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Duchess•p日ncess•
「康斯薇露•斯賓塞-丘吉爾。」
伊莎貝拉應聲仰起頭,鑽石耳環跟著她的動作而輕輕晃動, 她沒有帶假髮, 沒有化妝,被包裹在華服麗裳中的是晒得黝黑的皮膚, 是粗糙的面孔,是傷痕累累的雙手, 是如同稻草般乾枯的髮絲, 她坦然地接受著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這些勛爵們可以鄙夷她,可以暗暗嘲笑她, 卻沒法看著她然後否定她做過的一切。
上一次她站在這裡的時候,她是喬治•丘吉爾,她是意氣風發的帝國榮光, 赫赫有名的戰爭英雄, 巧舌如簧的正義律師,塞西爾•羅德斯案件的證人, 手握無限風光的未來, 整個世界都在她的腳下,予取予求。
「當你在南非的時候,大不列顛帝國承認了你用以與溫斯頓•斯賓塞-丘吉爾一同進行外交活動時的身份, 喬治•丘吉爾-斯賓塞的合法性, 然而你濫用了這一特權,幷藉助該身份的掩護參加了補選,違反了選舉法中的規定, 你是否承認該罪行?」
伊莎貝拉與發問的哈里斯伯裡勛爵對視著,接著,她的視綫緩緩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勛爵——在索爾茲伯裡勛爵的督促下,幾乎所有能夠趕來的上議院成員都趕來了,濟濟一堂。他希望用壓倒性的票數向她,向阿爾伯特,向丘吉爾與範德比爾特家族,向抗議的人群展示他的政府的決心——女人是不可能踏足下議院的,過去不能,現在不能,以後也不能。
在開庭以前,他在隔壁的房間裡召開了一個快速的會議,用以調查上議院議員的意向。康斯薇露也在場,親眼目睹了9成以上的勛爵都舉起手來,贊成判決伊莎貝拉有罪,剝奪她下議院議員的身份。沉默的少數人被淹沒在手臂的樹林中,如同粗壯樹根上長的幾朵蘑菇一般無足輕重。
無論是出於政治立場,個人立場,還是利益立場,這些人都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更不會被任何話而打動,她千辛萬苦為自己爭取來了這個機會,卻仍然面對著必輸的局面。
即便要輸,也要輸得漂亮。幷肩站在她身旁的康斯薇露說道。
是的。
伊莎貝拉知道,她的抗爭會使得這一切都能被完整地記錄在歷史上。
喬治•丘吉爾不會是歷史書上一個語焉不詳的反面角色,隻寫著他是如何促使德蘭士瓦共和國成為了英國的殖民地,其他的記錄早已不復存在。
隻這一點,也讓她的失敗有了意義。
人們會記得喬治•丘吉爾是一個女人,會記得她是英國歷史上第一個女議員,會記得她在一個女性甚至無法入讀法學院的年代為多少需要幫助的女性辯護,還會記得那些為她而奔走奮鬥的人群——
他們讓三天前開始的遊行持續到了現在,就在威斯敏斯特宮外,抗議仍在無聲地進行著,大部分是士兵,也有女人,男人,年輕的學生,拄著柺杖的老人。當警察企圖將他們從威斯敏斯特宮前趕走的時候,士兵與警察起了衝突,他們築起人墻,阻止警察逮捕其他的示威人群,為此一小部分士兵被關進了監獄裡,不到一天又迫於浪潮般的公眾輿論而放了出來。
不僅僅是警察想要將他們趕走,其他反對她成為歷史上第一位女議員,認為她的經歷全是謊言的英國人也有著同樣的想法。士兵推搡著士兵,女人辱駡著女人,男人挑釁著男人,辯論家們大聲爭吵,媒體在報紙上相互指責。有多少人支持她,就有兩倍以上的人反對她。
但他們仍然留在原地,沒有離開。成敗就係於是否能夠堅持下去,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
這件事給英國政府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一方面,民眾的請求的確是正當的——他們沒有要求英國政府直接承認伊莎貝拉的下議院議員身份,幷且因此而賦予婦女選舉權,他們只是要求政府能給予她一場公平的審判。另一方面,英國的確已經在外交上承認了喬治•丘吉爾身份的合法性——而伊莎貝拉能否利用這個身份而參加補選,這一舉動是否違法,也的確需要經過法庭的判決。
