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Isabella•
「感謝您, 副議長, 於今天給予我發表初次演講的機會。」
隨著「歡迎, 我們新當選的倫敦城議員,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有力呼喝,以及連綿不絕熱烈的掌聲響起, 伊莎貝拉站了起來。她穿著全套的白領結西裝,漿過的領子將她的胸脯壓成了平滑的腹地;用海綿墊出的肩膀寬闊結實;深褐色的短髮被梳得一絲不苟,打著髮蠟;安娜花費了兩個多小時為她化上的妝容更是讓她看上去眉目英俊,顧盼生輝,意氣風發。
沒人會相信她是女人。
為了能一睹帝國的榮光, 終結戰爭的英雄,正義的使者, 未來的議會之星——這些都是報紙給予伊莎貝拉的稱號——的初次演講, 下議院罕見地幾乎全員到齊了——通常而言, 在這種日常會議上, 只會有大約一半的議員出席。幾百個議員活像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巢穴中的蜜蜂,胳膊壓著胳膊, 背頂著胸脯,將原本就狹隘的下議院擠得水洩不通。
平日開放給民眾參觀的觀眾席今天則被上議院的貴族們包辦了,阿爾伯特,溫斯頓, 艾略特勛爵,羅克斯堡勛爵都坐在那兒。要不是皇室向來不容踏足議院,女王陛下, 威爾士王子殿下,還有路易斯公主殿下甚至都會出席。不過,為了表示敬意,皇室的確派出了代表,一名皇室總管就在會議廳的門口恭敬地垂手站著,好回去一字不差地向女王轉述她的演講。
伊莎貝拉得費力地仰起脖子,才能勉強看到二樓席位上觀眾的褲腳。她沒有那麼做,眼前所見比一排黑色褲腳更值得她的注意力,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的都是自己身前轉過頭來望著她的保守黨成員——索爾茲伯裡勛爵,貝爾福先生,張伯倫先生,哈里斯伯裡勛爵,蘭斯頓勛爵;喬治•戈斯金先生,查爾斯•裡奇先生,卡多根勛爵,巴爾福勛爵,甚至還有亨利爵士——
他們都不會相信自己是個女人。
伊莎貝拉清清楚楚地記得亨利爵士在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晚會上對自己說過的話,記得他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她也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記得自己傲慢的心情,記得當時餐桌上大半的賓客臉上譏諷的神色——
「你的口才很厲害,康斯薇露小姐,如果你是一個男人,我會推薦你加入我的政黨。」
「我剛好一直都想嘗試一下女扮男裝是什麼滋味,亨利爵士。」
恐怕他做夢也想不到,當年那個在餐桌上口無遮攔,大放厥詞的小女孩,的確會有一天加入他的政黨,成為了下議院的一員。
那時的伊莎貝拉,也絕不會想到有這一天的到來。
她毫無懸念地贏得了倫敦城席位的補選。在打贏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官司過後,喬治•丘吉爾的名聲,名譽,名氣再一次達到了頂點。在投票結果公佈的那一天,唱票人每喊出一次她的名字,就能聽到驚天動地的歡呼響起。倫敦城的居民傾巢而出,這其中還包括那些曾經譏諷喬治•丘吉爾忘記了將婦女利益加入自己的競選綱領中的權益促進者——他如今又成了他們的寵兒,歡呼著他為婦女辯護的盛舉。浩浩蕩蕩的隊伍聚集在計票站外,等待著那不言而喻的結果。此起彼伏的呼喝聲整整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只在零星的幾個瞬間停下過。
但伊莎貝拉不在投票辦公室中等待著結果,那兒只有溫斯頓,瑪德,倫道夫•丘吉爾夫人,艾娃等一干人守在計票板前,安娜儘管扮成了喬治•丘吉爾的模樣,但那也不過是為了糊弄投票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而已。
她與阿爾伯特去了布魯斯伯裡,布拉奇太太曾經發表演講的那個花園廣場,手牽著手坐在樹叢旁的長椅上,樸素打扮的他們看上去就如同一對再普通不過的夫婦,誰也不知道那就是馬爾堡公爵與公爵夫人。
