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everyone•
*Alvin*
「如果我們現在殺掉了瑪麗•庫爾鬆還有她的丈夫,情勢只會對公爵夫人更加不利。」
「我當然清楚這一點。」安娜哼了一聲, 轉過身來, 那冰冷的雙眼似笑非笑, 埃維斯懷疑她從來就不知道微笑的真正含義,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一直沒有殺死她。」
「我以為你只做她希望你做的事情。」夏綠蒂被打發去了樓上的房間,她還沒有厲害到能在安娜與他的眼皮子底下偷聽這場對話, 但埃維斯還是玩起了這個代詞的遊戲。這比提到康斯薇露的名字要容易, 埃維斯本能地感到這個名字會激起一絲來自安娜的敵意。
她知道康斯薇露愛著我, 而那似乎幷不是一件會令她感到愉快的事。
「所以我從來沒碰過瑪麗•庫爾鬆——至少,在恰當的時機到來以前。」
「如今殺掉她也於事無補, 不過是一種事後的報復。」埃維斯理智地指出了這一點, 儘管他清楚安娜是不可能因此就打住的,「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
「很糟糕。」安娜道,她的眼神轉到了掛在後門邊上的漆黑斗篷上。
在滂沱大雨的天氣中, 披著斗篷的她毫不顯眼,就像雨霧中的一道淡淡陰影一般來到了埃維斯的住處。他那天沒能成功潛入威斯敏斯特宮,但他設法在安娜陪著公爵夫人離開那兒時讓她看見了自己, 事後又給她送去了一封以法語寫成的信。以商人的語氣告知她公爵夫人訂購的香水已經抵達了倫敦,幷在落款處按照慣例留下了聯繫方式與地址——他自己的地址。
豆大的雨滴瘋狂地敲擊著窗戶, 風吹得窗戶嗡嗡直響, 彷彿整個倫敦都成了尼奧爾德手中的哈登角琴,隨著他奏響的樂章一同哀鳴。這樣的惡劣天氣在七月是罕見的,它驟然且毫無預兆地在公爵夫人的真實身份被揭示的當晚淩晨襲擊了英國。有許多人都把這看成了上帝的怒意——作為對一個女人接替了本應屬男人的職責的懲罰。「就連上帝也不容許這樣的異端存在於我們的國家!」一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在街區的小酒館裡大聲嚷嚷著這句話,隨即, 去那兒打探消息的埃維斯便將他一拳打倒了。
「就像這天氣一樣糟糕。」安娜給出了一個結論。
「我也打聽到了一些不妙的消息。」埃維斯承認道,「怎麼花了你這麼久才來找我?我險些以為你根本沒有看到我,或者理解我送去的那封信——」
這已經是公爵夫人身份被揭露後的第三個深夜了。
「我要替公爵夫人給瑪德•博克送信。首相派了許多警衛守在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宅邸附近,表面上的理由是為了保護馬爾堡公爵與公爵夫人的安全,免得有暴動的人群襲擊他們。實際上卻是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切斷他們與外界之間的聯繫,尤其是切斷他們與媒體之間的聯絡——所有的僕從都被禁止外出了,如果我們需要什麼,警衛會給我們送進來。就連範德比爾特先生與範德比爾特太太也被禁止與公爵夫人見面。」
「他們當然要防著威廉•範德比爾特,那個狡猾而且無孔不入的商人。索爾茲伯裡勛爵也早就明白了公爵夫人有多麼會利用媒體的力量——更何況她的盟友是瑪德•博克,全倫敦最鋒利的筆杆。」埃維斯幷不覺得意外,「你是怎麼說服公爵夫人你能在這種情況下溜出來的?」
「我告訴她我賄賂了一個警衛,理由是我晚上想去與我的情郎見見面,那個警衛心軟了,便同意晚上放我出去一會。」她捕捉到了埃維斯探詢的眼神,又補充了一句,「別擔心,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宅邸很寬敞,她沒有辦法跟著我走那麼遠,看見我是怎麼躲開那些警衛的——輕而易舉,實際上。」
「你是怎麼知道她們之間存在著紐帶,束縛著她不能離開太遠?」埃維斯問出了這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