這個決定沒有讓威斯敏斯特宮外的人群滿足,他們沒有離去,仍然安靜地等著,等待著一個不會發生的奇蹟,等待著一個不會到來的消息。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又來了,始終有上百雙眼睛注視著威斯敏斯特宮的窗戶。伊莎貝拉現在就能感受到這些目光,就能看見他們的面龐——
即便是為了他們。
「不,審判長。」
她緩慢而清晰地回答,確保上議院中的每一個人都能聽見這句回答。
「我不承認我犯下了如此罪行。」
三天前。
「如果他們要審判馬爾堡公爵夫人的話,就必須在上議院刑事法庭上審理。」
路易斯轉過頭來,對她的母親說道。
她站在窗前,隱約的喧鬧模糊地傳來,聲音在白金漢宮寬敞高聳的廳堂中會被放大,同樣也會被減弱。精美的雕花墻紙,上百年歷史的石灰岩,沉重的帷幕,還有玫瑰色的窗框,都牢牢地將任何來自外界的嘈雜擋在宮殿之外,君主是孤獨的,君主也該是安靜的。
女王陛下眯著眼睛,昂著頭,被彙聚成兩點的視綫直直地射向窗外。她的母親已經很老了,她出生那一年出生的英國人已經沒剩下幾個,但年紀無損她的頭腦,路易斯依舊能從目光中讀出她的冷靜,理智——有時候,當這些品質與暴躁而變幻莫測的性格結合起來的時候,就會塑造出一個冷酷的女人。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路易。」女王陛下冷冷地轉過身去,「我不會左右上議院法庭的決策。」
「為什麼,媽媽?」
路易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嗓音中的怒氣,好不容易才讓這句話聽上去不那麼像指責——母親也看見了窗外的遊行;她了公爵夫人演講的原稿,甚至聽宮廷總管一五一十詳細地描述了當時的情形;她比大多數英國人與政府中的大臣更要清楚喬治•丘吉爾為英國做出了怎樣的貢獻;她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一個女人爬到這個地位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她怎麼能夠如此無動於衷,冷漠至斯?
女王陛下停住了她的腳步。
「在公爵夫人前去溫莎城堡,幷加入我們的下午茶時,我就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路易。劇烈的抗爭在一個還未準備好的時代發生,只會推遲——」
「推遲真正能夠造成巨變的革命時機的到來。是的,我記得你的話,媽媽,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難道你還沒有意識到嗎?現在就是這個時機——這個時機已經到來了——窗外的那些人,那些為了公爵夫人而大聲疾呼的英國人,就在告訴你,這個社會已經準備好面對劇烈的抗爭,幷且迎接因此而帶來的狂風暴雨。」
「那麼,英國政府就會給予公爵夫人一場公平的審判,如同她所希望的那樣。在上議院刑事法庭,犯人允許為自己辯護。如果我聽說的流言沒有欺騙我,那麼她的口才對於這份工作而言綽綽有餘。」
女王陛下平靜地回答路易斯。
「不,媽媽,你很清楚,在上議院刑事法庭,公爵夫人就連一絲取勝的機會都沒有——在老貝利,在普通的法庭,面對著普通市民組成的陪審團,她能夠取勝。但是面對著滿屋子的英國貴族,不,她沒有,沒有一個女人可能有,即便她有著蘇格拉底的口才。」
路易斯怒氣衝衝地吼道,儘管對於皇室成員而言,怒吼隻意味著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
女王陛下的平靜沒有因此而被打破,這是很罕見的,通常這會她的態度也會因為自己的冒犯而變得咄咄逼人起來。母親的腳踝患有風濕,不能久站,她緩緩地在長廳中央擺設的軟座坐下了。這些擺設從路易斯有記憶一來就在白金漢宮之中,她還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坐在這上面。
