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第272章

1896年7月。

英國上議院刑事法庭判決馬爾堡公爵夫人無罪, 準許她保留以喬治•丘吉爾身份通過補選而獲得下議院席位。自此, 英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下議院議員出現了。

瑪德打出了這一串話, 接著停住了。

消息被宣佈的那一刻, 她也在威斯敏斯特宮前,跟所有人一同屏息等待著最終結果的到來。前一天晚上她已經與艾略特探討過, 即便公爵夫人被判有罪,她也不會被一群警衛押送著如同犯人般被送出, 她只是會被剝奪下議院議員的身份, 無損她作為公爵夫人的身份——儘管知道最壞想像中的情形幷不會發生, 也不會有更好的結局出現,瑪德仍然在威斯敏斯特宮守衛莊嚴地從大門走出的那一剎那屏住了呼吸——

然後。

歡呼響徹了倫敦的天際,伴奏是在耳膜轟鳴的心跳聲。

數日的陰霾在那一剎那一掃而空, 燦爛的夏日光芒再度閃耀在城市上空。瑪德直到幾分鐘以後才發覺自己正與梅摟抱在一起, 又哭又叫,濕潤的臉龐緊緊貼在一起,淚水混合著汗水流下, 那是她長久以來第一次與另一個女孩有如此親密的接觸, 卻因為極致的喜悅而沒有感到任何不適。瑪德迅速放開了梅, 而梅隨即便被另一個激動不已的女人抱住。沒人敢相信公爵夫人竟然能贏得這場不可能的戰役, 勝利在威斯敏斯特宮前無休止的慶祝著。

有那麼一二刻,瑪德也曾以為自己或許身處某個不切實際的美夢中,但沒有任何夢境能在這樣能刺穿一切屏障的呼喊聲中持續。

十幾分鐘後,瑪德與梅離開狂歡的人群,登上艾略特勛爵為她們派來的馬車。公爵夫人在倫道夫•丘吉爾夫人的宅邸中等著她們的到來, 三個人事前就已經約好,無論結果如何,她們都會碰上一面。

瑪德走進會客廳的大門,她以為會看見一位欣喜若狂的公爵夫人,但後者看上去是如此的沉靜理智,甚至就連笑容也是剋制的。很久以前瑪德在布倫海姆宮見到的那個眼裡閃爍著星光的美國女孩似乎在路上的某處就早已步入了墳墓,土壤洗去了她的稚氣與毛躁。她眸中仍然有光,卻更像是日與月的結合,柔和,厚重,更加深邃——

「法官是怎麼說的?」梅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握住了公爵夫人的雙手,笑容燦爛的像有火焰在嘴角起舞,「你又是怎麼說服整個上議院判決你無罪的?」

「我沒有得到多少為自己辯護的機會,哈里斯伯裡勛爵想盡一切辦法讓我閉嘴,直接認罪,」公爵夫人平靜地回答,「但我得到了皇室的支持——皇家顧問法官們認為我無罪,上議院的那些勛爵們只是不得不尊重他們的判斷罷了。」

皇室顧問法官們只會聽從女王陛下的命令,那麼是誰藏在這一決定後便一目瞭然了。瑪德恍然大悟。

「而且,法官做出的決定是:儘管我可以保留喬治•丘吉爾的身份,但我不能使用這個身份再進行任何的政治活動。英國政府的確在這件事上退讓了,但他們的退讓是有界限的。」

「這是什麼意思?」梅沒有明白。

站在窗邊的馬爾堡公爵回過頭來,逆著光,他的眼睛像兩塊深藍色的寶石,有著切割過的鋒利邊緣。

「意思是說,公爵夫人只能是下議院議員,無法再更進一步,無法擔任任何其他職位;等任期一到,她也無法參加下一屆大選,她的政治仕途徹底被封死了,而恐怕在下議院——」

她也會是一個邊緣人物,一個象徵,一個奇珍異品。

剩下的話是不言而喻的殘酷。

回憶著馬爾堡公爵的神情——公爵夫人從梅那兒抽出了手,握住了自己的丈夫,彷彿他才是那個需要扶持的人,彷彿他因為這個結果受到的打擊更多,最初的欣喜被隨即蜂擁而至的失望淹沒,最終洗刷出了公爵眼裡冷峻的邊緣。瑪德又敲下了更多的文字——

我們能否將這樣的勝利稱之為勝利?

