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三章

「妳沒必要臉色發白的縮在床單底下,我既非龍也非怪物,只不過是個男人。」

若琳抓緊床單掩住胸脯,斜睨著角落,那愛撫般濃濁的男中音對她貞節的威脅性似乎高於她渾身赤裸的狀況。那個聲音的主人停在陰影的邊緣,沒有露面,使她不知道應該害怕還是感覺鬆了一口氣,不住地閃爍著的燭光使她的眼睛一直很難適應,只能看見有個黑黑的人影,背靠著牆壁,姿勢優雅冷淡。

「如果說我是縮在床單底下,先生,」她說。「那也是因為某個無恥的傢伙偷走我的衣物。」

「啊,如果我真的很無恥,也就沒有偷衣服的必要了,而是妳心甘情願的寬衣解帶。」

他清脆的英語完全沒有一絲含糊的喉音來淡化他的嘲弄,若琳情不自禁地想像到一幅畫面,一雙強壯丶男性的手剝開她身上潮濕的衣物,直到她赤身露體,若琳咬緊牙關,隱藏心中和恐懼無關的顫抖。

「你還敢指責我懦弱,結果你自己卻躲在陰影底下,不敢以真面目見人。」

「或許我之所以如此謹慎不是替我自己擔心,而是顧慮到妳的恐懼。」

「你的臉有那麼可怕嗎?會把我嚇得精神失常或者把我變成石頭雕像?」

「才看一眼妳就昏倒了,不是嗎?」

若琳伸手摸摸太陽穴,蹙眉以對,除了模糊地記得在中庭的那一刻──雨水的味道丶翅膀拍動的聲音丶銀色盤旋的煙霧……還有他的臉──其他的都想不起來。十足的不可能性使他的那張臉顯得更加可怕,她努力捕捉記憶,但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比這個站在陰影中揶揄她的陌生人更難辨認。

「你是誰?」她質問道。

「貝浬福村的居民稱呼我是龍。」

「那我就喊你騙子吧,只有騙子才會捏造出這麼殘酷的惡作劇。」

「妳傷了我的心,高貴的小姐。」他說道,但是他的語氣當中有一絲淡淡的笑意,顯示她的話沒有激怒他,反而讓他覺得有趣。

她坐直身體,剝開肩上潮濕的鬈髮。「我不是高貴淑女。」

她專注地傾聽他的動作,使她幾乎可以發誓自己聽見他揚眉毛的聲音。

「因為我的父親沒有貴族頭銜。」她更正。

「請原諒我的假設,妳的用語不像這些高地的野蠻人那般粗俗,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假設……」

「我的母親是貴族淑女,她是羅倫南爵的女兒,在我九歲的時候就去世了。」若琳抬起下巴,努力壓抑沉積多年的傷痛。

「妳欠缺貴族頭銜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差別,因為我也不是紳士。」

她不確定要把這句話當成安慰還是警告,她偷覷他一眼,然後才裝出最甜蜜的笑容。「我也猜到你不是紳士,否則我現在還會穿著衣服。」

「而且仍然面臨感染肺炎死亡的危險,」他的語氣轉成冷硬。「這讓我想到一個問題,妳怎麼會淪落到渾身濕淋淋的丶被綁在我該死的中庭木樁上?」

若琳渾身一僵。「請原諒我禮貌不周,打擾你寶貴的隱居生活,我的龍大人。我可以想像你坐著,龍爪架在壁爐上,正享受著一杯熱騰騰的貓血,卻聽見外面暴民的叫聲。『該死!』你一定這樣咆哮。『我猜又有人把另一個活人祭品丟在我的門外。』」

他沈默許久,久得若琳開始顫抖,但是當他終於回答時,語氣卻很冷淡無趣。「事實上,我聽到喧鬧聲時正在喝葡萄酒,我對貓血敬謝不敏,因為會讓我消化不良。」火柴棒閃爍的光芒讓若琳一時反應不過來,還沒來得及眨眼睛,亮光就消失了,只留下雪茄菸的氣味和黑暗中的一點光亮。「原來是村民們把妳在大雨滂沱中拖上懸崖,綁在木樁上,任妳死在我手中。」他嗤之以鼻。「他們還敢說我是怪物。」