「是的,我知道這一點。」
母親坦然地承認了,路易斯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你知道——」
「路易!」
女王陛下提高了聲音,這一刻,她橫蠻的模樣終於露出了痕跡。讓路易斯不僅懷疑她此前的平靜源於某種遲疑——也許母親也在說服自己這樣做是對的,也許她幷不完全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也許她內心最深處的想法與自己一樣。
「夠了——我不允許你這樣質疑我的決定。這的確是一場必輸無疑的庭審,然而,無論時間有多麼短暫,馬爾堡公爵夫人的確都確確實實地成為了下議院的議員——這就已經是翻天覆地的改變了。十年後,經歷了這一次風波的英國人也許會對女性進入下議院有一個更加開放的認知,到那時——」
「十年?」路易斯的聲音如同被襲擊的山貓一般高亢地揚了起來,她已經與自己的母親爆發過許多類似的爭吵,但沒有一次能讓她像現在這般憤怒。
「這不是能夠操之過急的事情,路易!」女王陛下瞪起了雙眼,她的語氣嚴厲武斷,彷彿正在呵斥一隻不懂事的小狗——諷刺的是,母親對待狗的態度可比她對待自己兒女的態度要好得多。她的確愛著自己的眾多子女,但是這份愛意通常都以冷酷的方式體現。
路易斯本能地一抖,向後退了一步,她童年受到的嚴厲管教永遠銘刻在她的血管當中。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母親擺出了那一副女王的架勢,深埋心底的恐懼就會再一次破土而出,但是多年以前就開始的反抗也形成了另一種慣性,在膽怯不斷增長的同時,鬥志也跟著一同昂揚升起。
從她記事時起就開始的抗爭,而今終於迎來了燦爛的曙光,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它就這麼熄滅。
「十年太久,母親,這一切現在就要發生。」
「你可曾清楚英國選舉法規定了,只有擁有房産,地産,或一定財産的一家之主,必須為英國男性公民,才能參與下議院選舉。」
「是的,審判長。」
伊莎貝拉回答,她想要為自己辯解幾句,但是哈里斯伯裡勛爵根本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
「你可曾清楚,以你的身份,即便貴為公爵夫人,一個女人也絕對沒有資格參加下議院的補選?」
「是的,審判長,可是——」
「你可曾清楚,你在南非的所作所為——儘管大不列顛帝國感激你的英勇與無畏——幷不意味著你擁有了某種特權,得以蔑視法律,幷隨心所欲地做出任何你自認為合適的行為?」
「是的,審判長,但是——」
「你可曾清楚,即便你有揭露自己的身份的打算——如同你在滿城的傳單上宣稱的那樣,除了上帝,沒人那是否真的就是你原本的計劃——也無法減輕你的罪行,或者以某種方式正當化你的作為,無論如何,你以女人之身參加下議院補選,本身就是違法的行為?」
「是的,審判長,然而——」
「你可曾清楚,英國政府賦予喬治•丘吉爾這一身份的合法性,僅在當你身處南非進行外交任務時生效。一旦你在南非的外交任務結束,回到英國,這個身份便不再具備合法性?」
這是一個陷阱。
伊莎貝拉及時剎住了自己的將要脫口而出「是的,審判長」的慣性。
「我不清楚,審判長,因為這不是真的。」
避免落入陷阱的方法,就只有與整個法庭對著幹。既然這是一場必輸的戰役,那麼如何反擊都不為過。
「英國政府從來沒有賦予過我喬治•丘吉爾這個身份,我剪短頭髮,嘶啞我的聲音,裹起我的胸膛——」這句話引起了一陣不滿的驚呼,「穿上了男裝,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選擇了這個身份,選擇了這個性別,是因為只有這個名字允許我去做到我渴望能夠做到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公爵夫人,那些法律禁止你的女性身份去做的事情?」