哈里斯伯裡勛爵表示公爵夫人的案列具有非常特殊的性質——她幷非是使用自己真實的身份,而是使用了英國政府為了能使她更好的完成外交任務而賦予的一個合法男性身份來競選。而除了她以外的其他英國女性,無論地位如何,都不可能再被給予這麼一個身份,而她們本來的女性身份,仍然受制於英國的法律,因此不能參加競選。

倘若說這是一場勝利,為何我們似乎仍然停留在原地?

倘若說這是一場失敗,可我們仍然擁有一位坐在下議院的女性——無論她將在那房間裡得到怎樣的對待,這又顯然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她又停住了,油墨在帶著絨毛的紙上微微洇開,打字機印下的文字反問著她同樣的問題——這真的是一場勝利嗎?

梅認為是的。

「無論如何,我們都贏了庭審——我們原來根本以為贏不了,能讓這場庭審發生都是一場奇蹟!」在公爵短暫的停頓時,她嚷了起來,活力沒有因為好幾天不停歇的站立和幾乎沒怎麼進食的空腹而減少,「誰知道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如果——」

「沒有如果。」公爵夫人搖著頭打斷了她的話,即便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她仍然很平靜。曾經滿溢的激情與力量被她藏了起來,等待在法庭上與議會上使出,但如今她知道了,這條路是有盡頭的,一眼就能看到。「就像我說的,英國政府,甚至是皇室的忍讓是有界限的,我不能挑戰這個界限——如果我們還想要為女性爭取更多的權益的話。」

這一次梅聽懂了她的意思。

這當然可以是一場勝利,這可以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偉大勝利,唯一小小的代價是公爵夫人的抱負,是她的夢想和她的追求,為了以後也能有其他女性走到這一步,她必須犧牲自己。

「但是哈里斯伯裡勛爵勛爵沒有禁止我繼續使用這個名字和身份進行辯護,」公爵夫人的笑容擴大了幾分,加上了一句,「即便以後我不能出現在下議院,我仍然能出現在法庭上,為往後千千萬萬需要幫助的人們辯護——對我而言,那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但不是最好的選擇。」瑪德輕聲說,她同樣熱愛拳擊,但是在拳擊手與作者這兩個職業中,她更願意選擇後者。用筆杆將對手鮮血淋漓地擊敗,遠比在競技場上為了讓別人取樂而戰鬥好得多。

「如果你仔細想想,這會,也許就有一個小女孩,因為聽說了我成為了下議院議員而激動不已。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女性還能成為除了妻子和母親以外別的角色,那是她第一次明白自己的人生還能有別的可能性——幾十年後,也許她就代替我坐在了下議院的席位上,面臨著有無限可能的未來,前途一片光明。對於她來說,我如今的選擇,就是最好的選擇。」

她的話柔和了公爵的雙眼,釋然了梅的擔憂,讓一言不發聽著的瑪德輕微地嘆了一口氣。

「從我決定親口在初次演講上承認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做好準備了。

「至少,在今天之前,為婦女爭取選舉權的難度是不可想像的,人們會嘲笑那些奔走努力的鬥士們,認為他們所爭取的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今天之後,再也沒人會這麼說了。」

瑪德將公爵夫人的最後一段話在打字機上敲下,伸手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口。英國人可以盡情地嘲笑美國人喝咖啡的方式,但這苦澀的確能夠保持精神的清醒。

只是,她又卡住了。

這在她的職業生涯中是鮮少發生的事,她的筆尖永遠都能迸發新鮮的靈感,就好像她血管中流淌的是墨水一般。總有辛辣的字句在她腦海中閃現,最後組成一篇漂亮而酣暢淋漓的報導——可今天卻有什麼不對,她的思維似乎乾涸了,香菸與咖啡也無法拯救這一點,她的手指緩緩撫摸著打字機光滑的按鍵表面,字母沉默著,指尖也沉默著。

「你起的很早,很好。」

隨著木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艾略特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的酒店套房裡有一間專門用於辦公的書房——如今已經成了瑪德的地盤。她愕然地向他看去,有稿子要趕的時候,早起甚至熬夜已是常事,但對於艾略特而言,在中午前起床才是奇蹟。更讓瑪德愕然的是他蒼白的臉色,彷彿誰才將他從牛奶桶裡撈出來——