廣場上也有人在演講,是一個頭髮蓬亂的中年女子,她的嗓門中氣十足,即便伊莎貝拉坐得有些遠,也能將她說出的每個字聽得清清楚楚。她身旁圍了一圈饒有興致的聽眾,人數還不少,或許是因為她的演講內容完全圍繞著喬治•丘吉爾而來,第一句話就大聲地喊出了這個名字,讓伊莎貝拉一下子下意識地挺直脊背,吃驚地向演講者看去。幾秒鐘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身份是誰,而對方也幷不是在呼喚她。
演講者沒有拖泥帶水,一上來就慷慨激昂地列數著這個虛妄的身份為推進英國婦女的權益帶來了怎樣的好處,以及贏得了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官司後會對英國的法律條例,以及往後與強姦案有關的審判造成怎樣的影響——就像康斯薇露在她的文章中指出的那樣,這是英國歷史上第一樁有如此之多受害者的強姦案的犯人第一次被陪審團判決全部罪行成立,這無疑會讓以後的多重受害者強姦案的判決更容易一些。
她沒有提及馬爾堡公爵夫人——創立了範德比爾特學校,鼓勵兒童接受教育而不是早早工作;創辦了慈善協會,讓後續一系列幫助婦女的舉措成為現實;替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上訴,為她們支付訴訟費用等等一系列舉措。人們似乎忘記了她,忘記了她才是後續一系列壯舉的開端,甚至連公爵夫人在南非做的「慈善活動」都不曾提及半句。
能被歷史銘記的,永遠是男人。
「能作為倫敦城的議員代表站在這裡,既是一種特權,也是一種榮幸,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履行議員的責任與義務。同時,我也希望能向我的前任,阿爾班•吉布斯先生致敬。他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前議員,我只希望我能在他已經為我開拓的道路上砥礪前行,幷不辜負倫敦城居民們對我的期望,一如他不曾辜負他們的期望一般。」
伊莎貝拉的演講停頓了一下。
「如果我說,喬治•丘吉爾,那個帝國的榮光,結束戰爭的英雄,正義的使者——」
「還有未來的議會之星,別忘了這個。」阿爾伯特補充了一句,他將她的手握得緊緊的,語氣詼諧歡快,這樣大膽的舉動在其他的地方或許會惹來不快的目光,但在布魯斯伯裡卻再尋常不過。
他不知道她將要問出怎樣的問題。
「是的……」耳邊聽著演講者大聲對喬治•丘吉爾的稱贊,伊莎貝拉的嗓子乾澀無比,幾乎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如果我說,那會是我從今以後唯一的身份。今天將是我最後一次以女性的身份出現在公眾面前,我想要讓公爵夫人這個身份徹底死去,以後,再也沒有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也沒有伊莎貝拉•楊,你會支持我嗎,阿爾伯特?」
她不知道原來他的手還能握得更加用力。
「你是說,比起成為我的妻子,比起成為馬爾堡公爵夫人,比起成為伍德斯托克,還有布倫海姆宮的女主人,比起成為我未來孩子們的母親,你更願意成為一個虛構出來的男人嗎,伊莎貝拉?」
他為這個問題受傷了,伊莎貝拉看得出來,但她咬著牙讓自己點了點頭。曾經她吃著薯片,心情輕鬆地嘲笑著電影裡的女主角無法在愛情與事業中擇一的時候,可沒有猜到現實中的這種抉擇會有多麼困難。
「我不能給你一個答案。」
「阿爾伯特——」
「我不能給你一個答案,伊莎貝拉。我知道這個世界,這個社會對一個女人有多麼不公平,我知道有許多你想要做的事情只有通過男人的身份才能做到,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扮演這個角色,哪怕你為此不知道面臨了多少危險,哪怕你險些因此死去,我也從未說過『放棄這個身份吧』。我相信你,伊莎貝拉,但你終究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而這個身份,這個身份不過是——」
「是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事業,我所有目前爭取到的一切——名聲,榮譽,地位。」每個字都比前一個字更苦澀,更滾燙。
「你仍然可以擁有這些——」
