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第244章 都市言情鍍金歲月

她感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彌天大錯。

瑪麗輕輕撫摸著肚子, 視綫透過朦朧的薄紗,穿過翠綠的前庭庭院, 落在遠處的街道上。她回到英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但仍然有幾個記者門口晃悠,眼巴巴地盼望著能拍攝到一張她的照片,甚至是堵住將要出門的她,問上幾個問題。

不必思考,她也知道他們會問出什麼。她早就見識過他們的這副嘴臉。當年她揭露了康斯薇露的醜聞後,他們是如何一擁而上, 恨不得將她拆分成千萬諷刺的字句,永遠釘在報紙頭條上的模樣,她永遠也忘不了。

一開始, 她的丈夫還會憤怒地讓男僕去將那些記者們趕走,害怕他們會驚擾到自己。然而趕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如同繞著屍體打轉的蒼蠅。那些記者只是站在街道上,而非她的花園裡,沒有違反任何法律,警察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她轉過身,在鋪滿軟墊的斜榻上坐下。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腳踝的腫脹讓她無法長時間的站立,而背部的疼痛則讓她在夜裡輾轉難眠,但她心甘情願地承受,每分苦難都隻意味著她的寶貝在體內茁壯地成長著。

那些記者會是我與喬治的殮屍人。

這個念頭反復地在她腦海中打轉,隨著她費勁地將一個個軟墊塞進背後而越發深刻。

為了避免引起信任動議, 導致政府下臺,索爾茲伯裡勛爵當然會不顧一切地保下她的丈夫,但那也不過只是讓喬治避免了被以叛國罪起訴的危機,如果他們足夠幸運,他也許會被無罪釋放,可是在這之後呢?

喬治不會再有任何政治前途可言。

而那些記者則會將這個消息傳播到整個世界。

她的丈夫對這個結果沒有說出任何一句抱怨,也許僅僅是因為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以為這會是一個兒子,每次談起時都不吝嗇於使用「他」來稱呼,渴望著那會是一個能夠繼承他的爵位,能夠陪著他打獵,騎馬,幷在將來延續所有他未竟夢想的兒子。

那就像是每個男人的第二次機會。

兒子會讓他們知道,即便自己失敗了也不要緊,還有一團肉乎乎的玩意能走上他們曾經的道路,代替父親去開拓那些未知的景色,上那些他們渴望卻已經有心無力的女人,那讓目前的挫敗看起來頓時便變得無關緊要起來。瑪麗曾經厭惡著這樣畸形的情結,如今她卻感激涕零著。

至少那讓她的婚姻維持了表面上的平靜。

可是,她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瑪麗茫然地盯著花瓶裡怒放的鮮花,每一片花瓣都嬌艶欲滴,與她記憶中沒有任何分別。在上一世,當她與喬治從南非歸來,一進屋所看到的便是這樣美麗的鮮花——當然,那時她的宅邸還沒有被燒毀,而她懷中已經抱著了自己的女兒。

只是這樣細微的不同,難道就能讓自己走到萬劫不復的這一步?

這不對,這不可能是對的,她明明知道所有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這就如同是在下象棋一般,如果你知道你的對手將會怎麼走,又怎會滿盤皆輸?

她的視綫落在了花瓶旁的一份報紙上,幾片花瓣落在《每日電訊報》上,卻擋不住那加黑加粗的標題——「她仍然有話要說」。

文章作者的署名是伊莎貝拉•楊。

一個瑪麗從未聽說過,上一世從未出現過的作者。

這是她的第二篇文章,寫在《南非公約》簽署之後——馬爾堡公爵竟然能成功地促使這條公約得以簽署,尤其是在不得更改已簽訂條款這一嚴苛的條件下,即便是瑪麗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厲害之處

然而,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他在內閣裡的影響力已經大大增加,足以拉攏一半以上的議員重臣站在他那一邊,才得以使得那些條款通過投票,幷最終確定下來。

