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章

他像以前一樣坐在黑暗當中,但是今天晚上連黑暗都似乎不足以隱藏他的蹤影,他歪坐在一張桃花心木長桌中央的椅子裡面,頭埋在交叉的臂膀裡,旁邊放著一瓶還剩一點點威士卡的水晶酒瓶,還有一個銀質的火絨盒,以及一根他懶得費心點燃的蠟燭,他沒有穿外套,也沒穿背心,只有單薄的一件白襯衫,袖子還挽到手肘的高度。從襯衫那上好的亞麻布貼住他強健的肩膀丶勾勒出每一塊強壯肌肉的方式判斷,若琳猜想他一定是濕到骨子裡了。

他顯然不知道她在場,她只需要踮起腳尖悄悄溜走,就可以永遠逃離他的掌握,但是在她還來不及那樣做之前,遠處傳來轟隆的雷聲,令他僵硬的肌肉震顫不已。

若琳還沒察覺自己預備做什麼以前,已經忘形地走到他身邊,一隻手溫柔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頭,沒有注視她,頭上的雨水滴在地上。「晚安,魏小姐。」

「你怎麼知道不是杜波呢?」

「杜波很清楚絕對不能在黑暗當中偷偷溜到我背後,他很可能意外的被割斷喉嚨。」若琳忍不住吞嚥口水。「不過他的頸項沒有妳的這麼美麗。」

威士卡顯然沒有使他的言語機能麻痺,反而軟化了他清脆的子音和平板的母音,使他的話語多了一種令人放鬆的效果,她還來不及抽回手,他已經伸手握住,拇指撫摸著她的手掌。「他的手也不像妳的這麼柔軟,或許妳只存在我的夢裡面。」他呢喃,以她的手背摩挲著自己的臉頰。「請妳告訴我,玫瑰多刺的魏小姐有沒有足夠的同情心,來到我的夢中,以她柔軟的手和帶著睡意的肌膚來陪伴我?」

他的碰觸帶出甜蜜的暖意,卻反而讓若琳覺得更像刺蝟。「我不認為醉昏了頭的男人還能作夢。」

龍刺耳地笑了。「那妳或許不是夢,而是鬼魂,是城堡裡好心的淑女特意派來警告我離開這裡,免得我失去永恆的靈魂。」他轉頭注視她,表情隱藏在陰影當中。「啊,可是十分實際的魏小姐或許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對嗎?」

他精確地述說出她的夢境使她相當不安,她輕聲說道:「我以前不信,但是當我佇立在這個地方,我變得不太肯定。」

當他鬆開她的手,站起身來,隱身在壁爐更黑的陰影當中時,若琳有一種怪異的失落感,大廳的濕冷似乎滲進她的骨子裡。

她看著破裂的屋椽。「妳有沒有納悶過那一夜他們有什麼感覺?竟然被自己的人背叛了,他們信以為會保護他們的人拋棄了他們,他們只能拿著少少的武器,縮在漆黑當中,等待第一陣炮火劃破天空。」

「他們可以和查理王子一樣摸黑逃跑。」她提醒道,她自己經常納悶當時他們為什麼不逃。

他呵呵笑,但其中欠缺笑意。「那樣他們或許能保命,但卻喪失寶貴的自尊。」他以食指描摹著雕刻在壁爐架上的箴言。「『或對或錯……』」

「『……麥族人總是奮戰不退。』」若琳替他說下去,她根本不需要讀,這些字眼早已烙印在她的內心。

「妳想當時這裡有孩童嗎?」他輕快地問,以手指擦拭壁爐架上累積許久的灰塵。

現在換若琳轉過身,想要避開月光。「當時有個孩子,是一個男孩。」

「只有一個而已,這倒是很反常,不是嗎?我以為這些高地領主都像兔子那樣多多繁殖。」

若琳搖頭以對。「他的妻子只能生一個,但是領主不像大部分的男人,他從來不曾責怪她,反而更珍惜他的妻子,認為她給了他最稀罕丶最寶貴的禮物──一個兒子,這個繼承人可以在他離開人世之後,繼續領導麥克卡洛族。」她呢喃地說。「我相信村民自此不曾從喪失他的失落感中恢復。」