「不,我必須要選擇一個。阿爾伯特,是你告訴我,人不可能兩全其美,中國也有句老話,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旦我當選了議員,一切都不可能一樣。遊戲升級了,棋局擴大了,我不會僅有瑪麗•庫爾鬆這麼一個敵人,如果我一直在兩個身份之間來回切換,總有一天這祕密會洩露——」
「當我要求你選擇一個的時候,伊莎貝拉,我談論的更多的是你的政治訴求。如果你想要繼續玩這場遊戲,如果你想要繼續在棋局上廝殺,你就必須放下你那些理想主義的追求,這才是你真正應該選擇的事物。至於你說的後果,在你第一次告訴我你想要女扮男裝的時候我就已經警告過了你這一點,是你向我保證,即便你的身份敗露,你也有應對的方式——」
「我的確有。」他們的手仍然緊緊握著,甚至比之前更緊密,彷彿要融為一體。「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在現在詢問你的意見,因為在我的計劃裡,這就該是我的終點了。」
但我想要繼續走下去,我想要走下去,進入內閣,成為大臣,甚至有朝一日成為首相。我不想僅僅只是馬爾堡公爵夫人,我想要是喬治•丘吉爾,帝國的榮光,終結戰爭的英雄,正義的使者,未來的議院之星。我想要大放異彩,我想要運用我的能力去完成我的理想,我想在這場權力的角逐中全力以赴,我想要攀登在此之前從未有任何女人得以攀登的頂峰——
「我幷非倫敦城的居民,我對這個區域的歷史,經濟發展,還有人文氛圍的瞭解,是遠遠及不上幾位競爭者的。更不用說在幾個月以前我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甚至連貴族都未必算得上的年輕人。因此,我很清楚,我的當選,很大程度上是得益於我在南非殖民地外交事務上的出色表現,有許多英國人都將我視為帝國的英雄,他們期待看到我未來可以在政治事務上有更出色的表現,才將我送上了這個席位。」
伊莎貝拉沒有演講稿,一切想說的話都在她心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有一部分議員希望能聽到我在初次演講中提到我對愛爾蘭問題的意見——這方便他們考慮今後是否要將我拉攏到某個小團體中,像四人會那樣的,我猜。」她的話引起一陣發笑,「有一部分的議員希望能聽到一場傳統的演講,鑒於我是好幾個世紀以來當選的最年輕的下議會議員,他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橫衝直撞地發表爭議性演講。」又是一陣笑聲,「還有一部分議員等著看我的笑話,因為幾乎所有當選的議員都對自己的選區無比熟悉,出於這份熟悉,他們總會提出非常具有建議性,卻又不具有爭議的話題,而我卻難以做到這一點。」
伊莎貝拉深吸一口氣,她的手在袖口握緊了,康斯薇露在不遠處對她露出了鼓勵的微笑。
「但我要說的,與上述一切都無關。」
同樣的問題,她昨晚也詢問了康斯薇露。
後者沒有聆聽她與阿爾伯特之間的對話。庭審已經結束好幾天了,她仍然因為埃維斯假扮成路易莎•克拉克出席的事而心事重重。路易莎•克拉克小姐在庭審結束的幾個小時以後被發現死在了福利院裡,死因是自殺服毒。沒人懷疑她的作證是假的,誰都以為她回到福利院後才選擇了自殺。
她上次因為埃維斯而如此沉默寡言的時候,她做出了要與對方徹底分開,隻為了能讓對方擁有一個正常人生的決定。伊莎貝拉不知道這一次她又做出了什麼決定。她詢問了,一如既往地,沒有到正確的時候,康斯薇露不會告訴她自己的想法。
但對於這個問題,康斯薇露回答的很快。
「我不會支持你。」
也許是為了要表明語氣的堅決,她甚至從窗臺上飄下,停在伊莎貝拉的面前,用只有她能聽到的微弱聲音開口了。
「對我來說,喬治•丘吉爾從未存在過,存在的一直都是伊莎貝拉•楊。如果你這麼做了,伊莎貝拉,你就不再是那個告訴我『我們總能找到方法在1895的世界活下去的』的女孩了。」
那句話聽上去比一百二十三年還要遙遠。
「那時我還堅信沒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那時我還堅信這一切以臺詞寫出的話都必然是真理,那時的我不過是個無知又自大的女孩。那一部分的我不是已經死去了,就是已經改變了,你比誰都要更清楚這一點。只有喬治•丘吉爾能簽下和平協議,只有喬治•丘吉爾能將恩內斯特•菲茨赫伯送上絞刑架,只有喬治•丘吉爾能贏得補選。是喬治•丘吉爾,不是伊莎貝拉•楊,從來就不是伊莎貝拉•楊!」
阿爾伯特倒罷了,為什麼連你也不支持我呢?