她伸手拿起了報紙,再一次細細地了一遍。

這是一篇很長的文章。《每日電訊報》願意犧牲如此之多的版面,足以見其對這個作者的重視。就瑪麗這段時間聽到的消息來看,《每日電訊報》做出了一個十分正確的決定。

勇敢地採用了女性作家對於政治時事的點評,儘管為它招來了許多批判與謾駡,甚至還有多次的示威,迫使報社的工作人員不得不臨時更換辦公地點,但是卻也成功使得它的銷量翻了好幾十倍,即便多次加印也在第一時間就被搶購一空。

在接下來一週的時間裡,至少有三次女性權益遊行可以確定是被伊莎貝拉•楊的報導所激發的,所有報紙媒體都針對此事發表著自己的看法,有些批評《每日電訊報》太過傷風敗俗——「還不如讓女人坐上教皇的位置呢」這是《工人報》的原話,有些則頌揚《每日電訊報》走在了時代的前沿,有些則懷疑伊莎貝拉•楊實際上是一個男性作者,只是使用了一個女性化名,幷藉此抨擊《每日電訊報》弄虛作假,故意使用噱頭來刺激銷量。

如果不是因為認出了那標誌性的寫作特徵,單單從內容上判斷,瑪麗也會以為這篇文章是由男性寫成的。

由於英國遵守了簽署公約時的約定,沒有對條款作出任何的更改,原樣地接受了公約的內容。1896年6月12日,也就是三天前,《南非公約》正式生效,德蘭士瓦共和國,及其下屬保護國,奧蘭治自由邦及斯威士蘭,正式成為了英國的南非殖民地。

直到公約正式簽署以後,其中的詳細條款才向公眾展示出來,而第二天,伊莎貝拉•楊就立刻在《每日電訊報》上刊登了自己的第二篇文章——簡直就像是她早就已經知道公約的內容,提前便寫好了似的——詳細闡述了《南非公約》將會對南非殖民地所造成的影響。

在她的文字中,除了有對條款的詮釋,還包括了很多對殖民地現狀的詳實敘述,同時,也指出了《南非公約》對這些矛盾與惡劣狀況可以進行的改善。

這篇報導最大的作用,幷非是像某些報刊所說的「再一次向世界展現了女性也能有不亞於男性的邏輯分析與辨析能力」,而是緩和了國外對於英國再次將德蘭士瓦共和國圈入自己的殖民地下這一作為的譴責。據她的丈夫說,威爾士王子殿下在與克利夫蘭總統關於南非殖民地問題交流的電報上甚至還引用了報導中的話語,聲稱德蘭士瓦共和國成為英國的殖民地,將會「讓所有不同的種族都得以平等,和平的相處」,還提到,「儘管歧視與偏見不會在一夜之間就消失,但是隨著一個健全的法律與社會機制的建立,將會有助於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逐漸消失」。

一時間,有許多人都在猜測伊莎貝拉•楊的身份,許多人都堅信它是路易斯公主的筆名,認為只有她才有這樣的見識與能力寫出這麼一篇文章。

但瑪麗認得那字句。

她找來了所有伊莎貝拉•楊在報紙媒體上發表的文章,但只有這一篇體現得最為明顯,就像擺脫了某種桎梏,而得以在藍天翱翔的小鳥一般,徹底將自己的文筆與想法都表達得淋漓盡致。她認得那獨特又典雅的詞句選擇,認得那隨心所欲地引用別的語言中更準確詞語的標誌,認得那冗長的句式——只有她知道那是因為受到長期說法語的影響——