「我接到了一通電話。」

厚重的木門是隔音的,瑪德什麼也沒聽見。電話估計是由僕從推著電話機,一路從樓下連綫送到房間裡的。「誰去世了?」她站起來問道,這是她的第一反應。

艾略特什麼也沒說,走上前來,將手上的報紙遞給了她。

只看了一眼,瑪德就驚叫一聲,彷彿被推進了一副寒冰雕成的棺材,裝著咖啡的杯子被推翻在地,褐色的液體侵染著綉花的地毯,彷彿乾涸後的血液在蔓延。她以為自己已經與公爵夫人一起將惡龍關入了不見天日的地底洞穴中,她以為所有的威脅都隨著路易莎的逮捕而消隱無蹤——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聲名狼藉的瑪德•博克小姐,艾略特勛爵的最新玩物,同時也是令人尊敬的蘭斯頓勛爵最小的女兒,羅斯貝爾小姐的情人……」

被她甩到地上的報紙用加粗加黑的字體顯眼地這麼寫著。經過了南非外交風波,塞西爾•羅德斯的審判,路易莎的審判,還有補選與遊行過後,她的名字就幾乎與喬治•丘吉爾一樣家喻戶曉,鑒於每一篇精彩的報導下都署著她的名字。八卦小報因此起勁地撰寫著她與艾略特之間的那點花邊新聞,瑪德從未放在心上,她根本沒有在意過自己的名聲,更沒有考慮過以後結婚嫁人的問題。可羅斯貝爾——

這個嬌俏動人的貴族小姐是她的祕密玫瑰。

「報紙上披露了一切,當然有許多是胡編亂造的,但他們拿到了你寫給羅斯貝爾小姐的信,幷且將原話刊登了上去……」

艾略特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指甲抓撓光滑的玻璃表面,讓人起了一身鶏皮疙瘩,只想捂住耳朵尖叫。瑪德當然知道自己都在信件上寫了什麼,她只能在文字中愛弗羅斯貝爾,用露股下留的話語和直接放檔的描寫來填補那個被洛裡斯太太挖出的洞,更不要說那些包含著深厚愛意,情深意切的蜜語——在這些信件面前,就是一支蠟燭的光芒也嫌過亮,而如今倫敦刺目的陽光就照在那些文字上。

剎那間,她希望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能將整個城市淹沒。

「我讓她把那些信燒了……從一開始,我就明確地說了那些信件必須被燒掉……」

「顯然羅斯貝爾小姐沒有照做。」艾略特乾巴巴地回答。

「她是怎麼拿到這些信件——她是什麼時候拿到這些信件的——」瑪德語無倫次地說道,細細的腕骨如同她此刻僅剩的一絲理智,支撐著沉重的身體與思緒。路易莎威脅過她,如果不遵守交易,就要將她與羅斯貝爾的關係曝光。瑪德不僅沒有遵守,還更進一步,將她送入了監獄。

那時路易莎的笑容甜美而惡毒,嘶嘶的聲音像毒蛇的耳語,「……儘管沒有證據,她的父母卻不會冒任何風險,他們會將她遠遠地嫁走……」。是這句話讓她放鬆了警惕嗎?是這句話讓她確信路易莎手上什麼都沒有嗎?不,明明羅斯貝爾也向我發誓,她的確毀掉了所有的信件……

瑪德從來沒放鬆過警惕,這個世界容不下她這樣的怪物,因此她永遠都記得在信件的結尾叮囑一句燒掉紙張,她沒有給羅斯貝爾送過任何在自己名下的禮物,也從來沒有不經偽裝就貿然與對方相見。路易莎也許能猜出羅斯貝爾是她的戀人,卻不可能抓到任何切實的證據,更何況,馬爾堡公爵一直派人嚴密監視著監獄裡的路易莎,確保她不可能再弄出什麼花招。

她以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是萬無一失。

這通新聞會造成的後果惡劣得讓瑪德的汗毛都在顫抖。她坐回了椅子上,手腕痠麻。

「比我們想像的更早,幾個月前她的動向就在我的監視之下了。恐怕她猜出你的另一個情人就是羅斯貝爾小姐的時候,就已經拿到了那些信件了——只要羅斯貝爾小姐留著這些信,要拿到它們就不是難事,收買女傭,甚至模仿你的筆跡給她寫一封信要來——那時路易莎還與瑪麗•庫爾鬆保持著合作關係,要仿造你的筆跡易如反掌。」

也許就是這樣,她回憶起當時這個嬌艶女孩臉上的不解神色,當她詢問對方是否都燒掉了信件後,羅斯貝爾反問了一句,「難道它們不都被毀掉了嗎?」。這個天真的孩子,該死而愚蠢的我,為什麼當時沒能多問兩句?