哈里斯伯裡勛爵咄咄逼人地問道,當她作為喬治•丘吉爾拉攏這個狡猾的大法官時,他可是不吝贊美地表達自己對於這個身份的年輕有為的敬佩,幷且願意站在丘吉爾家族這一方。今天,他卻表現得像個鐵面無私的嚴肅法官,發誓要將法律的底綫捍衛到底。伊莎貝拉只想發笑,卻剋制住了自己,始終保持著面無表情。
「不,審判長,法律從來沒有禁止我做任何我所做的事情。法律沒有禁止女人在法庭上為受害者辯護,法庭沒有禁止女人在街道上發表演講,法律沒有禁止——」
「小心點,公爵夫人,法庭還沒有討論到你為喬治•丘吉爾這個身份偽造的律師執照。倘若不注意些,過去那些經由你手辯護的案件或許都要經過重新審判,更不要說你為此要支付的巨額罰款與判刑。」
從21世紀回到19世紀的唯一好處是,許多條條款款還沒有在這個年代發明出來,尤其是對於律師這樣職業而言——一個人要麼可以選擇在法學院中就讀,畢業後在律師同業協會中取得自己的執照,為一般民眾提供法律諮詢及辯護,這種被稱呼為solicitor,即公務律師。阿爾伯特的家族律師摩根就屬這個階層。
當然,公務律師也可以參加律師協會的進一步培訓課程,獲取認可後成為擁有在更高法庭訴訟辯護權力的Bar日ster,即大律師,哈里斯便屬這個階層——最妙的是,在這個同業協會高度壟斷教育的年代,一個人不必進入法學院也能成為大律師,只要這個人成為了某位大律師的學徒,幷在該大律師的引薦下加入了律師協會——為了能讓伊莎貝拉合法地在老貝利,甚至上議院刑事法庭辯護,這便是阿爾伯特為她取得的辯護資格,而哈里斯正是她的導師。
因此,倘若哈里斯認定伊莎貝拉是自己的學徒,那麼她的辯護資格便是合法的。法律沒有規定女人不能成為學徒,更沒有規定女人不能通過這條渠道取得律師執照——只是絕大部分時候,根本沒有任何男人會考慮接受一個女人成為自己的學徒。伊莎貝拉沒有違反任何法律,更遣論讓那些經由她手辯護的案件打回重審了。哈里斯伯裡勛爵恐怕沒怎麼仔細看法庭呈現給他的資料,只是因為她的身份是偽裝的,便先入為主地認為她的律師資格也是偽造的。
伊莎貝拉微笑著講出了事實,坐在座位上的阿爾伯特與溫斯頓神色稍緩,但哈里斯伯裡勛爵卻被氣得不輕,他自以為最有威懾力的脅迫成了一句空話,暴露了他根本不瞭解案件內容的真相,讓他顔面盡失。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伊莎貝拉發覺他的眉毛都在抖動。
「即便你所取得的律師辯護資格沒有任何問題,公爵夫人,也不意味著你在其他方面如此尊重法律規定。既然我上述所說的事實你都很清楚,那你就該知道你嚴重違反了選舉法,欺騙了英國政府,欺騙了上下議院受人尊敬的先生們,最重要的,也是最難以被寬恕的,你還欺騙了所有那些為了你在南非的行為而欽佩你,而景仰你的人民。你可認罪,公爵夫人?」
「審判長,請允許我說幾句。」
「不,我不允許。在我看來,你的罪行沒有任何容許辯解的餘地,你很清楚法律是如何規定——既然你是一位有著合法辯護權的律師——你很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你也很清楚你的身份根本不能參加補選,你這是明明白白地挑釁大英帝國的律法,挑釁我們的政府,挑釁我們的最高統治者——」
伊莎貝拉靜靜地等哈里斯伯裡勛爵唾沫橫飛地說完了後半段頗具侮辱性的指責,才再次開了口。
「您說錯了,審判長。」
「什麼?」哈里斯伯裡勛爵愕然地看著她,細微的議論聲四起,不少勛爵都露出了不敢苟同的神色。恐怕在眼前這位大法官的職業生涯中,從未有一個人敢於當面告訴他犯了一個錯誤。他瞪著伊莎貝拉的模樣,就像瞪著蛋糕上的一隻蒼蠅。
「我很清楚我不能以公爵夫人的身份參加補選,就如同您詢問我時我回答的那樣。我原本在那時就打算解釋一番,然而您沒有給予我這個機會——就在剛才,我也打算再次為我自己辯護幾句,您仍然沒有給予我準許,因此迫使我不得不指出,您說錯了。正是因為我很清楚您所說的那些事實,因此我參加補選時,使用的是喬治•丘吉爾的身份。」
哈里斯伯裡勛爵看上去似乎想說點什麼,這次輪到伊莎貝拉不給他任何機會了。