龍哼了一聲,嗤之以鼻。「從妳所描述的貝浬福村民來看,我真懷疑有任何人曾經為他掉過一滴眼淚!」

若琳激動地轉身面對他。「我有的!」

她無法忍受他的沈默,輕輕走向破落的窗戶。「當他去世的時候,我自己也還是個孩子而已,可是我已經半愛上他了。」她露出楚楚可憐的笑容。「我真傻,不是嗎?竟然認為那樣的男孩會注意像我這樣笨拙的胖女孩?」

「妳唯一的傻氣是幻想自己愛上不過是個大孩子的某人。」

「啊,可是你不認識他,他真是個特別的男孩──堅強丶仁慈又高貴,即使當時就可以看出來他將是堂堂正正的男人。」

龍的語氣顯得特別低沉。「無疑是一個善良美好的典範,生下來就是要提升墮落的人丶保護純真者的美德丶拯救受苦的蒼生。」

「他的確救過我一次,可是我當時太驕傲丶太頑固,沒有好好感謝他,反而譏諷他一頓,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我們在他生前最後一次的見面。」

她眺望著有如廢墟一般的中庭,但是眼前所見,卻是一條陽光燦爛的小徑,兩邊擠滿哭泣的村民,感覺到當時她的手指用力掐進老橡樹的樹幹裡面,耳中聽見風笛哀悼的悲嘆聲。「我看見他們扛著他的遺體走下山坡,就去躲在同一棵大樹上,我已經在那裡躲過上百次了,只為了看見他從樹下經過,但是那最後的一次,他面朝下趴在他的小馬上頭,身上裹著他向來最自豪的格子呢。」

若琳沒有察覺淚水開始悄悄地滑下臉頰,就如同那一天一樣。她沒有察覺龍向前跨兩步又停住,手指無助地緊握成拳頭。

若琳以手背擦拭眼淚,轉身面對他。

他蹣跚地轉過身,雙手扶著壁爐架。「我建議妳現在就離開,魏小姐,我很寂寞,現在又是酩酊大醉,我不過才醉幾小時,但是已經寂寞很久了,所以我絕對不適合和一個穿著睡衣的淑女討論鬼魂。」

他的告白讓若琳大吃一驚,她還以為只有長相平凡丶但卻擁有美麗動人的姊妹的女人才會感到寂寞。

「那你建議我去哪裡呢,『龍』大人?回我的牢房嗎?」

「我才不在乎妳去哪裡,」他咬牙切齒地說。「只要妳離開我的視線之外就好!」

就算有另外一顆大炮正射向大廳,若琳都不可能在此刻離開,因為龍的盔甲已經出現了裂縫,讓她有機會一瞥他的內心深處。

「那麼我應該返回村子裡面嗎?」她跨近一步,考慮用揶揄的方式來吸引他移到月光之下。「我該告訴村民們他們所懼怕的龍不過是個凡人嗎?他企圖讓別人對他心生恐懼,但是又把自己隱藏在黑暗當中,只因為他更害怕自己。」

「妳該死的要說什麼都隨便妳!」他咆哮道,握住壁爐架的指關節發白。

若琳捱得更近,舉起手,但是又不敢碰觸他毫不屈服的背影。「我是不是也應該告訴他們你對我仁慈極了?你甚至送我華麗的衣裳來取代我破舊的衣物?說我頑固地企圖餓死自己時,你卻強迫我進食?說你拒絕接受他們的處女獻祭品?」

他轉過身來。「別以為我不想,別以為我在這一刻沒考慮過!」

饑渴的光芒在他眸中閃爍,但是他沒有伸手碰她一下,就是他那樣的壓抑促使她伸手觸摸他的臉頰,龍粗聲地吸口氣,任由她溫柔地探索他的五官,尋找傷疤丶燒灼的傷痕,或是任何可怕的畸形,以致驅策他躲在黑暗當中生活,在他自己和世人的眼中烙下野獸的標記。

她必須拂開一綹絲般的頭髮,才能愛撫那道既堅強又平滑的眉毛,他的眉毛很濃密,而且微微彎曲,睫毛摸起來軟得像羽毛一樣,她的手指隨著顴骨來到尖挺的鼻樑,手指彎曲地愛撫微微長出鬍渣的下巴。她探出指尖拂過他的脣,他情不自禁地呻吟,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她以為他會甩開她的手,而不是拉著她的手放到脣邊親吻,他的脣堅定又柔軟,溫柔而急切地吻勾起甜蜜的熱流,流過她的血管。

