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功夫81

「坐.......」師父的嘴角發顫,嚴肅地說。

樂團曲風丕變,哀柔輾轉的兩忘煙水裡。

「師父,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嗚......」我抱住師父,眼淚決堤。

我完全不知道該想什麼、該做什麼,我只是哭。

天啊!

怎麼會是這種下場!

「淵......」師父的眼神頗有責備之意,慢慢說道:「總是..這樣

的......一個傳一個....」說著,師父勉力將手掌貼在我的胸口,示意

我好好扶住他。

我胸口一震,暖洋洋的磅礡真氣流瀉進我的飛龍穴裡,我登時明

白我該做什麼。

我看著奄奄一息的師父,我無法拒絕他的好意。

因為從師父掌中傳進我氣海的,不是好意,而是一份艱鉅的責任。

我的飛龍穴無法容納如此精純博大的內力,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

氣,將師父的內力引導進九山大脈,再散至周身百穴。

師父看著我,微笑說:「你懂事了。」又看看躺我腿上得意的阿

義,說:「你.....真是的...也.....也好.....」

阿義的眉毛上下跳動作樂,師父忍不住笑了出來。阿義用奇異筆

畫出的怪眉毛還是沒能擦掉。

我看著他們倆,眼淚與鼻涕再度爬滿臉上,我緊緊扶著師父,用

力拉著阿義的手,師父的浩瀚內力與他的生命力,川流不息地闖入我

的氣海。

「淵.....師父...知道你明白了..嘿...」師父的內力突然疲軟,

斷斷續續地抽動,我咬著嘴脣,說道:「我明白!」

師父點頭,慈父般的眼神,說:「不要被復仇.....沖昏了頭!

...你.....求的是........」

我點頭如搗蒜,哭說:「我知道!求的是正義!」

師父滿足地說:「有種東西....叫......叫正義......正義需要

高強功夫!」

我「哇」一聲哭了出來,因為師父的手垂了下來,慢慢地放在阿

義的手心上,阿義用力抓住師父的手,不肯放開。

師父的頭靠在我的肩上,細聲呢喃著:「師父帶阿義走啦!阿義,

你瞧見了嗎?站在村口大樹下的,就是花貓兒啊!你聽聽?花貓兒唱

著我們的曲兒,跟我揮揮手...三百年......了......花貓兒......

花貓兒終於等到......我........我....」

我孩子般大哭,不能壓抑地大哭,聽著師父逐漸模糊的氣語,聽

著師父孱弱地吟著小曲,他跟花貓兒的小曲,漸漸的,我再也聽不到

師父的聲音。

「來世英雄再見!」我大聲喊著,中氣十足,衝破樂團的靡靡之

音。

我喊得很大很大聲,因為,我要將聲音喊到天上。

師父走了。

兩年半的歡樂歲月,隨著師父的歌聲,消散在夜風裡。

師父就是師父,不是任何人創造出來的師父。

任何人都無法創造任何人。

師父他終於如願,與他牽掛三百年的花貓兒在一起了。

「來世英雄再見!」我再次哭喊著,震撼大地的喊著。

1986年。

那年,我十三歲,一個不吉利的年紀。

那年,張雨生還沒死,王傑正紅,方季惟還是軍中最佳情人,

他們的歌整天掛在我的房間裡。

那年,我遇見了他。

那年,功夫。

功夫82

「感人。」Hydra擦了擦眼淚,悲傷地說:「為什麼是這種結局?