若琳嘗試盯著他隱藏的目光。「我不懂你怎能責備他們,畢竟他們只是在回應你那些貪婪的要求。」

一陣煙霧從黑暗中冒出來,同時帶出憤怒的火花。「我要求一袋肉和一壺威士卡,不是一個該死的女人。」

「你要求的還不只這些,不是嗎?」

他突然靜止不動,警告她要小心應對。「他們絲毫不關心妳的死活,把妳像垃圾一樣丟在大雨裡,妳為什麼還替他們辯護呢?」

「因為他們愚蠢丶沒受過教育丶又被人誤導,但你也不過是個惡意的無賴,利用無知的迷信驚嚇無辜的村民!」

雪茄菸的菸頭熄滅了,彷彿他在怒火之中把它踩熄了。「他們或許無知,但是絕對稱不上是無辜,他們雙手沾的血比我更多。」

直到這一刻之前,若琳簡直可以發誓對方是英格蘭人,但是他激動的語氣裡面透露出一絲模糊的口音,有如月光悄悄地照在石楠花上。

「你是誰?」她再次低語。

「或許應該由我來問這個問題,」他提議,聲音比剛剛更清脆。「我應該怎麼稱呼妳呢?」

她心中充滿挫折。「你拒絕告訴我你是誰,但是我有很多名稱可以稱呼你。」

「例如懦夫?無賴?騙子?」

「還有惡棍丶下流胚子丶流氓!」她補充道。

「噯,」他哄道。「我還以為妳會很有想像力呢!」

她咬住下脣,很想吐出一大串連伊妮都會臉紅的詛咒。「我的名字是若琳,魏若琳。」

一陣風吹來,蠟燭因此熄滅了,若琳驚呼一聲,一開始,她以為對方走了,把她丟在黑暗之中,但是他還在,似乎四面八方地環繞住她,但卻沒碰她一下。她呼吸到他的味道──一種混合著檀香和香料的味道,十分的男性化,而且令人著迷。在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他的巢穴丶他的臥室丶他的床。

「為什麼是妳?」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奇異的急切。「他們為什麼選上妳?」

在若琳聽起來,他的話裡面有一絲蓄意的殘酷。他們為什麼不選一個長得漂亮一點的人呢?比較像若妮丶芮莎,或是凱娜那樣的女孩?

她閉上眼睛,很慶倖他看不見她發燙的臉頰。「他們選上我是因為在貝浬福村裡面,處女比龍更稀罕!」

他的手拂過她潮濕的頭髮,那種出其不意的溫柔提醒她在一個男人的手中比落在怪物的爪子底下更危險。「一千磅。這是他們近來講定無辜者的價錢嗎?」

他沒有等候她根本無法回答的答案,又是一陣風吹來,室內更加的黑暗,但是這一次若琳知道他走了。她抱住自己的膝蓋,仰望看不清楚的天花板,感覺這一生從來不曾如此孤單過。

這條龍從來不太喜歡處女的滋味。

她們的肉或許很可口丶很柔嫩,但是哄騙她們需要很多的魅力和耐心,而這兩項特質是他很久以來都欠缺的。

他蜿蜒地繞行,來到城堡的深處,不加深思地就跨過七零八落的石頭和古老的血跡,一邊詛咒自己的厄運。他從來沒有打算用自己蓄意的惡作劇,把女人引進他的巢穴,尤其是一個讓他無法上床睡覺的瘋狂女人。

當他抱著她來到自己的臥室,讓她躺在淩亂的床單上,打開他的鬥蓬,開始脫掉她冷冰冰身體上濕答答的衣裳,一心只想讓她溫暖起來,但是當她雪白的身軀一吋一吋地裸露出來時,他原來的冷漠和疏離感不翼而飛,一股原始的熱流逐漸形成,低低地盤踞在他的小腹處,使他熾熱地渴望觸碰她。單單他的目光在她蒼白丶豐滿而渾圓的胸部上留連時,就已經是一種巨大的折磨了,何況他又發現自己嘗試偷瞥不久就會發現的柔軟丶金色的毛髮,他更不敢再耽擱下去,逕自拉起床單,掩住她的軀體。