「我——我得打幾個電話——」

瑪麗輕聲說著,手指向衣兜裡伸去,下意識地尋找著香菸。我必須冷靜下來,她對自己說,公爵夫人也許還沒聽說這個消息,我可以與她商量一下,至少也要將這件事對她的影響降到最低,而且還有蘭斯頓勛爵與羅斯貝爾——一想到那女孩起來會受到多大的驚嚇,瑪德的心便抽痛了起來。也許馬爾堡公爵能做點什麼,也許他能去與蘭斯頓勛爵談談……

「你必須要離開,瑪德。」

艾略特的聲音仍然空洞,木然,而冷漠,瑪德才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道,手指轉而在抽屜中尋找著香菸,雪茄,威士忌,一副拳擊手套,任何能讓她平靜下來的東西,「那通電話——」

「——是我父母打來的。我的父親建議你立刻離開英國,今天之內。等到了明天,你很有可能就無法離開了。蘭斯頓勛爵會起訴你,就像昆斯伯裡勛爵起訴奧斯卡•王爾德那樣——」

「可是英國根本沒有任何一條針對女同性戀違法的法律——」瑪德駭然地說道,她的手指在一把像是手槍的冰冷物件上停住了,也許這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徹底地了結那頭惡龍,不然,自己的拳頭也可以。

「在你的案件過後就會有了。」艾略特低聲說道,他的痛苦似乎達到了某種極致,剝奪了所有其他的情緒,「你認為蘭斯頓勛爵會任由他女兒身上最大的汙點一直在英國的媒體界活躍著,時時刻刻提醒著人們你就是羅斯貝爾小姐的戀人,提醒著人們你給她寫了多麼——說得好聽一點,纏綿悱惻——的信件嗎?倘若沒有證據,只是捕風捉影的謠言,那麼只要羅斯貝爾小姐迅速嫁人,這事也算過去了。然而——」

然而路易莎給出了證據,確鑿無誤的證據,帶有她的愛與簽名的證據。

「王爾德在監獄裡可沒有停下筆墨。我一樣能從鐵杆後發表我的文字,」她提醒著對方,「更何況,我還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

她頓住了,目光與艾略特相接。

瑪德霎時間明白了,為什麼艾略特的父親要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情婦在一大清早打來電話——他不是為了自己,自然,他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倘若蘭斯頓勛爵要起訴自己,不管是出於洩憤,還是指望監獄能堵住自己的嘴,公爵夫人都會義無反顧地為自己辯護——即便這意味著與蘭斯頓勛爵,馬爾堡公爵陣營中最強有力的盟友對抗。

這不僅會撕裂馬爾堡公爵剛剛為自己建立起的勢力範圍,也會連累艾略特一同站在得罪蘭斯頓勛爵的那一邊。北安普頓勛爵自然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

「奧斯卡•王爾德沒有選擇在逮捕令發出的那一天逃往法國,那恐怕是他最悔恨的決定之一。如果你回到了美國,瑪德,你還能繼續寫作,繼續當一個記者。但如果你繼續留在這兒……路易莎挑選這個時候將那些信件交給報社是有理由的,她要確保這個案件成為第二個王爾德案,要確保這個案件的政治色彩濃鬱到即便公爵夫人利用丘吉爾家族的名聲與威望替你求情,也難以挽回結果的地步。

「如果她運氣好的話,這個案件會徹底摧毀馬爾堡公爵如今好不容易獲得政治地位。再不濟,也會在公爵和蘭斯頓勛爵之間滋生嫌隙——誰都知道你是公爵夫人的喉舌,是她的幕僚,是她的密友,蘭斯頓勛爵會怎麼看待這段關係?