「當您詢問我,我是否知道喬治•丘吉爾的身份合法性是具有限制的,我很清楚地告訴了您,我幷不知道這一點。而且,也沒有任何事實能夠證實這一點。
「我不曾,也不可能與任何能夠代表英國政府的人員簽訂過任何口頭上或文字上的協約,承認我明白這個身份得到承認背後的制約——就像我說的,審判長,成為喬治•丘吉爾是我的選擇,我自己的選擇,與任何人無關,更與英國政府的決定無關。
「我很高興看到政府決定承認這個名字,否則,《南非公約》就要重新簽署了。但這是政府單方面的決定,同時,容我指出一點——在我的身份被揭露後才做出的決定。請問,在我參加補選的時候,我要如何得知喬治•丘吉爾身份的合法性還具有限制性呢?」
「這是不言而喻的!」哈里斯伯裡勛爵氣急敗壞地說道,他似乎認為這會是一場很快就能結束,具有壓倒性優勢的庭審,但他仍然小看了自己。我絕不會不歷經一場血戰就被拖下競技場,要麼是你死我活,要麼是兩敗俱傷。
「按照您的說法,審判長,那麼《南非公約》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當我站在保羅•克魯格總統面前時,我該謹記的不是我正在努力阻止一場幷不正義的戰爭,我企圖保護的是無辜犧牲的英國士兵,而應該是:我是個女人。因為即便我剪短了頭髮,嘶啞了嗓子,裹住了胸膛,頂著一個男性名字,那些為女性而設置的制約仍然存在。
「如果我能代表英國政府與保羅•克魯格總統簽訂和平協約,審判長,如果在那一刻我所擁有的權力與任何一個頂著貴族姓氏的男人一致,那麼在參加補選時,我所擁有的權力也該是一致的。」
「你在南非的身份是由馬爾堡公爵上報給了英國政府之後任命了你外交團負責人的職責才被賦予的。因為這份職責,你才得以代表政府與保羅•克魯格總統簽署了那份和平協約。一旦離開了南非,喬治•丘吉爾就不再是外交團負責人,這個身份的合法性自然也已經失去了!英國承認的是馬爾堡公爵引薦的外交團負責人——至於這個名字下是誰,幷不重要。將你在那時所擁有的權力等同於你參加補選時的權力,純屬狡辯。」
哈里斯伯裡勛爵打算與她玩定義遊戲,將喬治•丘吉爾身份的合法性從這個名字轉移到外交團負責人的身上。這一招很聰明,她的確沒法辯駁這一點。
「這一次我希望能得到一個平和而且謙遜的回答,公爵夫人,鑒於你的說辭已經被全盤駁回。你是否認罪?」
遊行早已遠去了多時,街道又回歸了平常,而白金漢宮的寂寥肅穆不會被任何事物打碎——即便是女王與公主之間的激烈爭吵。
「看看外面那些為了公爵夫人吶喊的人群,母親,看看他們,聽聽她們的聲音,這個社會已經不再是您年輕時的模樣了,您設想中的十年早在十年前就開始了!」
「你只是在鬧小家子氣,路易,就像一個得不到心愛玩具的蠢女孩!你根本想像不到公爵夫人的議員位置如果通過庭審而確定會有什麼後果,我的決定有可能會遭到整個內閣的反對,也許首相甚至會以辭職相逼。我不能容許英國政治在我這把年紀還出現劇烈的動蕩,更不能容許政府班子在這種內外憂患的時刻因為一個女人而進行更替,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不,母親,我知道這件事會有什麼後果,我已經與愛德華商議過了——」
「愛德華?」母親的聲音陡然尖利了起來。
「你必須承認,母親,倘若公爵夫人得以成為下議院議員,這件事對他的統治的衝擊要遠遠大於對你的統治的影響——」
母親看起來像是要怒氣衝衝地扇自己一巴掌,因為她竟然膽敢與威爾士王子討論她死後的王朝統治。但是路易斯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迫使她繼續聽自己說下去。
「——而哥哥什麼都告訴我了,索爾茲伯裡勛爵根本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而辭職,一旦他下臺了,馬爾堡公爵就會馬上接手他的權力班子,別小看他的政治手腕,母親,你根本想像不到,此前,為了爭取《南非公約》一字不改而得到內閣的通過,他幾乎蝕空了索爾茲伯裡勛爵花了幾十年架構起的脈絡網。