就在他點亮蠟燭,徹夜守在旁邊,等待昏迷的她恢復知覺,清醒過來時,他有充裕的時間來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變成了野獸,以致他獸性大發,想要淩虐一個失去知覺的女孩。

他加大步伐,伸手撥開掉在眼睛前面潮濕的頭髮,其實他的俘虜一點也沒有欠缺「知覺」,就像她在中庭的時候還一味地警告他,她是十分講理丶頭腦冷靜的女性──還聲稱她信仰科學和理性的思考,而且大量地閱讀駱牧師從倫敦帶回來的科學驗證皇家協會的小冊子。她不相信世界上有龍這種東西,也不相信他,既然他自己也不相信龍的存在,所以當然不能把她的話當成是對自己的侮辱。

如果他是期待看見她那對藍色的大眼睛,淚眼盈盈,苦苦哀求他饒她一命,放她自由,那他真要大失所望了。她沒有求饒,反而還責備他的貪婪,如果他的良心還在,他真的會感到羞愧。

對於這樣的大膽,他只能邊走邊搖頭,他繞過角落,卻發現要烘乾自己的衣服,可能是沒希望了,因為他那張特別寬大舒適的安樂椅丶溫暖的火爐和他的葡萄酒,已經有人趁著他不在時,盡情地享用。

這間地下室曾一度用來當作城堡地牢的接待室,提供守衛休息的地方。好些生銹的斧頭丶雙刃大刀,以及腰刀都懸在陰濕的石壁上,以致整個房間瀰漫著一種中世紀野蠻的氣息,歡迎來這裡受折磨被逼供的人。但是室內陰沈的氣氛似乎困擾不了斜躺在龍的椅子上的男人,他腳上穿著襪子,舒適地伸展雙腿,湊近火焰熊熊燃燒著的石頭壁爐,烤火取暖,原來濕淋淋的外套已經丟在一邊,換上紅色和黑色的格子呢,頭上一頂時髦丶插著白色羽毛的格子呢帽低低地壓在前額,以及他放在膝蓋上的蘇格蘭風笛,正好是完美的搭配。

被稱為龍的男人大步走到壁爐前面,棲在壁爐石頭上烤火的灰色大貓睡眼惺忪地瞥他一眼,沒什麼反應。他之所以收容「託比」,是希望這隻貓能夠有效地減低城堡裡面老鼠的鼠口量,但是「託比」和鼠輩們似乎達成某種紳士的協定,互不幹擾,鼠輩繼續倡狂成長,「託比」則一天睡二十三個小時。

直到這一刻連坐下來的地方都沒有時,稱為龍的男人才發覺自己有多麼的筋疲力盡,他猛地轉身,無視於朋友眼中沒有說出口的疑問。「如果你繼續在城堡的胸牆上嗚嗚咽咽地吹奏著該死的風笛,杜波,你遲早會害我們被發現。」

「情況正好相反,」杜波回答道,洋洋得意地舉起酒杯致意。「我的風笛吹得還不錯,一點也不含糊,而且村民都認為我是鬼魅。」

龍搖頭以對。「我無法想像你為什麼如此熱愛這個受詛咒的地方,以及這些荒謬的裝飾品。」

「有什麼不應該愛的嗎?」杜波大聲說道,自從來到高地之後,他的發音裡面就加上一種含糊的腔調,腔調越說越濃濁。「小雨氤氳的早晨?峽谷裡面閃閃發光的小溪?或是這裡奇怪有趣的居民?」

「或是濃濃的大霧?刺骨的寒冷?經年累月的潮濕天氣?」龍諷刺地反駁,背部更加靠近火爐。

杜波狡黠地斜瞥他一眼。「對啊,但是多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替你暖床,即使是潮濕陰冷的天氣又何妨。」

「如果你指的是我剛剛留在床上的那位『美麗的姑娘』,那我可以保證我寧願和潮濕陰冷的天氣作伴,也不想面對她冰冷的輕視。」

杜波一聽之下,興致盎然地傾身向前,好心地不再裝出含糊的腔調。「那個女孩究竟犯了什麼天人共憤的罪行,要被抓來喂給你這種人?」

稱為「龍」的男人沉重地坐在壁爐旁邊,無視於「託比」喵喵的抗議。「她很無辜,什麼罪行都沒有。」

杜波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或許她自己覺得無辜,但是在村民眼中則不然。她究竟做了什麼事情呢?是殺人犯?還是小偷?」他棕色的眼睛發亮,滿懷希望地問。「或者是娼妓?」