「很簡單。」安娜冷冰冰地說道,她的語氣一下子低沉了下去,「當她沒有第一時間就離開公爵夫人時——那時她還是一個連我都難以忍受的粗魯女孩——我就猜到了這一點。」
安娜的眼神說明這背後還有更多的故事,但埃維斯知道她不會告訴自己。比他知道更多與康斯薇露有關的事情,比他擁有更多與她相處的時間,似乎是唯一讓安娜勉強與他保持著這種互幫互助平衡關係的原因。她為此而有著某種優越感,幷因此得以忍受康斯薇露與他相愛這個事實。
「她還好嗎?」埃維斯決定轉移話題,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康斯薇露的狀況。
「她很擔憂,就現在逐漸惡化的情況來說,這是自然的。我聽到她與公爵夫人在房間裡低聲商量著要如何處理眼下的情形,比較之下,公爵夫人倒是顯得更加冷靜。」
埃維斯倒不至於蠢到去詢問安娜是怎麼偷聽到她們的對話的,以眼前這個女人的身手而言,這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他只是靜靜聆聽著她複述著那些對話。「公爵夫人會先與溫斯頓•丘吉爾先生和公爵閣下討論,事後才會與她再討論先前得出的結論。」安娜告訴他,「所以,只需要偷聽公爵夫人與她的談話,就幾乎能知道所有事情——如果她們都開口說話了,就證明事情已經非常棘手了。」
埃維斯微微皺起眉頭。他猜出了公爵夫人與康斯薇露肯定另外有除了說話以外的溝通方式,否則康斯薇露的存在早就露餡了。安娜或許也是這麼猜出的。
《倫敦之星》在晚報上揭露了威斯敏斯特宮中發生的事情過後,索爾茲伯裡勛爵當晚召開了一場緊急會議——馬爾堡公爵自然不被包括在裡面。經過了威斯敏斯特宮裡的那場短暫討論,已經讓首相意識到了公爵是不可能站在自己這邊的。
但他忽視了公爵已經在議院紮下了多麼深的根。會議剛剛結束,就有人將消息送到了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宅邸,甚至趕在索爾茲伯裡勛爵派去的警衛之前。
「公爵還如此年輕,就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權力體系,」埃維斯嘆息一聲,「走了一個庫爾鬆勛爵,會有更多的庫爾鬆勛爵。」
「已經有了更多的庫爾鬆勛爵,打定主意要利用這個藉口對丘吉爾家族趕盡殺絕。」安娜說,「派來警衛監視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宅邸就是這些人的主意,信件上說的很清楚。」
信件上還提到,這場會議的主要目的就是討論如何除掉喬治•丘吉爾,在最大程度地保住公爵夫人為英國帶來的外交碩果的同時,也要最小化這件事帶來的衝擊。
公爵夫人要將這個案子送上法庭,而這是索爾茲伯裡勛爵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內閣大臣們,還有索爾茲伯裡勛爵的心腹在會議上討論了各種各樣手段的可行性,暗殺甚至也一度被放在了會議桌上作為參考。提議者建議偽裝成暴動的激烈抗議者所為,只要政府之後為公爵夫人舉辦了盛大的弔唁儀式,再裝模作樣地宣稱她過往所做的一切,實際都是由溫斯頓•丘吉爾所為。那麼人們遲早有一天會忘記真相,只記得她是個不幸死去的公爵夫人。
索爾茲伯裡勛爵沒有直接反對這個提議。
「但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安娜微笑著添上了一句。
而首相最終決定採用的手段,埃維斯已經親眼目睹。
首先,是拒絕對威斯敏斯特宮內發生的事情給出一個官方的說明。
媒體是政府與人民有效溝通的主要手段,幾乎可以說,大部分英國普通民眾對於政府的瞭解非常有限地來源於那麼幾家報社的報導。通過這些報紙,他們才得知了喬治•丘吉爾與溫斯頓•丘吉爾在南非做了什麼事情,才能知道和平協議被通過的消息,德蘭士瓦共和國正式成為英國殖民地的消息,喬治•丘吉爾贏得官司的消息——自然,他們也希望這一次能從這些官方的喉舌得到點什麼。
而英國人失望了。
