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清明2
半夜時就下起了雨,昌城的清明永遠是這樣濕漉漉的。
周昱時打著傘和硃砂沿著石板鋪就的臺階朝著陵園的深處走去。
今天的陵園算不上安靜,小孩的喧鬧,依稀的哭聲,繁亂的拜祭,交雜在了一起。
謝綾的墓碑在半山腰,遠遠能看見墓碑前似乎擺了東西。
走近能看到擺的是鮮花,硃砂蹲下來觀察了一下,這些祭品來自兩個人,應該擺在這裡一段時間了,但不算長。
周昱時看著這些祭品,他記得硃砂母親和家中,似乎已經斷絕往來。
硃砂在心中猜測著鮮花的來源——她沒有家人,她唯一的親人就是她;沒有朋友,起碼在硃砂已知的範圍裡沒有,如果有人惦念她,在她躺在那裡的一年多中,總會來看看她。
她的墓碑很乾淨,上面刻著的名字紋路中沒有一點浮灰,並不是雨水的沖刷,是有人特別清理過。
她大概知道是誰,或者說是誰和誰。
硃砂把花和祭品放了下來,她撫摸著墓碑上謝綾的照片,這個時候她大概三十歲,照片上的她面無表情,遠沒有她在G大校史館中看到的那張照片上的恣意張揚。
或許可以換一換?硃砂這樣想著直起了身。
周昱時拜祭了一下謝綾,和硃砂站在了一起。
硃砂的心中其實是放空的,她不知道要說什麼,她和她的母親幾乎沒有聊過天,她不曾把每天發生的大事小事告訴過她,她和她的母親沒有親暱過。
她曾經在病床前,努力地和她聊天,去刺激她的腦部活躍。
但回想了一遍這一年,能說的太多,但想說的又太少,她總是不習慣和她的母親交心的,連在心裡默唸一下,都做不到。
江深持著傘,一步一步的走上了臺階。
過去的一年裡,他來過這裡數次。
在最初,他帶著巨大的苦悶與懺悔,他站在謝綾的墓碑前想,硃砂總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他每次來,就會收掉上次放在這裡的花束,然後換上新的。
也還有一個人在送,他知道是江承。
來來去去,等了一年,硃砂也沒有來過。
她不知道去了哪裡。
後來就沒有那麼強的執唸了,他就是單純的來給謝綾掃掃墓。
是他讓躺在這裡的女人,在最後的時刻見不到她唯一的女兒。
硃砂遠走不知何方,這裡只有他和江承的花束,再沒有出現過旁人的,所以也無人再為她拜祭。
那麼他來。
或許心底還是有幻想的,幻想有一天他在那條路的盡頭,看見硃砂站在那裡。
他要說什麼?
可他沿著這條路走了一年,也最終沒有想到要說什麼。
「回去吧。」硃砂放空地看了許久,覺得這樣也不過是她和謝綾最正常的相處狀態了,就不再堅持去和她說什麼。
雨變大了一點,不復剛才的淅淅瀝瀝,打在傘上的聲音已經很急。
這附近祭拜人都已經散去,環境又開始變得幽寂。
周昱時握住了硃砂的手,有一點冰涼。
「冷嗎?」
「不冷,沒事的。」
他們轉過了身,路的那頭,他們看見了一個男人。
硃砂就是那樣突然地出現在了那裡,讓江深有一瞬間的手足無措。
天地間的一切都消散了。
他挪不動步子,就定定地站在那裡貪婪地看著她。
他看著她的發,她的側臉,她的腰,她的腿——瘦了一點,但幾乎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除了氣質。
她的氣質有了很大不同。
如果說他曾經想要掌控她,那麼現在看著她,他的神智都會叫囂著對他發出警告,不要嘗試,不要嘗試。
她比以前要從容。
卻似乎讓他更無法觸及。
江深看到有人握住了硃砂的手,他的瞳孔驟然收緊。
男人的第六感有時也很發達。
周昱時不去詢問硃砂的過去,就如同硃砂不詢問他和朱玥的曾經。