「因為我從來就不是百分之一百站在你這邊的,伊莎貝拉。你這麼做,只是恰好證明瞭這個社會的觀念都是對的:你只有成為了男人,才能做出成績。」
這是唯一一次她選擇了現實主義,而非理想主義,但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世界中與她最親密的兩個人,卻都不支持她的決定。
「那個女孩從未消失,也從未改變,伊莎貝拉。是她讓你女扮男裝衝入法庭為艾格斯•米勒辯護,從未考慮過後果;是她讓你有了進入議院的大膽計劃,不管馬爾堡公爵如何反對;是她讓你相信戰爭可以被阻止,無論路上有多麼艱難險阻;是她讓你走到了今天的這一步——」
「而她會讓我在明天的演講後失去一切。」
「那就是本來的計劃,伊莎貝拉,那就是我們本來的計劃。你會證明女性憑藉自己的力量也能走到這一步,進入原本隻屬男性的議院,你會證明多年以來那些權益促進團隊都是對的,女性幷不比男性差——」
「但我也只能走到這一步。」
她與康斯薇露平靜地對視著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心聲,讓雙方的內心的堅持成了一件不必說出口的事。
「而我可以更進一步,做到比阻止布爾戰爭,比讓婦女擁有選舉權更多的事。」
只要喬治•丘吉爾活下去,而馬爾堡公爵夫人死去。
「作為伊莎貝拉•楊,你一樣能夠做到,喬治•丘吉爾的身份不過是——」
捷徑?
是的,我知道這一點,康斯薇露。
但如果獵人坐在樹樁旁就能毫不費力地得來野兔,他又怎會辛辛苦苦地在草地裡追逐一天?如果撈起神瓶就能贏得數不盡的財富與權力,又有誰還會去辛勞工作?更何況,這很有可能是我唯一能走的道路,我沒有把握我能贏得庭審。
他們不會給你定罪,你是貴族夫人。
但他們會剝奪我的議員身份,從今以後,我就只能是馬爾堡公爵夫人,nothing 摸re,nothing important。
「但你真的希望人們以喬治•斯賓塞-丘吉爾,這個瑪德在某個下午為了方便而隨手創建出來的人物,來記住你接下來一生中的所作所為嗎,伊莎貝拉?當我為了詹姆斯•拉瑟福德而痛苦不堪,為了我因為他而輕易放棄的生命後悔不已的時候,你是怎麼對我說的?」
「你和我,兩個女孩,一起,我們能讓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忘記『康斯薇露』這個名字。難道這不是一件棒待了的事情嗎?」
她輕聲說出了這句話,儘管在當時,這句話在她心中聽起來是那麼震耳欲聾而又充滿力量,足以讓一個死去女孩的聲音被整個世界聽見。
「而我告訴過你,我想要讓『伊莎貝拉』這個名字也被世界記住。」
康斯薇露伸出了近乎透明的雙手,給予了伊莎貝拉一個冰冷的擁抱。
「是伊莎貝拉,而不是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是你,而不是一個虛構出來的男人。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孩,她相信靠著吃很多巧克力就能解決一切的煩惱,她也相信著自己能夠一直走下去,哪怕不依靠一個男人的身份。」
她記著這段話,清晰得就像她記得自己的演講。
「我想要說的,是從未有任何一個議員在他們的初次演講中提及的話題。我幷不會特別討論推選我成為議員的選區,是因為同樣的問題存在於每一個選區——恐怕我不得不在此打破一些傳統,也許有些爭議值得人們這麼去做,只是它們從未被提起過。」
會議廳中漸漸安靜下來,伊莎貝拉的話引起了些微不安的眼神與肢體交流,她沒有理會。
「我想談論那些沒有選舉權的人們,我想談及那些從來沒有被包括在政治利益中的人們——婦女,兒童,失業人群,中産階級……他們佔據了整個英國人口的三分之二,沒有了他們,我們的社會不可能運轉下去,我們的選區不可能繼續繁榮,大英帝國不可能維持如今的地位。然而,從來沒有人在這間屋子中提到過他們,如同這些人不曾存在過一般。
「也許會有議員說:『這不公平,丘吉爾先生。是那些衣冠楚楚,有地有財的紳士們一人一票地賦予了你站在這兒發表演講的特權,因此作為回報,他們會希望你為他們的利益發聲,而不是什麼婦女,兒童。』」