不會錯,她完全能肯定,再看一遍只是讓她重新確認了這個事實,伊莎貝拉•楊就是康斯薇露。

而那個能夠成功從塞西爾•羅德斯的墳場中逃出,能夠跟著馬爾堡公爵一同在內閣會議中侃侃而談,揮斥方遒的年輕人,卻絕不可能是她。

如果康斯薇露能做到這些事情,那麼她在上一世也不會愚蠢到要與情人一同私奔,更不會在自己爆出醜聞後淪落到被趕出布倫海姆宮的下場。她過去一直以為對方的不同是因為詹姆斯•拉瑟福德的假死。但她現在能確信,無論這死亡對康斯薇露的打擊有多麼大,都不可能讓她徹底變了一個人,從而做出這些事情。

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性,她犯下了一個彌天大錯,就是這個錯誤使得她儘管成功手刃了仇人,卻也使得自己與丈夫落到了這般田地。

她錯就錯在沒有意識到康斯薇露也有可能成為了另一個人。

她考慮過未來的康斯薇露複生在如今的康斯薇露身上的可能性,然而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她否決了。

以康斯薇露在上一世對她的婚姻的厭惡程度,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她也絕不會願意嫁給馬爾堡公爵。瑪麗知道艾娃•範德比爾特曾經考慮過將康斯薇露嫁給一個國外的王子,或者是蘭斯頓勛爵的兒子。如果康斯薇露的情況與自己同樣,她就應該會接受那兩個選擇中的任意一個,而不是選擇前去哈佛上學,知道自己只能接受一年的教育,隨即就會被勒令退學嫁人。

更有可能的,她從一開始就會企圖阻止自己的父母的離婚醜聞,免得自己的婚姻被當成某種綳帶般,用以掩蓋離婚在地位上所造成的傷害。

她重生後,一直到1895年的秋天,範德比爾特一家抵達英國以前的康斯薇露,都應該還是她記憶中的那個羞怯又渴求浪漫的少女,因為在那個夏天以前發生的一切事件都完全與她料想的一致。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康斯薇露的確因為詹姆斯•拉瑟福德的死亡而做出了什麼過激舉動,而這一舉動造成了某種嚴重的後果——也許她失去了聲音,也許她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也許造成了某種面容的損毀。不管是哪一種,富家千金為了一個男人而做出輕生的行為,都是一件既不符合教義,又有損家族榮譽的事情,範德比爾特家想要將此事壓下去,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

但她肯定沒有死去,否則便不可能寫下這篇文章。

帶著這個疑問,瑪麗找到了威爾森醫生,他是範德比爾特家族的私人醫生——當然,在威廉與艾娃離婚後,他的職務也隨之一幷被解除——這顯然讓他洩露曾經病人**的行為變得容易了一些。她僱傭的偵探剛帶著大額的支票找上門去,威爾森醫生就什麼都說了。

「噢,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威爾森醫生說的每一句話都被偵探記錄了下來,通過電報送到了瑪麗的手中。「那天,範德比爾特家那個叫做蘇茜的女僕急匆匆地跑來找我,告訴我康斯薇露小姐在喝了一杯茶後就昏迷了過去。老實說,我當時腦海裡第一個冒出的想法,就是公爵夫人自殺了。畢竟,那時候誰都聽說了一點流言。於是我趕緊便收拾好藥品與可能需要用到的器械,趕了過去。

「等我到了範德比爾特家的時候,公爵夫人的茶杯已經被一個叫安娜的女僕給處理掉了,因此我根本沒法知道她究竟喝下了些什麼。但從我趕到以後所聽到的消息來看,公爵夫人又不像是自殺了。據說範德比爾特太太先是痛哭了一場,緊接著發現公爵夫人似乎只是陷入了昏睡過後,又大發雷霆,以為這是她為了抗議與公爵閣下的婚姻而幹出的好事,我在樓下坐了好一會,才有女僕上去通報我的到來。

「而公爵夫人的舉止十分的奇怪,當女僕向她通報我的到來時,她大聲叫嚷了一句『我準備好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行醫這麼多年,至少也為幾十位富家小姐們問診過,可從來沒聽到過誰用那麼大的嗓門如此粗俗的談話。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該進去,直到她幾秒鐘後又喊了一句『請進』——當然也是用那嘹亮的嗓門,我才敢進去。