「你走了,也許公爵還能說服蘭斯頓勛爵不起訴你。倘若你不走,蘭斯頓勛爵只能想盡一切辦法確保你從此會從英國的報紙上消失,再也不會有『瑪德•博克』這個名字來提醒人們這段醜聞,即便他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罪行起訴你,你認為公爵夫人會坐視他折斷你的筆杆嗎?」

不,她不會,艾略特沒說錯。

瑪德的目光落在了那篇還沒能寫完的文章上。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的靈感枯竭了,命運註定她的篇章只能書寫到此,必須由另一個人完成她未竟的文字。

她的手緩緩抽了出來,瑪德瞥了一眼抽屜,發覺那只是一個形如槍柄的鼻菸壺。真可惜,我本可以用它徹底地殺死惡龍,畢竟這世界上不能有太多怪物,隻我一個,也已經足夠。

「對不起,瑪德,這一次我沒能保護你。」

他看上去彷彿整顆心都被掏了出來,緊張地嚥了咽口水以後,艾略特低聲補充了一句。

「瑪格麗特小姐的父親今年八月底就會被調回倫敦任職——」

很好,另一個促使北安普頓勛爵打給他兒子的理由,瑪格麗特的歸來意味著婚期的接近,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女兒與這樣的醜聞牽扯不清——有情婦算不上什麼新聞,然而有一個聲望臭名昭著的同性戀情婦,便完全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們從未相愛過,艾略特,所以不必將眼下的情形弄得如同某種生離死別,我們都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只是早晚的問題。」

她冷冷地說道,手指向打字機背後摸去,理智下來的大腦終於記起了煙盒的擺放位置,她從銀制的盒子裡摸出一根火柴,在自己的打字機上擦燃了,裊裊的煙霧從她脣間飄出,剎那間她突然記起一個發生在華爾道夫酒店裡的吻,眼前這個男人意興闌珊地將自己推開,而她從那一刻起就在他的眼裡看見了公爵夫人——

他們享受彼此的陪伴,他們一同制服了一頭惡龍,他們是彼此最為契合的窗伴,對於他們這類人來說,沒什麼是比這更好的關係了。

「儘管如此,瑪德,我仍然想要保護你,我愛你——」

這個男人有一雙真誠的眼睛,可真誠無濟於事,他不想承認,他一如既往地選擇了逃避,寧願選擇承認愛一個永遠不可能對他産生愛意的女人,選擇一個相互取暖的情人,也不願意承認他真正的本性。

也許是時候戳破,既然她都要離開。

這是一個除了她再也沒有人會告訴艾略特的事實。

「你愛你擁有過的所有情婦,艾略特。」煙與嘴脣繾綣地一吻,絲絲煙霧如同揭開祕密的面紗飄起,湛藍的眼睛看著對方微笑,瑪德的注意力卻集中在一條切割木桌的細長光綫上。拂曉叫醒她時,如果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看見英國的日出,也許她會更享受一些,而不是匆匆坐下,讓自己的後腦勺欣賞那美麗的一幕。

她還會有時間說再見嗎?她還能見到公爵夫人一面,還能見到梅,親吻她們的臉頰,就像一個真正的朋友會做的那樣,然後在她們的耳邊道別嗎?她還能見到自己的祕密玫瑰嗎?

「你對我而言永遠是特別的,瑪德。」

「是的,因為我是你能找到的與公爵夫人最接近的女人。」

他沒有料到這句話的到來,倒退了一步。

「別胡說,瑪德。你馬上就要離開了,難道我們不能——不能至少平和地分別?為什麼要一再提起這樣的話題?」

因為我們從來不提起,我不提起公爵夫人,你不提起羅斯貝爾,於是你與我就這麼相安無事地共處,如同我們果真相愛了一般。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我的玫瑰雕零了,我要永遠離開栽培她的土壤,遠離公爵夫人,遠離梅,遠離我在英國記者界無冕之王的地位,遠離一切我熱愛的事物。既然一切都已經崩析破碎,我又何必繼續保持無謂的假像?

「如果你承認的話,艾略特,說不定你早就從你對公爵夫人的感情中掙脫了出來。你愛她,因為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根本不需要你保護的女人。這使你成了一隻可悲的狗,或者別的什麼,圍繞在公爵夫人身旁打轉,任何時候你嗅到了一絲不對,一絲她也許需要你保護的可能性,你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迫不及待要扮演那個英雄的角色,一旦你失敗了——就像瑪麗•庫爾鬆在下議院揭露了事實的那一次,你便痛苦無比——遠勝此刻你要立刻將我送走所感受到的疼痛。」

艾略特極力維持著作為貴族的平靜,只是他空洞的聲音似乎猛然間找回了活力,像是一座嘶啞的火山,密密的熔岩在舌頭下流淌,煙霧在鼻尖彌漫,「我不愛她,瑪德。」

「大部分時候,是的,當她堅持著那一套你幷不認同的理論,當她在下議院為了擴大投票權而努力的時候,是的。但當她需要你的保護的時候——就如同這一刻——所有的感情就會捲土重來。為什麼不承認,艾略特,也許那會讓事情好受得多。」