沒有官方的說法,那些報紙既不敢將《倫敦之星》的報導斥為無稽之談,可也不願放著這麼一個大好的話題不去報導。於是,埃維斯就在第二天的報紙上看到了對此事的各種橫加猜測,大部分的主流理論是這是一場由範德比爾特家族精心策劃的,企圖聯合阿斯特家族一同從內部顛覆英國政府的行為;小部分認為喬治•丘吉爾不可能是女人,瑪麗•庫爾鬆是個瘋子,她只想用最瘋狂,最不可能的言論打斷喬治•丘吉爾的初次演講,在下議院的眾多議員面前羞辱他一把罷了;至於其餘的報紙的理論就更加離譜了,甚至有一家八卦小報言之鑿鑿地肯定喬治•丘吉爾是雌雄一體的存在,既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而瑪麗•庫爾鬆是因為想要引誘他上床未果,才發現了這個事實。
這就是索爾茲伯裡勛爵希望達成的目標。猜測越多,越瘋狂,真相就越容易迷失在其中,就越不容易被相信。
其次,倫敦城政府以交易時存在稅收紕漏作為藉口,關閉了《倫敦之星》。在「調查完畢」以前,這家報社既不能繼續印刷報紙,所有的員工也必須待業在家,等待著進一步通知。
遭到相似待遇的,還有瑪德•博克供職的雜志社。
這行為傳遞出的信息是顯而易見的,瑪德•博克昨天趕著寫好的文章根本沒有任何報紙願意刊登,她不得不自己聯繫印刷廠,付了一大筆錢將自己的文章印成如同宣傳小冊子那般的文本,再花錢讓報童免費派送——然而收效甚微,人們不願在這種時候相信一個美國女人寫出的文字,更別說還不是印在報紙上的。瑪德列數了一大堆證據說明這絕不可能是範德比爾特家族的陰謀——這事是由瑪麗•庫爾鬆所揭發的就是頭一個證據——但她努力只是付諸東流。
最後——儘管這一點埃維斯幷不能確定是政府的所為,但他可以肯定這背後肯定有人操縱——是倫敦的普通民眾因此而遭到的挑釁。
埃維斯在酒館裡聽說了縱火與鬥毆的事件,也看到了報紙是如何血淋淋地報導這些實際上沒有那麼嚴重的新聞,幷且著重強調了公爵夫人的身份揭露是導致這些暴力行為的主要也是唯一的原因。作為一個曾經的間諜,埃維斯受過的一個主要訓練就是如何在一個外國城市引起恐慌,誘發混亂,這幾天接二連三爆發的出的暴動事件——尤其是在這種惡劣的天氣下——讓他嗅出了一絲熟悉的氣味。埃維斯幾乎可以肯定縱火的行為完全是故意的,任何收集了如此之多與喬治•丘吉爾有關的戰利品的普通人不會因為一篇報導就偏激到這個程度——至少也要等到官方給出一個說法。這種行為完全是在挑起民眾對喬治•丘吉爾的憎恨,明明白白要將普通人困惑,吃驚,難以置信的情緒從一開始就往義憤填膺的方向引導。
人們的目光總是聚焦於失去,而不是得到,讓大家明明白白地看到有多少人因為公爵夫人的欺騙而受傷,遠比用乾巴巴的數據展現有多少人因為公爵夫人的作為而得以活下來,更能讓人牢牢記住。
他不能免俗地揮舞出了一拳,但那一拳幷不是為了給公爵夫人出氣,那是為了測試他的理論。
而落荒而逃的醉漢證實了他的猜測,那只是一隻被付錢來宣揚仇恨理論的走狗。
「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埃維斯痛心地問道,他能想像得到這些事會有多麼讓康斯薇露憂心。
「公爵夫人與她認為有三個方面的手段能讓她們從這困境中廝殺出一條血路,我會把她們的原話複述給你聽。」
安娜竪起三根蒼白而濕漉漉的手指。
「第一,是外交。
「對外,英國是不可能否認喬治•丘吉爾的存在的,否則會動搖如今的南非殖民地存在的根本——由公爵夫人親手簽署的那一份和平協議。
「協議上面留著的是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簽名,英國政府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這一點,因此在外交上,他們必須承認喬治•斯賓塞-丘吉爾就是公爵夫人。也必須承認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是一個在英國政府授意下的合法身份。倘若他們否認了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存在,或者他們否認喬治•斯賓塞-丘吉爾是公爵夫人,之後卻被揭露是在撒謊,那麼也就等於否認了這份協議。德國,荷蘭,美國,甚至還有法國都巴不得看到德蘭士瓦共和國的再一次獨立——他們樂見於第三場大量消耗英國國力,經濟,時間,還有人力的戰爭的爆發,索爾茲伯裡勛爵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因此,在外交上施加壓力,可以迫使索爾茲伯裡勛爵最終將這件事交由法庭解決。但你與我顯然都沒有這種實力。」