「而他的堂弟——也就是倫道夫•丘吉爾勛爵的兒子,也是個不容小覷的人物,如果他願意留在政壇,將會使得公爵閣下如虎添翼。唯一的問題是,馬爾堡公爵還太年輕,沒法立刻就在黨內建立起自己的威望,那些老政客們或許信不過他的能力——而這會在保守黨內創造出權力的真空,從而導致支持愛爾蘭自治,輕易就能因此而獲得大部分席位的自由黨坐上交椅。為了不讓這一幕上演,索爾茲伯裡勛爵會寧願犧牲一些無關緊要的利益——比如讓一個女人成為下議院的議員。」
女王陛下冷冷地哼了一聲,那目光彷彿能將寶石切割成兩半,「看來你是有備而來,路易。」
「過去的幾十年裡我一直任由自己被你說服,母親。『時候未到』你告訴我,『方式太過激進』你告訴我,『民眾不會輕易改變,也不會輕易接受改變』你告訴我。而我都相信了,我會與你爭辯,但是到最後我總會不由自主地聽從你的話,因為你是我的母親,因為你是這個國家的領袖,我總覺得這意味著你比我懂得更多,明白得更多,看得更遠——但也許事實幷非如此,事實也許僅僅只是你無法接受新時代的一切而已,你可曾想過這一點?」
「如果我無法接受,那麼英國也沒有準備好!」
母親咆哮著回答,路易斯捏緊拳頭抵抗著自己想要逃走的本能。她已經快要五十歲了,在這宮殿中卻永遠覺得自己是個抱著洋娃娃的女孩。
「公爵夫人的出現,公爵夫人的所作所為——她能在今天擁有如此之多支持者的現狀,都在訴說著相反的事實,母親。這一次您有機會能做點什麼,為什麼仍然要固執地沉浸在昔日的認知中,拒絕看到這個世界的新面貌?如果您向皇家顧問法官們提上一句,他們才是能夠真正左右上議院刑事法庭庭審結果的人——」
「你怎麼敢,路易斯?你怎麼敢向你的母親提出這樣的要求?你知道你在請求我做出一個怎樣的決定嗎?」
滿墻懸掛著的畫像,紀念著曾經在這宮殿裡居住過的每個皇室成員的筆墨,似乎都在應和著母親這句尖銳的質問,上百雙眼睛都向她轉了過來,無聲的嘴巴蠕動著:你怎麼敢向女王提出這樣的要求?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可母親的雙眼明明是哀傷的,疲倦的,茫然的,甚至,她能在對方的眼裡看見一絲閃爍的火花,就像有那麼一刻,她也為這個主意而歡呼雀躍一般。
路易斯的手微微鬆開了,在她掌心裡的是一雙柔軟,浮腫,滿是皺紋的手,每天用牛奶浸泡也無法讓肌膚重煥青春,如果她仔細撫摸,甚至還能在指縫間找到騎馬留下的繭子,這些埋藏在褶皺下的印記代表著遙遠以前一個屬維多利亞女王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中積累下的一切經驗都告誡著她的母親,這個國家仍然保守老舊得一如既往。於是,作為一位女王,母親本能地遵守著過去的法則,堅持著她從青年時期就學到的規矩,這些條條框框陪伴著她走完了一生,也被她用來抵擋世代更替的浪潮。
然而,單純地作為一個女人,她早就做好了迎接新世界的準備。
她要說服的不是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實際上渴望著同樣的事物。必須被她說服的,是大不列顛帝國的維多利亞女王陛下。作為女王陛下,她只可能被自己的臣民說服,而不是自己的女兒。
「那我就不以你作為我的母親來請求您,陛下。」
她握著女王陛下的手,顫顫巍巍地屈膝蹲下身去。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女人來說,這個動作的難度比年輕時大多了。
「我以您作為我的女王的身份請求您。
「在Queen這個詞能夠被具有女王的含義以前,多少英國的公主為了能被與男性繼承人同等看待而抗爭至死?她們當中若是任何一個捫心自問這個國家是否準備好了接受一位女王,您都不可能坐在如今的王位上。真正偉大的事業是走在時代的前方的,沒有哪件得以撼動歷史的事會等到能被民眾接受後才發生,就如同您不必詢問您的子民意願便能繼承英國的王位——他們必須向您跪下效忠,而非您請求他們的同意。
「因此,陛下,您會怎麼做?