上天弄人啊!」

我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著逐漸冰冷的阿義。

「我跟藍金還有點事要忙,你要是能走出這裡,以後,就跟著我

的影子追上來吧。」

Hydra抽抽咽咽地說完,隱沒在團團殺氣裡,消失無蹤。

聲音消失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兩忘煙水裡已經停止了。

樂團所有的樂師,橫七豎八地坐在鐵椅子上,歪歪斜斜地死了。

廣場的四周,陰風怒吼。

十三個符屍,或前或後,或近或遠,將我跟阿義層層圍住。

「聽.....我.....」阿義瞥眼看見這麼多無眼怪物,要我附耳聽

他說話,我抱住他,阿義微弱卻頑皮地說:「逃,我可以幫你架住五

個,你不要回頭。」

我搖搖頭,說:「給我三分鐘,我們一起走出去。」

阿義笑笑,閉上了眼睛。

我一急,用手指撥開阿義的眼皮,說:「不要閉!」

阿義硬氣地在我耳邊說:「我沒那麼容易死,我會看著你出去。」

我點點頭,與阿義雙目交視。

十三個符屍,既不走近,也不離開,就這樣圍著我們兩人,身上

逼發出攝人心魄的殺氣。

我將師父最後交給我的強大力量,慢慢地與自己的內力交融在一

起,心中回憶著師父與藍金對決的一招一式。

「快......我有點暈了.....」阿義的牙齒發顫。

「嗯,你仔細看著。」我勉強笑道:「再撐一時辰,師兄帶你去

嫖妓。」

我拿起繩子,將阿義綁在背上,緊緊打了一個結,站了起來,冷

冷環視著沒有靈魂的殺手。

「你行的。」阿義趴在我的肩上。

「我知道。」我說,拿起師父落在地上的鋼劍。

師父,你也一起看著,這就是正義的繼承人,真正的力量。

殺氣,慢慢地,流出我身上每一個毛孔。

慢慢地流著。

我是天賦異稟的武學奇才。

我是天生好手。

「阿義,走了。」我說。

阿義沒有回話。

「睜大眼睛,你要跟師父報告你看到的一切。」我說,慢慢踏出。

阿義沒有回話。

我知道我很快。

但沒想到會那麼快。

超越乙晶劍法的乙晶劍法!

從四方向我遞招的十三名殘暴殺手!

「中!」

一劍刺穿符屍的胸膛,我隨即自兩名從背後夾擊的符屍中間悠然

一盪,避開兩柄武士刀的快斬。

但,兩股殺氣自左右衝來,我毫不畏懼,鋼劍連續往兩旁飛擊,

架開兩柄狂亂追殺的利刃。

「中!」我大吼,兩個符屍的頸子應聲而斷,隨即將鋼劍往前一

遞,貫穿前來撲殺的符屍的腦袋,此時,我的右肩一痛,被遠處一道

劍氣劃傷。

「要劍氣!我給你!」我發狂大吼,左足定住,鋼劍飛快往四周

劈出一個猛烈氣圓,鮮血瞬間在廣場上爆炸開來,滿天血雨。

僥倖躲過凌厲氣圓的符屍,及時一躍上天,往我的頭上攻下。

我將鋼劍奮力釘在地上,雙掌朝天推出,這是我們師徒苦練的拿

手好戲。

「喀!」符屍的手臂被我震碎,血肉模糊;其餘從天而降的的符

屍,刀、劍、掌,卻只劈到一團空氣。

因為我已經往旁邊躍出,掄起鋼劍一斬,將來不及回頭的符屍斬

成兩截,霎時兩把武士刀脫手向我擲來,我挪身躲過一把,左手卻接

住另一把,立刻甩了出去,將符屍的半邊臉削掉。

「碰!」此時,我胸口中了一掌,往後一摔,兩道劍氣朝我額上

襲來,我右手舉劍一擋,左掌悍然擊出生平第一道氣劍,氣劍刺進符

屍的飛龍穴,倒下。

我將鋼劍暴擲出,捲起無儔殺氣,剩下的三個符屍不敢硬接,趕

緊往忙躲開,我躍上夜空,雙掌往下紛飛,氣劍暴漲如大雨,傾瀉在

三個舉臂抵抗的符屍身上。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不是掌聲。

是,血從符屍身上不斷滴下的啪噠聲。

我輕輕落在地上,看著成為人間煉獄的大佛廣場。

「看到了嗎?」我轉頭,伸手將背上阿義的眼睛闔上,哭著說:

「要告訴師父喔!」

阿義沒有說話,默默答應了。

我蹣跚走到師父面前,抱起師父強健的身體,看著混濁的夜空,

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石階。

從今以後,再沒有師父跟阿義了。

凌霄派,虛幻、不存在的凌霄派,只剩下我跟乙晶。

但,正義依舊存在。師父已經將正義的種子播在我的心裡。

正義不是虛幻的,正義結結實實的,紮在我的心裡。

只是,正義變得孤獨,我的腳步伴隨著從未止歇的號啕大哭,

一步一步,終於跪了下來。

功夫83

我背著阿義,抱著師父,要去哪裡呢?

我搖頭晃腦、神智模糊地在凌晨兩點多的市區,踩著家家屋頂。

好鹹。

好苦。

我只想躺在乙晶身旁,靜靜睡著。

Hydra?

我距離Hydra有多遠?

那一隻穿出師父身體的血手,我要如何跟他對抗?

不要被復仇沖昏了頭,因為,我根本無力復仇。

無論如何,我已被迫踏進這個變態的遊戲裡,面對我無從估計的

敵人。

即使我知道,我要沈著,我需要成長,我需要擁有更強大的正義。

但今晚,我只想痛哭。

跳著跳著,我站在鄰居家的屋頂上,看著燈光微弱的大破洞。

我隱隱感到一股死亡的氣息,我一驚,想起Hydra臨去時說的:

「我跟藍金還有點事要忙......」,心慌意亂地躍進大破洞中。

幸好,乙晶依舊躺在床上熟睡著,我探了探她的鼻息,鬆了一

口氣。

但,還是不對!