他攫住她的肩膀,在黑暗中將她拉近。「妳要犧牲妳自己嗎,若琳?妳真的要犧牲自己來拯救我這只卑鄙的野獸?」

若琳抬頭凝視他陰暗的臉龐,心中感覺奇異的平靜。「你曾經告訴過我,我必須做什麼才能把你從野獸變回人形。」

她伸手勾住他的頸項,將他拉低一點,溫柔地吻住他的脣。

龍掙扎地吸收若琳的吻所送的禮物,現在要承認他說謊已經遲了一步,他想發出警告也太遲了,她的吻不會釋放他或是馴服他,只會編織出更危險的魔咒,使他變得更加狂野,狂野地吻她,狂野地想要碰觸她,狂野地佔有她。她的脣溫暖地融化,微微分開,發出他所無力拒絕的邀請,令他顫抖地倒抽一口氣。

他壓抑自己以免嚇壞了她,雙手環住她的腰,舌尖探進她溫暖的口中,嘗到她的純真和饑渴,就是那種害羞的熱情使她的吻比任何交際花的愛撫更煽情。

「我甜美……天真的女孩,」他貼著她的脣角耳語。「妳是個夢,對嗎?是我的美夢成真。」

若琳無法想像龍會如此的溫柔,他的脣滑向她下巴的凹處,留下一道愉悅的痕跡,他親吻她臉頰上的酒窩,移向她喉嚨的凹處,然後再次吻住她的脣。

這不是那種純潔的脣碰脣的方式,也不是彼此氣息淡淡的混合。這個吻就像死亡本來那樣的甜蜜和黑暗,當他絕妙而徹底地淩虐她的脣時,若琳必須緊緊抓住他的衣襟才不致摔倒,他或許喝了酒,但酒醉的人卻是她,他的溫柔比起她在他的舌尖上品嚐到的威士卡更加的令人心蕩神搖,他們兩個人的呼吸一樣的急促,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臟在她的手掌底下強壯真實地跳動著。

當他將她向後壓在桌子上,揮手撥開桌上所有的物品,嘴脣須臾沒有結束她那一吻,若琳本來想把他引到月光底下,萬萬沒想到反而被他拖入黑暗當中,而她還心甘情願,甚至是急切地跟隨他。

她的背部壓住桌面,他則緊緊貼住她柔軟的小腹,再一次證明他不是野獸,只是個男人,一個迫切渴望她的男人。

「妳是個該死的小傻瓜,當我叫妳走的時候,妳就應該離開的。」他粗聲說道,把她摟得更緊。

若琳盲目地摸索他的臉龐,只覺得他沙啞的責備比他的愛撫更難抗拒,他以誘惑與關懷丶來回摩挲她的脣,使她急促的心跳跳得加倍的快。

他開始解開她睡衣領口的緞帶,拉開她的衣襟,露出白皙的肩膀時,若琳可以感覺到他的手指顫抖不已。

「妳的肌膚好柔好細。」他呢喃,輕輕撫摸她的鎖骨。

「胖女孩通常都這樣,」她說道,把熾熱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這是她們有太多肉的安慰。」

他捧住她的臉,語氣和他的碰觸一樣激烈。「如果妳不是女子中的女神,那麼佇立在那裡的希臘女神為什麼對妳即將現身而嫉妒得發綠?」

若琳顫巍巍地笑了。「你確定那不是長青苔嗎?」

龍的臉埋在她的喉嚨之間,堵住他呵呵的笑聲,他差一點就要相信她的屈服和柔軟可以填滿他生活當中所有的空虛。「如果妳不肯相信我甜蜜舌頭的讚美,那我只好尋找其他的用途了。」

他依言而行,甜蜜的舌尖探進她的脣,就像城堡底下的浪花拍打石頭那樣的古老節奏,使若琳深深地呻吟,他的雙手捧住她柔軟的雙峰,粗糙的拇指隔著細麻布的睡衣愛撫著她的尖端,挑起一股邪惡的興奮流竄過她的全身。