「如果我有那麼幸運就好了,至少我還知道該怎樣對待娼妓,但是事實比這更糟糕,他們的本意是拿她當祭品。」他的下巴繃緊,奮力吐出他很少扯上關聯的字眼。「一個處女祭品。」

杜波目瞪口呆地瞪著他,過了好半晌,他仰起頭,哈哈大笑。「處女?他們給你一個處女?噢,那是無價之寶!」

「不儘然,村民們似乎認為她價值一千磅。」

杜波的神色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我本來就試圖告訴你,掀出那張特殊王牌的時機太早了一些,你應該先給他們時間對你的要求擔心受怕,以致他們開始面面相覷,各自懷疑究竟是誰的地窖裡面埋著那些來路不正的寶藏。」

他責備的嘆息聲弄亂自己帽子上垂下來的羽毛。「我杜柏漢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子爵的兒子,哪裡有能耐能反駁一個在露意斯堡丶赤手空拳面對坎農大炮炮火的英雄?何況這個男人還由國王親自分封他為騎士,單單憑著過人的機智,不顧生命的危險,就累積了大筆的財富?不像我出身於懦夫的家庭,只要比我那痛風和心悸的爸爸長命,就可以繼承家族的頭銜了。」

杜波揮著手裡的酒杯,葡萄酒濺在地板上,龍把他的杯子奪過來。「你應該知道你不能喝酒,每次都讓你變得喋喋不休。」

「而它讓你變得沉思不語。」杜波反駁地說,再次拿回被奪走的酒杯,仰頭喝乾杯中的酒。

稱為「龍」的男人伸手撫摸「託比」毛茸茸的身體,如果換成一隻比較友善的貓,它或許會喵喵叫,但是「託比」只是抽動著鬍鬚,一副高傲嘲笑的模樣。「我實在束手無策,杜波,我們該拿她怎麼辦呢?」

杜波躺回椅子裡。「她看見你的臉了?」

「當然沒有,我或許是個該死的傻瓜,但不是白痴!」

「那麼一切或許還不遲,我可以裝扮成粗獷的高地人,把她扛回村子裡。」

「然後呢?把她丟在村子裡的廣場上,在她的衣裳上貼上一張字條,說:『本人深深感謝你們送來這位可愛的處女,但是我比較喜歡風騷丶迷人的娼妓。』嗎?」他嗤之以鼻。「這樣的策略或許可以愚弄那些村民,但是要騙她已經太遲了,她已經認定我是個貪婪的無賴丶騙子,來到這裡是企圖強取豪奪村民僅有的物品。」

「你不能運用你可怕的怒火威脅她,讓她不敢暴露出你的身份嗎?」杜波彈彈手指。「利用我那招『龍可以隨意變成人形』的謠言來嚇唬她呢?能夠想出這一招,我自己特別覺得得意。」

「如果他們送來的是連自己的影子都感到害怕的傻女孩,這招或許有用,」他搖頭以對,氣憤中夾雜著勉強的敬佩之心。「這個女孩沒有那麼容易被人愚弄,如果我們放她走,她一定會帶頭全村的居民來砍我們的頭,目前我還不想死呢,時機未到。」他煩躁地起身,在室內踱步,「託比」立即伸展身體,佔據他空出來的位置,盡情享受爐火的溫暖。「看來我似乎別無選擇了,只能在我諸多的罪名清單裡面,再增加一項綁架的惡名了。」

「你預備留下她?」

「至少是目前而言,但是絕對不能讓她看見我的臉。」

杜波舉杯就脣,隨即想起杯子是空的。「萬一她看見了呢?」

稱為「龍」的男人審視著他的朋友,苦笑地扯動脣角。「那麼她就會發現世界上還有比龍的巢穴更黑暗的地方,你必須記住一點,杜波,這裡的居民以為你是鬼魂,而我則是已死的人。」