「當您站在王位前,歷代先王的血脈流淌在您的體中,卻被告知您無權繼承這位置。以您的身份,您只能是國王的妻子,王子的母親,而非帝國的女王,您會怎麼做?當您回顧少時,知道您這一路以來會成為一位多麼英明偉大的君主,卻無法做到,僅僅因為您是個女孩,您會怎麼做?
「十年間,您認為英國接受這一切還需要的十年間,會有無數女孩被一樣的問題所折磨。倘若原本能成為她們曙光的前人在今日的庭審上黯淡,她們要再跋涉十年的長途,才能再站在同一個起點上。
「公爵夫人不會顛覆這個社會,陛下,我向您保證這一點,威爾士王子也在這一點上贊同我。英國不會在一夜之間就允許女人擁有投票權,就允許女人參選,就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也許從現在起一年以後,達到一定年齡,擁有一定財産,或者擁有一定地位的女人會被賦予投票權;也許從現在起三年後,投票權的範圍會擴大一些;也許從現在起十年後,下議院會出現第二個女議員,光明正大地以自己的女性身份參選,幷得到了所在選區的支持——但這些需要一個開始,陛下,公爵夫人就是這一切的開始。她能使這一切成真,即便緩慢又嚴苛。
「您比任何人都要瞭解這個國家,陛下,因此您很清楚,大不列顛走過瞭如此之多光輝的歲月,歷經了眾多苦難,讓一個女人坐在下議院中,不會成為它的末日。相反,這意味著一個紀元的終結,一個新生時代的到來——更好的,更偉大的時代,從您的手中交到另一位君主的手中,就像您從威廉四世的手中接過了帝國強盛時代的開端,幷讓這頭雄獅的怒吼響徹世界。
「您會怎麼做,陛下?」
你是否認罪,伊莎貝拉。
你是否認為身為女人是一種罪過,有些事只能交給另外一個性別去做?
不,一千萬次的不。
我永遠也不會認罪。
「我唯一犯下的罪,審判長,是我沒有成為男性希望我成為的模樣——一個低調,溫柔,賢惠,虔誠的貴族夫人。我打破了規則,我踩碎了標準,我敢於跨越了界限。在法庭上,在任何地方,這都是我會唯一承認的罪,因為我違背了這個社會為女人打造的形象與制約,才致使我站在了這兒。」
伊莎貝拉坦然無懼地說道,布拉奇太太會高興聽到她的演講得以被在上議院重複。哈里斯伯裡勛爵狠狠地敲了一下法槌。
「既然如此,」他說,神情冰冷,好似即將往死刑犯脖子上套上絞索的行刑手。「那就讓諸位受人尊敬的勛爵來決定你的罪行究竟是哪一條吧。」
就像那一次審判塞西爾•羅德斯的時候一樣,哈里斯伯裡勛爵轉過頭去,詢問著皇家顧問法官們的意見。每個人都緊緊地盯著那一群帶著假髮,盛裝打扮的老頭子們,只要他們沒有特別的表示,那麼伊莎貝拉的命運便就此一錘定音。她也跟著抬頭一起向上看了過去,但那幾乎只能算得上是從眾的慣性——
為首的皇家顧問法官傾過身子,向哈里斯伯裡勛爵說了幾句,他微微搖了搖頭,臉上現出了不贊同的神色。伊莎貝拉那一剎那渾身僵硬,血色從臉上褪去,體溫從指尖溜走——這是什麼意思?她不安地詢問著康斯薇露,幾乎想要伸出手緊緊抓住那一縷珍珠灰色的輕煙,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伊莎貝拉,這意味著,皇家顧問法官們不認為你有罪。
不,這不可能。她在心中喃喃說著,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但這的確是真的,當哈里斯伯裡勛爵要求上議院議員們為了判決她是否有罪而舉手投票時,樹林荒蕪了,沒有一根樹枝迎風立起,判決她有罪。她彷彿一個人站在塵土飛揚的戰場上,做好了迎接千軍萬馬踩踏的準備,卻隻發現自己不戰而勝,贏得了這場沒有任何勝率的戰役,只因為對手都被某種悄無聲息的魔法變成了樹根下的蘑菇。