「如果我可以回到德國——」
「耗時太久了,沒有姓氏的先生。」安娜譏諷地撇了撇嘴,「等你想辦法接觸到有能力施展這樣外交壓力的德國官員的時候,英國就已經處理了喬治•丘吉爾的危機了。」
埃維斯意識到她說的是真的,沉默了。安娜放下去了一根手指。
「第二,是真相。
「那天,在場有好幾百名議員和勛爵聆聽了她的演講。在這一點上,英國政府也沒有辦法掩蓋,篡改,掩埋。如果公開了她的演講原稿,人們就會意識到,她幷非是被瑪麗•庫爾鬆揭穿了身份。在演講的最後,她提到了自己打破了最牢不可破的傳統,這個傳統就是她自己。以一個女人的身份做到了傳統上女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其實是想要親口承認的。
「同時,公開了這份演講的原稿,也能讓人們知道她參加補選,進入下議院的真正目的,明白她為了保護在演講中提到的群體會付出多麼大的代價——結果與如今不會有任何不同,但區別是她主動選擇了這一條路。
「人們需要知道這個真相,至於他們是否選擇相信,那便是任何人都無法控制的一點了。」
她放下了最後一根手指。
「第三,是人。
「英國政府想要做的,就是趕在人們瞭解真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前就將一切掩埋過去——隱藏她的存在也好,暗殺她也好,宣揚這是一場陰謀也好。政府不願意承認一個女人拯救了這個國家,他們害怕由此會引起的社會動蕩,他們害怕承認了公爵夫人就必須要承認所有的女人,就必須要出讓他們從來沒有打算賦予她們的權力。這一步跨得太大,他們沒有勇氣走出——」
這一段是康斯薇露的想法。
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可以用以推測的基礎,這個直覺就這麼出現在了埃維斯的腦海裡。他在剎那間明白了安娜接下來要說什麼,明白了說出這段話的人的意思……她知道我在這,她知道我為了她而扮成了路易莎•克拉克上法庭,她也知道我能為她做成這件事——至少她在說出這段話的時候也許是隱約有這種想法的……
「而人們需要明白的是,除了身為一個女人卻參加補選成為了下議院議員,公爵夫人沒有做錯任何事情。英雄不會因為是女性,所有過去做出的功績具都抹消。」
他低聲說出了這段話。安娜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就算她此刻想到了什麼,她也掩蓋得很好,埃維斯無法從她眼裡讀出任何情緒。幾秒鐘後,她才緩緩再次開口。
「是的。這的確是第三點要達到的目的。」
「而人們一旦意識到了這一點,就不會任由政府將一切掩蓋起來。正相反,人們會反過來給政府施加壓力,如果他們的要求是合理而且正當的——比如要求一場審判來決定公爵夫人是否該保留議員身份,那麼政府就不得不嚴肅考慮他們的要求。」
安娜點了點頭。
「我可以做到這件事。」他輕聲說,心中已經有了行動的雛形。
安娜仍然是那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
「你知道我不會告訴她,是你做了那些你將要做的事情。」
「她沒有必要知道。」她本來就不該知道,但她會猜到的。沒什麼能分開他們之間的牽繫,承諾不能,決意不能,一個小小的謊言更不能。
安娜冷淡地笑了笑,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那我就該回去了。」
「不與夏綠蒂說聲晚安嗎?」埃維斯感到有些驚奇,他以為安娜與夏綠蒂的關係還算不錯,他親眼看見小女孩整日整日地纏著安娜教她怎麼悄無聲息地隱蔽行蹤,但安娜從來沒顯得不耐煩過。難道她那麼做只是因為康斯薇露同意收留這個女孩作為養女嗎?