她喘息,他跟著呻吟,龍的氣息似乎充滿了她,火焰般的舌尖點燃她小腹深處的慾火,即使耳鳴,她仍然聽見他喃喃呼喚著她的名字,彷彿在唸咒語。

當他另一隻手溜進睡衣的下襬,流連地撫摸著嬰兒般柔細的肌膚時,若琳完全無法抗拒,只能臣服地呻吟。自從那天早上他把她從窗戶上救下來之後,若琳就謹慎地在睡衣底下穿上襯褲,現在她才發現自己有多傻,竟然以為薄薄的一層絲綢能夠保護她的貞節,她早該知道對龍這樣的男人而言,這一層反而是誘惑而非阻礙。

當她聽見他急促地倒抽一口氣,才想起襯褲上的玄機。那些修長而熟練的手指挑起她無法再否認的慾望,她的腿發軟地邀請他──不,是懇求他施展他黑暗的意志。

原來就是這樣,若琳心想,頭無助地向後仰,原來這就是芮莎和凱娜以她們的純真和自尊所換取的邪惡狂喜。他慷慨地連連親吻著,不斷地輕拍愛撫,直到她疼痛的空虛轉成濕潤和強烈的甜蜜。

若琳拱身相迎,強烈的歡愉似乎沒有止盡,她幾乎吶喊出他的名字,然後才沮喪地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個陌生人,在黑暗中聳立在上方,陰影遮住他的臉龐。

若琳突然羞愧極了,用力推他的胸膛。「不!」她吶喊,掙脫他的懷抱。

他跟隨著,就停在陰影的邊緣。「怎麼了?妳以為我會強迫妳嗎?老天爺,若琳,我還不是那種怪物!」

若琳抓緊長椅的扶手,奮力穩住呼吸,她不想當著他的面前哭,因為她不像芮莎或若妮那樣能夠哭得很漂亮。「你不懂!不是因為你,是我自己的問題!」她垂著頭。「我應該先警告你,我家族裡面的女性似乎在肉體方面都有可怕的弱點。」

他鬆了一口氣地笑了。「噢,是這樣嗎?我可以保證,甜心,妳剛剛所經驗得相當正常,沒什麼可怕,對妳不可怕,對我而言更是如此。」

若琳轉身面對他。「你知道村子裡面的男孩怎樣形容我姊姊芮莎嗎?『你掀起魏家那個姑娘的裙子時要注意──裡面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他們會擠眉弄眼,彼此推來推去,竊竊私語著:『你知道還有什麼比躺著的魏家姑娘更美麗的嗎?哈,就是讓她跪在地上!』」龍在陰影當中凝視著她,身體文風不動。「芮莎盡情的放縱,完全喪失她自己,現在我的小妹妹貓咪也開始步上她的後塵,而今我證明瞭自己和她們只是大同小異,這叫我如何能夠再責備她們!我也一樣心甘情願地臣服在甜言蜜語的浪子底下,任由他連連親吻丶讚美我柔軟的肌膚。」

他沈默了許久許久──久得讓若琳開始納悶自己剛剛那番話是否傷害了他。「妳究竟臣服在多少個甜言蜜語的浪子底下?」

若琳考慮了一下,忍住啜泣。「沒有,只有你一位。」

「啊,妳真是個小浪女,不是嗎?」他輕快地說。

「你不能否認我讓你放肆的為所欲為,做那些不能說的事!」

「噢,我不認為那些不能說,」他回答道,再次生氣起來。「一開始妳讓我吻妳的脣,然後讓我隔著睡衣碰觸妳柔軟的胸脯,然後又讓我的手指──」

「住口!」若琳的雙手摀住耳朵,無法再忍受他蓄意的嘲弄。「我沒看過你的臉,甚至不知道你的姓名,我怎能讓你對我做出這些事情?」

「這些或許是事實,」他安靜地說。「但是就在剛剛那一刻裡,我可以發誓妳能瞭解我的心!」

若琳顫抖地嚥下眼淚,好想投入他的懷中,但是月光困住了她,一如陰影攫住他一樣,只要他仍然拒絕透露他的身份,他們之間的距離就無法跨越。她害怕自己會不顧一切地嘗試接近他,乾脆轉身跑出大廳。

月光自敞開的門口照進來,招呼她奔向自由。

若琳卻跑上樓梯,把龍留在黑暗裡,她沒有看見他衝出大廳,不顧明亮的月光照耀,一心要來追她;她也沒有看見當他聽見自己的啜泣聲從塔樓的房間傳下來時,他頹然地靠著牆壁,雙手抓著頭髮,感到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