好好休息。別忘了,明天早上,你還要以公爵夫人的身份,一同前去教堂做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