「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必要。」安娜的語氣平靜又冰冷。
「她很仰慕你。」埃維斯說出了真相,「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能成為你這樣的殺手。」
「She shouldn』t.」安娜的回答簡短果斷,但埃維斯卻不知道她是回應哪一段話。
「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把目標改成了想要成為像公爵夫人那樣勇敢的女人。」埃維斯接著說了下去。
安娜的表情柔和了短短的一瞬間,她的嘴角微微動了動,似乎將要露出一個真正的笑容。
「that, she should.」
*may*
眼前的門一下子被拉開了,一個高舉著煤油燈的女人出現在門後,她身上還穿著斗篷,雨水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畫出一個圓圈,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那張綫條剛毅的臉上,略微下垂的雙眼氣勢洶洶地瞪著,像一頭隨時會衝出來的西班牙鬥牛。
「嗯?」
她略帶怒氣的鼻音一下子讓梅回過神來。「布拉奇太太——您是布拉奇太太嗎?」
「而你是?」
這該算默認了嗎?梅思考著,但這一秒鐘的猶豫又讓眼前這個女人臉上增添了好幾分不耐煩。她身後的羅克斯堡公爵——也許她該改口叫他亨利了——一個健步跨了上來,握住了對方的手。
「你好,我是羅克斯堡公爵,而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格雷小姐。對於我們在這麼晚的時間前來拜訪這一點,我感到極致的抱歉,幷向您誠懇的道歉——但這是因為我們已經在白天來訪了兩次,兩次您都不在家中,而我們的確有急事相訪——」
布拉奇太太止住了亨利的話頭,這還是梅頭一次看見一個普通人敢於打斷一位公爵的話頭。
「我可沒有功夫整夜都在這兒聽你客客氣氣地像在演莎士比亞戲劇一般地跟我說話。」她不客氣地回敬道,好似公爵的頭銜在她眼中不比一隻甲蟲重要多少,「進來吧,你們兩個看上去都需要一杯熱茶。」
他們的確又濕又冷地在馬車裡坐了兩個小時,隻為了等待布拉奇太太回來,因此誰也沒有反駁這一點。梅對亨利不得不跟自己一起遭受天氣的折磨這一點感到很抱歉,但亨利卻安慰她這幷不算什麼。
「我很欣賞你願意為朋友達到的付出,梅。」他一本正經又認真地說道,「正因為我很欣賞這一點,我願意陪著你去做這些事情。」
上帝一定是偏愛英國男人的。梅心想。祂在將他們塑造得傲慢,冷漠,一絲不苟又古板守舊的同時,卻又給了他們一顆最浪漫的心。
他們在布拉奇太太柔軟的沙發上坐下了,凹陷的軟墊上搭著許多織得歪歪斜斜的毛綫墊子,讓梅感到自己彷彿被擁入了一個帶著點黴味的棕熊懷抱。壁爐的火顯然是很久以前燒的,只有一點餘燼還冒著紅光,布拉奇太太用撥火鉗翻了翻剩餘的灰,又往上面放了幾塊木頭。很快,溫潤的火焰就慢慢找到了通向新木的道路,暖意在潮濕的會客廳裡靜靜地蔓延開。