「我用於診斷的時間很短,因為公爵夫人很顯然處於一個十分健康的狀態中。儘管我發覺了她舉止上的種種奇怪之處,我也沒有在表面上流露出任何跡象——她也許是因為中暑了才會這樣,這是我當時的想法。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公爵夫人了。」

康斯薇露很有可能在那時,就已經被範德比爾特家掉包了。瑪麗猜想著。

而用來頂替康斯薇露的,很有可能是威廉的私生女——這幷不是沒有前例,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父親就有一個私生女,而那個私生女的模樣幾乎是與倫道夫•丘吉爾夫人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而真正的康斯薇露,很有可能一直被艾娃•範德比爾特帶在身邊,她不能出現在公眾眼裡,因此只能使用「伊莎貝拉•楊」的筆名。假的康斯薇露在報社媒體中有那該死的瑪德•博克幫忙,自然是可以為自己的姐妹謀求到《每日電訊報》的頭版頭條這樣的位置。

這就是為什麼她明明知道棋手的每一著,卻仍然輸得一敗塗地。

對手早已換人,換成了某個遠比康斯薇露要大膽,要狡猾,要橫衝直撞得多的人,她卻一直拿著過去對康斯薇露的瞭解來揣測這個陌生人。很有可能喬治•丘吉爾一直都是這個假康斯薇露的偽裝,在南非時根本就沒有發生任何私奔,從頭到尾,都只是這個假康斯薇露為了能夠搶先與德蘭士瓦共和國總統簽訂協約而走下的一步步罷了。

有需要時,她便以公爵夫人的形象出現,沒有需要時,她便以喬治•丘吉爾的形象出現。恐怕馬爾堡公爵正是因為發現自己的妻子幷不是一個任人揉捏的軟柿子,而是一個很有可能為自己將來的政治發展帶來助力的幫手,才因此丟棄除了美貌根本一無是處的路易莎。

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甚至包括如今的狀況——喬治•丘吉爾在所有晚宴上都大放異彩,而公爵夫人卻躲在家中閉門謝客。從前的確有喬治•丘吉爾與公爵夫人出現在同一場合的情形,而正是這情形矇蔽了她,讓她怎麼也想不到這兩個角色實際上是同一個人。

在那些情形中,公爵夫人與喬治•丘吉爾從未在同一場合同時說過話,總有一方是安靜地待在幕後——她早該想到的,要是範德比爾特家裡有能將私生女與真的康斯薇露面容上的差別調整過來的女僕——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安娜——那麼幫助自己的主人更換男裝倒也不是什麼難事,而讓一個身材相仿的男僕或女僕扮成喬治•丘吉爾的模樣或公爵夫人的模樣,也很容易。

瑪麗緩緩地放下了報紙,長籲了一口氣,她的腳踝酸脹不已,但她幷不想拉鈴叫來女僕為自己按摩,她還想多享受幾分鐘這獨處的時光,與自己的思緒再多相處一會。

自從知道康斯薇露身邊所潛伏著的威脅已經被清除了以後,瑪麗的鬥志在一夜之間便萎靡了許多,即便陷入瞭如今的境地,她的應對也不過只是讓艾德娜去賄賂了幾家報社,在輿論上攻擊幾下丘吉爾家族罷了——倒不是說她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反擊手段,而是她已經不願再費那個力氣。

她如今的目標已經不再是丘吉爾家族,而是如何讓她與她的丈夫從這個泥潭中脫身,再度重返政界。做到這一點後,她就只想專心地陪伴在自己即將出世的女兒身旁,再也不離開她半步。

也許此前她佈下的集中營後手,與她才發現的這一祕密,能夠成為扭轉局勢的關鍵。

瑪麗心想著,伸手拉了拉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