第二天早上若琳醒過來的時候,覺得既生氣又肚子餓──即使在她情緒最好的時候,這已經是一種危險的組合了,何況她現在的情緒糟透了。她一整夜輾轉反側,心神不寧地思考著那位「龍」大人對待她的專制態度,而且一早醒過來,鼻子裡就聞到他的氣味,更讓她心情惡劣。

她坐直身體,放鬆地吁了一口氣,還好已經不再置身於漆黑當中。奶油色的晨曦從牆上高處的鐵欄杆窗戶照射進來。

昨天晚上,她所有的感官與知覺都被擄掠她的人包裹住,根本無暇分心去注意遠方底下浪花拍打時的聲音,現在她察覺到他一定是把她抱到面對海洋的高塔裡面,這座尖塔是數年以前唯一在英軍猛烈炮火下倖存丶沒被炸燬的。

她爬下床鋪,用絲緞的床單裹住身體,彷彿天花板上裹著羅馬外袍的半人半神的女子一樣,只不過她的絲緞床單垂了一大半在地板上。若琳搖搖頭,她猜想如果期待那位龍大人有足夠的腦筋把她的衣物懸掛起來晾乾,一定會失望的。

她環著臥室徘徊,不時踩到背後的床單,空氣中揚起許多灰塵,令她鼻孔發癢。她迅速就發現到,那豪華的大床丶絲緞床單,以及矮桌上的燭臺,無疑是荒涼丶備受忽視的沙漠中,僅有的一片奢侈的綠洲,她的嘴角露出優越的笑容,「龍」大人的內心或許是野獸,但是他顯然懂得享受。

室內鑲嵌板的牆壁上儘是褪色的腰板和剝落的白粉膠泥,她把頭探進被蠹蟲咬食的窗簾後面,發現一個古老的廁所,當她拿起一片剝落的膠泥,丟進廁所裡面,卻連一滴水聲都沒聽見時,她想逃離這個洞穴的希望全然消滅。不過這至少顧及了她的尊嚴,使她不致需要要求「龍」大人替她倒馬桶,然後她露出邪惡的笑容想著,如果能夠那樣的羞辱他一番,或許值得犧牲自己的尊嚴。

房間的一角懸掛著一個木頭的鳥籠,上面滿是蜘蛛網,若琳猜想裡面的居住者一定是老早就飛走了──但是事實不然,當她踮起腳尖,望進鳥籠的欄杆,卻看見裡面有一副小小的骨頭堆在那裡。

她退後幾步,那副脆弱的屍骨透露出一種悲哀和背叛,在某一度的時光裡,那個鳥籠裡屬於一隻快樂的啾啾歌唱的小鳥,它曾經深信有某個人會來聆聽它的歌聲,清理籠子,餵牠食物。

若琳猛地轉過身體,突然發覺房間缺少什麼。

房門。

她繞著牆壁走,很想去撞牆,一如當時那隻無助的小鳥,當它發現再也沒有人會回來餵牠時,必定會用翅膀拍打著鳥籠的欄杆。她幾乎認定龍必然在她身上施展黑暗的咒語,讓自己來去自如,卻讓她成為永久的俘虜。

她頹然無力地靠著牆壁,對自己驚恐的反應感覺很羞愧,這個地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裡已經不是她一度認為的那座蠱惑人心的城堡了,但是它卻仍然擁有一股強烈的力量來喚醒她內心每一個少女時代的幻想。這麼多年以來,她早已在全心照顧父親的生活裡面,壓抑住那些幻想,現在她更羞愧地察覺到自己從昨夜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想到父親的存在。

此刻她只能期待父親依然沉溺在他的回憶裡面,如果他那破碎的記憶力決定仍然徘迴在往日裡面,那麼他或許不會想念她這個女兒,可能也不會察覺她不在家,這樣她會安心許多。

她直起身體,眼前解決她困擾的方案其實很簡單,在牆壁那些鑲嵌板裡面,一定隱藏著一扇門。

她再一次繞著房間走一遍,同時用手指探測每一片夾板,不久就發現自己又回到原點,連個鼓勵的吱嘎聲都沒聽見。她覺得挫折極了,那隻「龍」乾脆把她帶到城堡的地窖,用鍊子煉在牆上算了,反正也逃不出去。