我爸我媽!

我將師父跟阿義放下,打開房門,衝到樓下。

「爸!媽!」我慘叫,看見爸跟媽坐在餐桌的椅子上,手牽著手。

我張大了嘴,看著他們被百般凌虐的身體,全身墮入冰窖。

「淵......淵....」爸啞啞發出孱弱的聲音,兩眼空洞地看著我。

「嗚......」媽想哭,但.........

我嚇得說不出話,本欲替他們點穴續命的手指,也停在僵硬的半空。

為什麼要這樣對付我的家人?

無仇無恨,為什麼要用那麼殘酷的手段對付我的家人?

殺了師父跟阿義,難道還不夠!

一切都為了......你那個莫名其妙的遊戲?!

為了將我擺進遊戲的最佳位置?!

不願跳進復仇火焰的我,此刻,卻自己走進復仇的地獄。

「啊......啊.....」爸含含糊糊地念著什麼,我趕緊附耳傾聽,

只聽見爸重複著:「...痛.....好.....痛....」

我探了探爸跟媽的血脈,發現爸跟媽的穴道被藍金用重手法強行

封住,所以一直無法脫離苦海死去,受盡折磨,只為了讓我看到爸跟

媽在痛苦中掙扎匍匐的樣子?只為了........逼我親手結束他們慘遭

凌遲的生命?

媽似乎知道我來了,舉起沒有手指的手,在黑暗中刺探我的存在,

我哭著抱住媽,任媽撫摸著我的臉,我又抱了抱一直喊痛的爸,許久,

終於,我跪在地上,哭喊:「爸!媽!我好愛你們!我好愛好愛你們!

我一定會替你們報仇的!你們的兒子一定會替你們報仇的!對不起!」

我顫抖地伸出雙手,輕輕地、輕輕地,在他們的眉心.........

就在飯桌上,我找回了我失去已久的家人。

就在飯桌上,我再度失去他們......

用我自己的手......

一個十六歲的男孩,能承受的打擊已經到了極限。

我卻沒有辦法讓自己就此瘋掉。

我甚至懷疑,我沒有崩潰的資格。

就因為我感受到了師父的殺氣,所以,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失

去了我的爸爸媽媽。

我後悔嗎?

要是能重來,我仍會拜在師父面前,磕下那三個響頭嗎?

我不願意去想。

我怕,無論是怎麼樣的答案,我都會憎恨我自己。

凌晨三點半了,我依舊跪在爸跟媽面前,手裡拿著早已燒光的香。

過了幾個小時,就算我不報警,每天早上都會來打掃煮飯的王媽,

也會報警的。

警察來了,我要說什麼呢?不知道。

我會被當成凶手嗎?不知道。

樓上師父跟阿義的屍體,我該作何解釋?不知道。

八卦山大佛廣場幾十具的屍體,我要出面嗎?不知道。

我該就此遠走他鄉,丟下無法解釋的一切嗎?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我就真這樣跪著,直到王媽尖叫後,大批警察在我

家走來走去為止。

出乎意料的,警察根本無視我的存在,只是機械式地拿著屍袋,

將我爸媽的屍首裝進袋子裡,拉上冰冷的拉鍊。

「警察大人啊!好可怕啊!我今天早上開門進---」王媽拉著警

察,歇斯底里地叫鬧著,但,警察個個就像機械人似的,拿著拖把、

掃把、抹布,在家裡塗塗抹抹,專心致志地將血跡擦拭乾淨,從頭到

尾都沒有交談,也沒有上樓去。

我站著,心裡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遊戲的最可怕對手,恐怕不是藍金,也不是掛在空中的妖人,

而是操控記憶的惡魔。

爸跟媽後來被警方送到殯儀館火化,死因是車禍,親朋好友聞之

辛酸。

而王媽卻成為街談巷議的瘋婆子,一個老是講述某天早上目睹顏

家血案的瘋婆子。

至於八卦山大佛廣場前的成堆屍體,也從未見於任何媒體上,沒

有人質疑大塊毀壞的石板、也沒有人談論憑空消失的樂隊。一切,彷

彿從未發生,只存在我的惡夢裡。

阿義的漫畫,我幫他還了,但他的屍體,我卻沒有交給他的家人,

因為,藍金將關於阿義的一切都埋葬了。埋葬在一場不存在任何時空

的火災裡。

於是,我將阿義跟師父葬在一起,埋在八卦山的最深處,墓碑上,

我用刀子刻下我對他們的思念:

黃駿,一代宗師,跟花貓兒在黃家村,成了親,請在天上照看著

我。

陳明義,以大俠的身分戰死,可能的話,請保佑我。

墓碑旁邊,我用手刀劈了一塊大石立著,寫上「黃家村」三個大

字,師父追尋的一切,我都為他相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