她環視了一圈屋子,果真有不少人微微點著頭,或者露出贊同的神色。
「然而,是誰為這些衣冠楚楚的紳士縫製他們量身定做的服裝?是誰為這些衣冠楚楚的紳士奉上牛奶與麵包?是誰為他們生火燒水,洗衣做飯?而又是誰帶來了柴禾,帶來了麵粉,帶來了所有讓他們的生活精緻而有條理的一切?是裁縫女工,是擠奶女工,是女僕,是男僕,是在工廠中辛勤工作的孩子們,是舉家經營著小小雜貨店的生意人,是在田地裡揮灑汗水的佃農。沒了這些人,衣冠楚楚的紳士也不過是個普通男人而已。
「我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這個國家裡三分之二的人們犧牲所換來的優待,卻連一絲公平也不願給予他們。當世界上的其他國家都開始逐漸意識到這一社會問題,開始著手改善的時候。英國卻仍然沉浸在日不落的光輝中,沉浸在這種不平等換來的三分白日裡,對其餘活在黑夜中的群體視而不見——但總有一天,他們會意識到光明存在,只是從不屬他們,而他們會奮起爭取——他們當中的一部分已經開始了爭取,不是嗎?——而漸漸的,他們會自發地燃起火焰,點亮星光,擦亮月色,而那芒光總有一天會凝聚起來,遠比任何日光都更要強烈,而那就是我們陷入黑暗的時刻了,各位尊敬的先生們。
「我是否在討論擴大選舉權範圍的提案?是的,諸位令人尊敬的同僚,我的確是在討論這一點。
「在所有的利益,所有的權力,所有政府願意讓步的妥協之上,這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點。它不是施捨,它不是遷就,它甚至不是那三分之二群體目前最為需要的權利。但它是認可,認可他們成為這個國家的一部分,認可他們成為這個社會的一份子,認可他們是思想健全,權利平等的英國人。而這份認可的意義,遠遠超過任何的政府可以給予的『福利』。
「我最近才替一樁震驚了整個社會的強姦案受害者們辯護,而通過對這個案件的辯護,我意識到英國的法律在維護婦女的利益的方面驚人地落後——沒有任何對受害者**的保護;任何男性只要聲稱自己侵犯的女性是妓女,就幾乎能無罪地走出法庭;在紙面上,對於□□的罪行懲罰雖然依舊嚴厲,但倘若控方律師不向法官及陪審團施加壓力,倘若罪行幷不那麼『令人髮指』,通常情況下犯人只會得到5年甚至以下的□□懲罰。我們可以想像,如果議院中有任何議員注意到了這一事實,注意到了有多少女性在完全不公平的法律制度下飽受折磨,這一點在多年以前就能得到大幅度的改善——英國向來以它的法制健全傲然睥睨於世界,有許多國家都要參考我們的法律條例,而這就是我們給予他們的範例?有三分之二的人群都被排除在法律的保護以外,因為他們從來沒被法律,沒被制定法律的群體注意過,也沒有任何發聲的機會。」
伊莎貝拉微微喘了一口氣,她的演講即將進入尾聲。
抉擇即將要被做出。
「所以,你的計劃就是在演講的結尾,揭露你是個女人這個事實?」
伊莎貝拉點了點頭,就算是對阿爾伯特問題的回答。
「你會被送上法庭審判,決定是否要剝奪你的議員身份。」
「是的。」
如果我勝利了,按照習慣法,法庭不可再判決女人競選下議院議員有罪。
換言之,如果我勝利了,那麼女人從此就能獲得選舉權。
但那會是一場無比慘烈的戰爭,即便是我,也沒有把握能夠贏得勝利。
如果我輸了,就輸了一切。丘吉爾家族不會受到牽連,鑒於我過去以這個身份立下的功績,但我卻不同。
她沒有說出這些話,單單從計劃的內容上,阿爾伯特也能明白這些,甚至明白她的渴望。
「我從來沒有對你的計劃說過不,無論那是一個多麼瘋狂的計劃,我永遠相信你,支持你,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伊莎貝拉。」