他們坐在那兒沉默地等了幾十分鐘,聽著布拉奇太太的腳步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一會是在爐子上架上水壺,一會是給他們找來了兩條毯子,一會是摸索著茶包與方糖,一會是放下了兩個茶杯,其中一個邊緣被磕掉一個缺口,她很小心地轉了半圈,免得他們當中有誰被割傷了嘴脣。最終,只等到布拉奇太太換上了一身陳舊的居家長袍,罩著一件洗褪色的碎花晨衣,在另一頭的沙發上坐下,談話才得以繼續進行下去。
「說吧。你們這麼急著找我,甚至不惜在暴雨天裡等了好幾個小時——即便你們已經訂婚了,在沒有監護人在場的情況下也是有違禮數的。你們冒了這麼大的代價,還有這麼大的雨,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希望您能給予一次演講,」梅開口了,「是關於喬治•丘吉爾的,也就是——」
「馬爾堡公爵夫人。」布拉奇太太替她說完了剩下的話,「關於什麼的?」
「關於她在下議院的初次演講。」
「你是說,被庫爾鬆夫人打斷幷揭露了她的身份的那一場演講?」
「那不是真的。」梅急了,「即便庫爾鬆夫人沒有在那時揭穿她的身份,馬爾堡公爵夫人本來也要承認這一點的。不信你看——」
她拿出了那份瑪德交給她的演講原稿,遞給了布拉奇太太。
「當馬爾堡公爵夫人發表初次演講時,我就坐在下議院的觀眾席上,布拉奇太太。」亨利莊重地開口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份稿件上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的確是原封不動地將她的演講翻抄了下來。」
布拉奇太太仍然在屏氣凝神地讀著,沒有回答。她的神色十分嚴肅,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怕,這缺乏熱忱的態度讓梅禁不住在心中嘀咕,懷疑她是否真的會真的像瑪德所說的那樣,能夠幫助到康斯薇露——梅對布拉奇太太一無所知,隻除了她似乎是一個在婦女權益促進團體中非常有影響力的人這一點。
她想起了瑪德請艾略特勛爵轉交給亨利,再由亨利轉交給自己的那封信,儘管她只讀了幾遍,卻仍然清楚地記得當中的幾段隻言片語。
「……如果我主動前來找你,就會讓政府明白你與我之間有著聯繫,從而連累到你,因此我不得不用這樣繁瑣的方式與你聯絡,你是我如今唯一信任能替我完成這件事的人選。」
「……政府想要最大限度地抹掉喬治•丘吉爾的存在,免得她作為女性的身份會對現有的社會進行衝擊,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但公爵夫人想出了應對的方式。她只是需要我們的幫助,而我相信,任何一個有抗爭意識的女性,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幫助公爵夫人。」
「……因此我將這份演講原稿交到你的手上,梅,幷希望你能與布拉奇太太一同揭露出真相,這件事很緊迫——」
布拉奇太太的一聲咳嗽,讓梅立刻抬起了頭來,瑪德的信件在她腦海中煙消雲散,她緊張地向對方看去,布拉奇太太仍然是那副模樣,氣勢淩厲,眉眼肅穆,梅感到焦慮翻騰著將她的心重重壓在了深淵之下——我該怎樣才能說服她?