「這是什麼意思——『就如同這一刻』?」

「意思就是,你沒能保護我,是因為你選擇了保護公爵夫人。」

火山在沉默中湧動,灼燒著艾略特的雙眼,他的尊嚴靜靜地被炙烤著,連同著他的忍耐。

「瑪德。」

他走上前來,將她拉入懷中,手掌有力而且充滿怒氣,這通常意味著意味著激烈的歡噯將要到來,但不是今天,也不會是以後,終點在報紙被印出的那一刻就已經跨越。他們的關係開始於瑪德企圖從他口中套出他對公爵夫人的感情,或許也該這麼結束。

她按著他的手,與他平視著。瑪德的力氣比他大得多,隱藏在蒼白細嫩的肌膚下的是強勁堅韌的肌肉,是世界上最好的拳擊手訓練出的技巧。如果她願意,隨時都能把他摔到這個房間的另一頭。她好想這麼做,她好想粉碎一切,只要能換取一絲不離開的可能性,她有如同知己般的公爵夫人,她擁有著一支祕密開放的玫瑰,她有著記者界無冕之王的地位,她有著最棒的情人,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繼續留下。

好狠毒的報復,路易莎,好狠毒的報復。

「瑪德。」

艾略特又喊了一聲,滾燙的嘴脣吻上耳廓。

「對不起。」

這三個字如此沉重,如同她必須在今天之內拋在身後的一切;這三個字又是如此愧疚,如同艾略特終於承認的事實——他是為了保護公爵夫人,保護馬爾堡公爵,才逼迫著她現在就離開。

她在他的臂彎裡扭過頭去,注視著打字機上那張寫了半頁的紙。沒人明白公爵夫人付出了什麼,沒人知道公爵夫人站在下議院發表初次演講時,面對她即將要犧牲的代價時的痛苦,但瑪德如今也在嘴脣中嘗到了,帶著鹹味,濕潤苦澀。

艾略特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彷彿烙印落在肌膚上。

「如果我非要承認一個事實,瑪德,那我只會承認,我愛著你。我的姓氏,我的身份,我沒有選擇的未來,隻允許我承認這麼多,但這的確是個不容辯駁的事實,無論你是否相信。」

多麼冷血無情的貴族男人,一邊說著愛你,一邊逼迫著你離開。

瑪德心想。

可她不也如此,她的愛同樣帶著戲弄,欺騙,與隱瞞,因此醜聞才有了滋生的空間,因此路易莎才能握住把柄,因此她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愛使人脆弱不堪,使人有可乘之機,」她喃喃地說,「艾略特,別忘了這一點。」

瑪德•博克,永遠別忘了這一點。

「我再也不會。」他將她摟得更緊了一點,懷抱甜蜜又哀傷,如同真正的戀人告別時一樣正式。「我再也不會。」

至少他承認了,至少他明白了。

她沒有更多要做的了。

「替我將這份草稿交給公爵夫人,」她指著打字機上的紙張,說道。如果要離開,倒不如趁早,趁著她還沒有動搖,趁著傷口還新鮮,「伊莎貝拉會將它寫完的。」

包括我未能親眼目睹,親自經歷,協助,最終一同達成的事業。

艾略特莊重地點了點頭。

「等等——」瑪德突然想到了什麼,她推開艾略特,快步繞到打字機前。就讓這句話成為自己的告別,公爵夫人會明白的,梅會明白的,羅斯貝爾……但願她能明白。

她的指尖顫抖落在鍵盤上,噠噠的聲響在溫柔的晨曦中接連想著。

「同樣,在今天過後,這條已經鋪下開端的道路會一直延續下去,只要我們永不止步,奮勇前進,即便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回起點——這就是勝利。」

作者有話要說: 瑪德的小女友伏筆埋的很細很長,不知道大家還記得嗎?

她會在這時與艾略特談起他對伊莎貝拉的感情,是因為艾略特最開始就是因為瑪德把他對伊莎貝拉的戀情曝光了,才導致於後來艾略特一系列狼狽不堪的操作,付出了很大的代價,而如今,瑪德也為她的愛付出了代價,以同樣的方式。

所以她說,愛使我們脆弱不堪,使我們有可乘之機,別忘了這一點。

所以艾略特會說,我再也不會,我會承認愛的人,只有你。

結尾致敬了不起的蓋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