但他知道,即便傘遮住了他的面容,路那頭那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和硃砂有關。
周昱時看向墓碑前的過去的花束——這個男人甚至按時來祭拜著她的妻子的母親。
有一種古怪的情緒,從周昱時的心底蔓延開來。
江深的視線從交握的手移動到了硃砂身旁的那個男人身上。
他終於走上了最後一階臺階,朝著深處走來。
那個男人的面容變得愈發清晰。
第一眼只是眼熟,但在一步一步走向他們的時候,他就已經完全地想起了這個男人是誰。
他是周昱時,北美周家那個龐大的家族企業唯一的繼承人。
他在一瞬間猜到了硃砂現在的身份。
他之前從未聽說過硃砂父親的信息。
但他想到了去年夏天聽到的那個消息,紅像的朱棠,他的姐姐訂婚了。
朱棠、硃砂。
他曾經地在朱棠的身上看到硃砂的影子,當時他只覺得自己瘋魔。
硃砂,是朱家的孩子。
他的腦中突然開始變得空白,他們兩個人為什麼站在一起?
似乎有什麼在阻止著他去想那個唯一的答案。
直至走到他們的面前,江深終於痛苦地認識到,硃砂訂婚了,她和這個自負如他也不得不承認及其優秀的男人訂婚了。
他要被這個發現打擊地站不住,他想要挺起他的脊背,但苦悶在重重地向下壓著他,於是他順勢彎下了腰,把花束放在墓碑之前。
江深緩慢地整理著之前擺放的花束,把所有湧出的澀意重新逼回了心中,然後站起了身。
他們面對面站著。
兩把傘,三個人。
「周先生。」江深開口打破了這個沉默的畫面,他朝周昱時伸出了手。
「江先生。」周昱時的語氣清冷,他記得江深,成功的青年總裁,在哪裡都不會缺乏名氣,他們在各種各樣的會議上,遙遙地見過彼此,但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抱歉。」
周昱時一隻手舉著傘,一隻手握著硃砂。
他的「抱歉」是指他既不會放開硃砂的手,也不會讓硃砂舉著這把傘。
所以無法完成這次握手。
這並不合禮儀,江深的苦笑一閃而逝。
他不夠珍惜她,但總有人會。
「硃砂。」江深收回了手,看著硃砂,他的聲音有不為人知的震顫。
硃砂也看著江深。
她對於周昱時和江深彼此認識不算太驚訝,到了一定層級,圈子就是那麼大。
但對於江深,她很明確她和江深必定再次相遇,然而這次會面要比她預想的早,也比她預想的意外。
硃砂微笑,「江先生,好久不見。」
「過得好嗎?」江深想了一年,也沒有想到他會在見到硃砂時,和她說什麼。
到最後也不過是一句,過得好嗎?
「很好。」硃砂的回答很簡短。
「……你訂婚了。」
「是結婚。」周昱時回答了這句話,他舉起了和硃砂交握的手,無名指戒指上的鑽石在雨天依舊熠熠生輝。
江深握住傘的手在不住的用力,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手指變得發白。
他幻想了一年在這裡見到她,卻最終等來她和別人結婚的消息。
他的喉嚨裡如同卡著一顆巨大的苦果,做不到吐出來解脫,而嚥下去,更是苦的全身顫抖。
無法放手,也無法再繼續。
「這次回來……多久。」江深的口中都是苦澀。
「下午的飛機。」
硃砂側了下頭看看周昱時,周昱時看了一眼表,「該走了。」
他們舉起的手再次把戒指的光刺進了江深的眼。
「江先生,再會。」硃砂仍是清淺的微笑。
周昱時微微點頭致意之後,他們從江深的身邊走過。
周昱時走在了硃砂的右邊,狹窄的小路,他們的傘在交錯時彼此磕碰,打出了一串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