「真該死!」她詛咒著,頹喪地靠著夾板,她的胃部挫敗地咕嚕咕嚕。

遙遠的歌聲模糊地飄進她的耳際,若琳偏著頭傾聽,這一首小調的歌詞和旋律都很耳熟能詳,但是歌者的聲音很陌生。

我好喜歡我的芬妮那柔細的秀髮,

她真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淑女,

如果想要追求她的話,

你必須先對付……啊……

她那三個中看不中用的大哥哥。

若琳瑟縮了一下,唱歌的人不只把這首曲子唱得荒腔走板丶恐怖極了,而且他的蘇格蘭腔調甚至比老維士更濃濁,實在令人受不了。曲子逐漸轉成愉快的口哨,若琳把耳朵貼近鑲板,先是這一片,嘗試幾次以後,終於得著回饋,可以清晰地聽見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她一隻手抓住床單,慌亂地環顧週遭,尋找武器,就找到那個鳥籠而已,她咕噥地向它裡面那喪失生命的主人道歉,把籠子從鍊子上拿下來,自己緊緊貼住牆壁,空著的手把鳥籠高舉過頭,預備就緒,要讓那位「龍」大人見識一下,嘗嘗他自己作繭自縛的滋味!

夾板噹的一聲,然後向內轉動,一個男人低頭從開口處走了出來,若琳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以免喪失勇氣,用力把木頭的鳥籠砸向他的後腦。

那個男人虛軟無力地倒在地上。

「噢,不!」若琳驚呼一聲,但不是後悔自己的行為,而是出於沮喪,因為她看見他手裡端著的拖盤一起掉在地上了,一盤十字形的麵包和一壺熱騰騰的巧克力隨之灑在地板上。

她蹣跚地挽救了一顆還沒滾進床底下的十字形麵包捲,但是對於灑在地上的巧克力只能興嘆不已。

她吹掉麵包捲上面的灰塵,一邊咬下酥脆的表面,一邊深思地審視著地上的俘虜,當「龍」大人臉朝下地趴在一攤巧克力上面的時候,看起來就沒有那麼可怕了,不是嗎?她伸出腳尖推推他的身體,但是他動也不動,她知道自己應該利用他昏迷的機會,立即逃之夭夭,但是她個性裡面的好奇心向來大過於恐懼,在沒有看見這只「龍」的真面目之前,她是不會離開的。

她抓著床單緊緊掩在胸前,跪在地上,毫不客氣地用力推著他無力的身軀,當他翻身仰躺時,她忍住尖叫地倒退一步。

另一種感情很快地取代她戒備的反應──而且她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

失望極了。

就是這個嗎?這個就是那隻嚇壞全村子的野獸嗎?這個就是那位令她全身起雞皮疙瘩丶黝黑的男中音嗎?這個就是用他那麝香和香料氣味,在她夢中縈繞不去,令她輾轉難眠的男人嗎?

他分開的脣吐出鼾聲,吹動他剪得很整齊的八字鬍須,他頭頂上的頭髮顏色很淡,中間已經開始稀疏了,雖然他在外套上披著格子呢,但是臉頰很飽滿,相當紅潤,一看就知道是個出身良好的英格蘭人,雙排扣的背心緊緊裹住他寬闊的腰圍,幾乎把珍珠鈕扣繃到了極點,他的鼻子圓圓的,嘴脣柔軟,整張臉看起來很順眼。

若琳徐徐地退開身體,同時責備自己的反應太荒謬,畢竟她在期待什麼呢?某個英俊丶愛好思考丶有著邪惡的笑容丶和一對幾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的浪子嗎?或是某個黝黑的王子丶奮力對抗唯有藉著少女的親吻才能打破的詛咒嗎?現在發現所謂的野獸不過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很普通的男人,她應該要覺得鬆了一口氣。

若琳搖搖頭,退向敞開的夾板。「再見了,『龍』大人,」她低喃。「不過我實在很懷疑我們會再見!」

「如果我是妳,就不會如此的肯定。」一雙溫暖的手從後面攫住她的肩膀,指尖愛撫著她突起的鎖骨。「不過在另一方面,親愛的,我想我們最好要有心理準備,因為我們要享受彼此的陪伴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