「這麼說,公爵夫人是打算犧牲自己,為婦女取得選舉權?」
布拉奇太太開口了,她的語氣柔和了不少,梅登時鬆了一口氣,「沒錯——是的——就是這樣,」她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下您該願意——」
「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格雷小姐。」布拉奇太太搖了搖頭,挺直了身子,「讓我猜一下,你想讓我為公爵夫人給予一場演講,實際上是想讓我把事情的真相說出,對吧?畢竟,對於那些既沒有看過演講原稿,也不知道公爵夫人原本就打算說出真相的人而言,公爵夫人只是一個被揭穿了的偽君子,欺世盜名的騙子,甚至更糟,女人。」
梅如同搗米的臼子一般點著頭。
「但憑什麼我發表了一場演講,這個情形就會有所好轉呢?即便我們給到場的每一個人都發一張演講原稿,但誰能說大家都會從公爵夫人的最後一句話裡讀出同樣的意思呢?羅克斯堡公爵要站在那兒向每一個人保證稿子裡的話都是真的嗎?再說了,只是因為他是一位公爵——毫無冒犯之意,公爵大人——也不見得每個人都會相信他的話。」
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從來就不是像康斯薇露那樣能言善道的女孩。在信上,瑪德只是告訴她,布拉奇太太在婦女團體中的地位,幷指出她的演講會很有影響力,其他的便沒有過多的解釋。梅總抱著一種期望,似乎只要她送來了演講原稿,告訴了對方需要她做些什麼,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她求助地向自己的未婚夫看去,但亨利卻點了點頭,「布拉奇太太說的的確非常有道理,梅。」他老老實實地承認道。
「難道就沒有您能做的事情嗎?」她絕望地問道。
「我當然有可以做的事情。」布拉奇太太探過身子,與她對視著,前者眼神裡有某種奇異的光,讓梅忍不住膽怯地想要往後退,「只是我幷不知道那是否是你想要我做的事情,也不知道那是否是公爵夫人需要我做的事情。我當然能明白公爵夫人在這件事上做出的崇高犧牲,也能明白她正在為婦女團體爭取著多麼難得的權益,但我幷不希望幫倒忙,格雷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您怎麼可能幫倒忙呢?」梅忍不住反駁道,「我只是需要您把這部分真相說出來而已。」
「但是要如何說出呢,格雷小姐?」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有許多人恨著公爵夫人,尤其是在她的身份被揭露以後,如果我們在揭露真相時不小心一些,恐怕會引發更多的憤怒——」
「我知道,那些男人——」
「不僅僅只是男人,格雷小姐。」
梅楞住了,她想起了瑪德在信上寫的那句話「任何有抗爭意識的女性,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幫助公爵夫人」,但她又接著想起了,其實有不少貴族夫人都不贊同康斯薇露的所作所為,英國人亦有,美國人亦有,她們認為康斯薇露破壞了上層階級的遊戲規則——一個女人與自己丈夫的堂弟單獨結伴穿越半個南非大陸,像什麼樣子?一個貴族夫人竟然插手政治事務,成什麼體統?更不要說被關進監獄,在法庭上辯護,參加補選了這些行為了。她們恨著她的同時又羨慕著她,羨慕著她的同時又妒忌著她,妒忌著她的同時敬佩著她。但無論這感官有多麼複雜,那群貴族夫人都不可能公然站出來贊成一個規矩破壞者,哪怕知道了真相。
「我想,你已經理解了我的意思。」布拉奇太太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很樂意幫助公爵夫人,樂意這個詞不足以形容我對此的感受——但我的樂意於事無補,這是一個頑固的社會,頑固的國家,頑固的人民,一場演講在這些面前是脆弱無力的。」
梅咬緊了下脣,手指咬緊了手掌,心臟咬緊了血管。
瑪德相信她,在康斯薇露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將這個重任交給了她——「讓大家知道真相,」瑪德在信件上寫著,「只有人們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公爵夫人原本想要做出怎樣的犧牲,才能推動下一步。」——可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一場演講解決不了的事情,十場演講能夠解決嗎?她們還有那麼多時間嗎?還有什麼是她能做的?想啊,梅,快想啊。康斯薇露能在餐桌上對殖民地侃侃而談,能頑強地從雪山遇難中活下來,能與德蘭士瓦共和國的總統商議幷簽下和平協議,為什麼你什麼都做不到呢?
梅感到自己的眼淚幾乎都要隨著最後這句在心中的叫喊一幷流下。
亨利握住了她的手,他扭頭想對布拉奇太太說點什麼,但後者搶在他前面開口了,像是看穿了他還沒說出口的話。
「也許你該給予格雷小姐更多的一點時間,公爵大人,來決定她究竟是想要離開,還是要決定需要我這個不中用的老女人做點什麼。」
想啊,梅,快想啊。
「你既然是願意幫助馬爾堡公爵夫人的,布拉奇太太,你為何不直接答應格雷小姐的請求呢?即便一場演講做不了什麼,那也是我們需要擔心的問題,而不是你。」亨利沉穩地開口了。
梅,快想想啊,如果演講幫不上什麼忙,那還有什麼是可以做的?