直到那演講者意猶未盡地結束了講話,廣場上又恢復了寧靜,兩個女孩大笑著從他們面前走過,伊莎貝拉清清楚楚地看見其中一個迅速地在另一個臉頰上親了一下。阿爾伯特才再次開口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絕不會允許我深深愛上的妻子,就這麼輕易地為了一個虛構的身份而死去。因為,在我眼中,伊莎貝拉•楊,遠比擁有一大堆稱號的喬治•斯賓塞-丘吉爾要偉大的多。我希望人們能夠知道,是我的妻子終結了第二次布爾戰爭;是我的妻子為南非的土地帶來了和平,為那兒的人民帶來了平等;是我的妻子成為了第一個下議院的女性議員。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希望這個世界能知道這個真相,知道我多麼幸運,又是多麼榮幸的成為了你的丈夫,而且很有可能要在將來,與我的妻子共同競爭外交大臣的職位,甚至是英國的首相——你不是向我提到過英國未來會有一位鐵血手腕的女首相嗎?也許你會成為她的先驅,我的妻子。」
他的話結束於一個輕柔而充滿愛意的吻。只要伊莎貝拉微微張開嘴,她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我們必須要將決定這個國家權力所在的權利,交給真正有頭腦決定這一切的人』——想必會有許多議員,甚至大臣會這麼告訴我。『擴大選舉權範圍無疑會引起社會與國家的動蕩,』他們會這麼指出。『因為大部分的婦女,還有擁有稀薄財産,根本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人群,是不具備真正的理智的頭腦來做出決定的』。我是平權主義者,不是因為某場慷慨激昂的演講,也不是因為我在美國長大,而是因為我相信著這一點,就像相信上帝與太陽。而我相信,從選舉權開始的平等,的確會為我們的社會帶來許多變化,而變化毫無疑問是英國人最為懼怕的事物之一。然而,打破傳統,幷不是那麼一件恐懼的事情。大部分時候,它往往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奇妙結果。我能站在這裡,各位尊敬的先生們,我能做到過去我做到的一切,所有我為大不列顛帶來的光榮與利益,都是因為我打破了最為牢不可破的傳統——」
伊莎貝拉的嘴脣顫抖著,這是她一生中必須要做出的最艱難的選擇。
在走進這間會議室以前,她就已經做出了決定,這個決定與阿爾伯特無關,也與康斯薇露無關,是她徹夜未眠後最終堅定的想法,任何人都無法再使它改變。
「夫人——」「夫人,你不能——」
會議廳的大門轟然一下被拉開了,門口響起了駡駡咧咧的詛咒聲,有好幾個議員毫無防備地被撞倒到了地上,連帶著推搡了其他離得近的議員,在一片混亂中,一個高挑的身影迅速地從人群中擠出,站定在了會議室的中央,定定地與伊莎貝拉對視著。
是瑪麗•庫爾鬆,她穿戴整齊,鬢髮梳得精緻可愛,就像一個貨真價實的貴族夫人——想必她就是這麼混進來的。但那雙曾經美麗無比的眼中只有瘋狂與憤恨,炙熱地燒灼著伊莎貝拉。那憤恨是如此深重,與之相比,太陽耀斑都彷彿千年堅冰般寒冷。
兩個警衛追在她身後,正費力地想要從擁擠的議員中間穿過,房間裡所有的人都因為震驚而站了起來,包括二樓的觀眾們,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包括伊莎貝拉。
「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是馬爾堡公爵夫人。」
帶著報復與勝利的語氣,瑪麗•庫爾鬆高聲宣佈著,她尖利的聲音反射在每一個人的耳朵中。警衛終於按住了她,但這隻讓她喉頭裡滾出了一連串高昂的笑聲。
「你們都被騙了!被騙了!她是個女人!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是個女人!」
這一刻,沒人說得出一句話,彷彿時間突然暫停在了這一刻,只有聲音仍然繼續。
「是個女人——是個女人——是——個——女——人——」
還有伊莎貝拉那句低沉的——
「是的,我的確是。」
作者有話要說: 英國初次演講的傳統:
1. 不談有爭議性的內容
2. 提出某個議題,但通常都與自己的所在的選區有關
3. 應包括對自己政治信仰與背景的相關介紹
但也會有大佬根本不管傳統,只管提出尖銳的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