而那戰場終有一天會由荒原變為草甸,由青野長成莽林。新生一代的女孩會在叢林間奔走,肆意歡笑,伸手擋著從葉間灑落的輝煌。她們不知道自己的腳下曾經踩著怎樣的黑暗土壤,不知道這兒曾經是被男人佔據的領土,更不會知道,曾經有一個叫做伊莎貝拉的女孩跪在這兒,為著這來之不易的勝利而哭泣。
「康斯薇露•斯賓塞-丘吉爾,經由你因濫用喬治•丘吉爾身份合法性而參加補選的行為不構成違法,你可以保留你的下議院議員的身份,同時保留喬治•丘吉爾的身份與名字——但從此以後,任何一切利用喬治•丘吉爾這一身份進行的政治行為均會被視為違法,沒有例外。庭審到此結束。」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有幾個必須解釋,方便大家理解內容的點:
1. 哈里斯伯裡勛爵雖然職位為「大法官」,但這是內閣的一個位置,幷不一定需要擔任它的人具有法律知識,或者接受過相關的教育。歷史上很多位大法官的擔任者都不曾是律師或者從事過法律工作。因此,儘管在這裡,哈里斯伯裡勛爵的確曾經是女王陛下的律師,幷且在法律領域浸淫多年,但是不仔細看案件簡述一樣會使他犯錯。
2. 與上一條相關,因為大法官的職位不要求擔任者具有法律知識,而上議院刑事法庭卻又是由大法官來主持的,因此皇家顧問法官們就成了上議院刑事法庭裡最重要的,也是具備決斷力的成員。上議院刑事法庭從來沒有違背過皇家顧問法官們的意見,因為皇家顧問法官們是最權威的法律解讀。因此,只要他們認為伊莎貝拉無罪,那麼整個上議院都不得不尊重這個決定。
3. 既然皇家顧問法官具有這麼大的權力,為什麼索爾茲伯裡勛爵不在開庭前詢問他們的意見,而是詢問上議院成員的意向?
原因:. 在開庭前,索爾茲伯裡勛爵沒有辦法私下與皇家顧問法官們碰面,他們有自己的休息室,幷且在上議院議員們都落座後再進入房間。
②. 索爾茲伯裡勛爵沒有料到皇家顧問法官們竟然會判決伊莎貝拉無罪,因為她有罪是非常顯而易見的事實。
③. 索爾茲伯裡勛爵在庭審前徵求各勛爵的意見,是擔憂即便皇家顧問法官們決定了伊莎貝拉有罪,伊莎貝拉的口才也會說服超過一半的勛爵同意自己是無罪的。他不敢小瞧伊莎貝拉的口才,也不敢小瞧此時阿爾伯特的力量(路易斯公主提到了阿爾伯特這時候已經侵入了索爾茲伯裡勛爵的權力體系),因此在他要求下進行的投票,不僅僅是為了試探眾人的意思,也是為了讓那些想法不堅定的人看到有多少人認為伊莎貝拉有罪(換言之,如果投無罪就等於跟大半個上議院對抗),也有威懾的意思在裡面。
4. 路易斯公主提到的,索爾茲伯裡勛爵不願意讓支持愛爾蘭獨立的黨派成為下一屆政府,與當時英國的政治狀況有關,愛爾蘭是否能夠獨立是當時英國面臨的令人焦頭爛額的問題,就跟現在能否脫歐一樣。因此例子就是現任英國首相(堅定的脫歐派)為了防止自己下臺後,留歐黨掌握多數票數幷且通過大選成為下一屆政府,他不會輕易的辭職,哪怕是為了一些平時首相會為此而辭職的原則問題。這麼說各位小天使讀者就應該懂了。
4. 路易斯公主與女王陛下的對話發生在三天前,與庭審幷不是同時發生的。這一段路易斯公主與女王陛下的爭吵,對應在132章中她們的爭吵。在133章,正是路易斯公主讓伊莎貝拉下定決定讓喬治•丘吉爾這個身份走上舞臺,而如今,也是路易斯公主救下了喬治•丘吉爾的身份,這是一個完整而圓滿的循環。
5. 大家還記得公爵在艾格斯•米勒案件中聘請的律師,哈里斯嗎?他是伊莎貝拉在同業協會中的導師,確保了她的辯護資格是合法的——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的確是伊莎貝拉在這個時代的法律導師。不要把他與哈里斯伯裡勛爵弄混了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