「那麼,這個決定也該交給格雷小姐去做。還是說,只是因為你是羅克斯堡公爵,她的未婚夫,一個男人,你就有資格替她去思考這些事情了嗎?」布拉奇太太似笑非笑地看著亨利,他被輕微地冒犯了,但他從不會表現出來,只是微微皺起了眉頭。
「如果那不是一場演講呢?」梅突然開口了,她只有一種模糊的感覺,但她願意跟著這不成形的直覺走下去,「如果——如果——我的意思是說,既然告訴人們真相,其實改變不了多少現在的狀況——」
「會前來聆聽我的演講的——特別是在現在這個天氣——不會超過幾百人,格雷小姐。而這麼點人數,你認為能做點什麼呢?」
「那——那如果這場演講不會結束呢?如果它一直持續進行下去,而且就在我們最需要人們聽見演講,也需要政府看見的地方,一直持續進行著——而且——而且——這不是一場演講,這其實是指示——告訴人們要怎麼去做——通過告訴他們真相的方式——」
梅語無倫次地說著,但是在混亂的語句中,她逐漸找到了埋藏在其中的邏輯。
「如果——如果我們利用你的號召力召集來幾百個人,聚集在威斯敏斯特宮的附近,從而引發一場遊行,那麼我們能造成的影響就不只是幾百個人那麼簡單了——你會是這場演講的開頭,布拉奇太太,你會說出所有的真相,隨後真相會被所有人大聲的喊出來,一直一直接力下去,總會有人願意相信,幷且加入我們的——同時——同時我們會給任何想要瞭解的人散發公爵夫人的演講原稿——而天氣——這場暴雨——雨只會讓我們遊行更加富有張力,更能向這個頑固的國家與人民展現我們的決心,而且如果有誰想要阻攔我們,大雨會使他們的行動變得更加困難——」
將演講變為一場□□,多麼簡單,她卻要如此費勁才能想到。梅懊惱至極。
「這也正是我的想法,孩子,儘管有許多地方的細節還有待打磨,而且需要進一步的討論——但今晚能走到這一步,已經足夠了,我認為你做的很好。」
布拉奇太太露出了微笑。
「就讓我們祈禱接下來的天氣能夠好轉,如果沒有,那也不過只是上帝賦予我們的考驗——能被我們所征服的,必然將會為我們而所用。」
她站起了身,拍了拍晨衣,那模樣很顯然是在送客,梅也跟著站了起來,但她無法按捺下自己的困惑。
「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給出這個解決方式呢,布拉奇太太?那會節約許多我們彼此的時間。」
而布拉奇太太直到將他們送到門口,才回答了這個問題。
「因為我不希望你將我視為救命稻草,格雷小姐,我可絕對不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在做什麼,而不是指望能靠著別人替你想出一個解決辦法。倘若我就是那些不贊成公爵夫人的所作所為人群中的一員,而我提出的建議實際上是對公爵夫人有害的,你能辨別出來嗎?也許羅克斯堡公爵可以,但更重要的是你,格雷小姐,能否具有這樣的能力——獨立的思考,幷作出自己的判斷。這是許多女人都缺乏的,正因為這一點,她們當中的一些才會反對公爵夫人的存在。」
她握住了梅的手,手指乾燥,柔軟,卻又有力無比。
「你會前來這兒,那就說明公爵夫人相信你,她將她的犧牲能否具有價值的決定因素之一押在了你的身上,一個很顯然幷清楚我是誰,恐怕也從來沒有涉足過女性權益之戰的富家小姐。既然她信任你,那麼我也信任你,只是出於對公爵夫人所做出的巨大犧牲,以及她過往一切偉大作為的尊敬,我要確保你明白你正踏入一場怎樣的戰爭——你會看到鮮血,活生生噴出的鮮血;你會看到犧牲,像公爵夫人所作出的那樣;你會看到死亡,有無數的女人願意為這黑暗中的明光付出自己的性命。如果你不自己作出這個決定,格雷小姐,你就沒有做好準備要面對它。」
她鬆開了手,但又像她一直緊緊握著。
「直到我們下次見面,格雷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