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貝浬福村重燃希望的光芒。
村子裡面扭曲的街道上充滿各種忙碌的活動,居民來來往往,興致高昂的表情是他們在取悅龍的時候所欠缺的。幾乎每個小時都有馬車載著木頭和物品,車輪轆轆地經過陡峭的道路,運往城堡,他們不再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付出,而是近乎可悲的熱切,用褪色的緞帶或是珍藏許久的耶誕節絲繩,來包裹那些禮物。
在天黑後,葛雷城堡窗戶內所閃爍的光芒不再意味著鬼魅,而是那些工匠志願深夜趕工,希望讓大廳恢復以往的輝煌和光彩奪目。當貝浬福村命運改變的消息傳遍高地時,許多在多年前離鄉背井的族人開始陸續回來,街道上不時響起興高采烈的呼喊,有時候是父親擁抱著多年不見的兒子,或是祖母們淚眼滂沱地歡迎她們未曾謀面的孫兒。
這是近乎十五年來的第一次,貝浬福村擺脫了往日的陰影,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麥可卡洛族的王子返鄉主張他王國的權利。
有一天早上若琳從市場匆匆趕回家,途中偷瞥一眼葛雷城堡的方向,希望自己可以輕易地逃離這座城堡遮在她生活中的陰影,自從上一次見到它的主人至今,已經過了兩個月了,她仍然可以肯定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一如當時他置身在漆黑的臥室裡面時一樣,等待,注視,等候機會。
過去的兩個月裡面他已經證明瞭他的耐心,不再追究他早先一直在追尋的一千磅金幣的下落,現在村民們不再詛咒龍的欺騙,反而笑呵呵地稱讚他們這位年輕主人的聰明,並且假裝不在意他的愚弄和利用;愚蠢的村民滿懷希望,甚至認為他已經寬恕他們往日那一次可怕的罪行,只有真正瞭解他的若琳,才會懷疑他的節制和容忍其實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
羅斯懶洋洋地坐在客棧外面的臺階上,若琳還來不及橫越街道躲開他之前,他已經跳起身來,深深地朝她一鞠躬。「日安,魏小姐,在這個美好的夏日早晨裡,妳看起來真美麗。」
若不是他的表情看起來很熱切,若琳真要懷疑他是在嘲弄她。自從回到村子裡以後,她都穿著寬寬鬆鬆的毛料洋裝,圍著骯髒的圍裙,完全遮掩住她的身材,連頭髮都緊緊地綰成髻,頭頂戴著網狀帽,她或許因此頭疼不已,眼睛變得有點鬥雞,但是至少她不必想像龍的手指撫摸她飄逸如絲的秀髮。
「呃,謝謝你,羅斯,你真好心的注意到我。」她以尖酸的甜美語氣回應,故意在經過他的時候踩他一腳。
他的痛呼聲傳得好遠,即使在若琳遇見他的表妹瑪莎時都還聽得見,瑪莎洋洋得意地把她蠕動不已的嬰兒抱到若琳眼前。「妳最近有沒有看過我的小天使呢,魏小姐?她變成一個小美女了。」
若琳掏出口袋中的手帕,輕輕擦拭孩子蒼白臉上的汙垢。「我覺得她真是她母親的翻版。」
她低頭閃避嬰兒吐唾沫的泡泡,結果反而和羅斯的母親面對面,對方立刻屈身施禮,當她起身時,膝蓋還啪啪的響。「妳那親愛的父親最近好嗎,孩子?」她假笑地詢問。「希望他很好。」
但是若琳一經過之後,她立刻湊近她的好友,以大得足以吵醒死人的聲音耳語道:「可惜那個姑娘被人佔有了,我向來都說她配我的兒子剛剛好。」
若琳加快腳步,掙紮在發抖和發笑之間,村民們一直拒絕相信她不是他們領主的情婦,而她絕口不提那兩個星期裡面,她和俘虜她的男人之間所發生的一切,反而讓村民們更好奇,臆測不已,現在她所到之處,總有人對她鞠躬哈腰,希望能夠補償過去得罪她的地方,他們的奉承和諂媚相當有趣,但是她也很憎惡他們都認定自己已經屬於麥柏楠,而且他很在乎她。
她轉身關上宅邸的後門時,大大鬆了一口氣。
「若琳?」
「是的,爸爸,我就在這裡。」若琳放下雜物袋,匆匆越過旁邊的庭院,來到父親坐著的蘋果樹下。
她蹲在他旁邊,拉起毛毯包住他無力的雙腳,過去幾星期當中,他瘦了好多,讓她看起來好心疼,他的肋骨幾乎要穿過包住他胸膛的脆弱皮囊,眼睛凹得更深,強壯的伊妮可以毫不費力地抱起他柔弱的身軀,把他抱到外面來,就像今天這樣溫暖晴朗的夏日,他喜歡坐在樹下,眺望她母親的墳,對他而言,那似乎是一種安慰,彷彿他可以感覺他愛妻的存在一般。
他抓住若琳的手臂,黯淡無神的眼睛有一絲警覺。「我作了一個夢,孩子,我夢見他回來抓我。」
「噢,爸爸,」她搖搖頭。「我要告訴你多少次才可以?坎伯蘭不會再回來了,他永遠不能再傷害你。」
「不是坎伯蘭,是龍!他回來了,不是嗎?他來摧毀我們大家。」
若琳的悲傷中混合著恐懼,感覺喉嚨縮緊。「龍已經永遠離開了,爸爸,他再也不會打擾我們任何人。」
「可是如果他真的回來了,妳也會保護我不受他的傷害,對嗎,孩子?」他捏捏她的手,幾乎捏痛了她。
「是的,爸爸,我會保護你的安全,我發誓。」她保證道,親親他的臉。
他笑顏逐開。「我就知道可以依賴妳,妳一直是我的乖女孩,對嗎?」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其實是一個邪惡的女孩,充滿罪惡的熱情和羞人的渴望,一個乖女孩會慶倖自己沒有屈服在龍的誘惑與欺騙之下,但是有時候若琳在深夜甦醒過來,眼淚卻沾濕了臉頰,身軀因為懊悔而燃燒,她會以為自己又回到龍的巢穴,猛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搜尋他的身影,卻被貓咪沉睡的呼吸聲帶回現實裡。
若琳看見伊妮端著一大盆濕衣服從廚房裡走出來,大大鬆了一口氣,如果她可以讓自己工作到筋疲力盡,或許就可以在今天晚上沉沉入睡,不致作夢了。她離開打盹的父親,開始收拾晒衣繩上的衣物。
伊妮剛剛抱著一大堆乾淨的衣服走回廚房去時,芮莎和若妮施施然地從後門進來,若琳幾乎要大聲呻吟,她的姊姊們簡直比村民們更糟糕丶更聒噪,每次她拒絕回答她們意有所指地詢問她和龍相處的情形時,她們就會嘟著嘴巴,臉色不悅,常常持續好幾個小時。
若琳戒備地注視她們的來到,即刻從圍裙口袋裡面掏出一個鬆餅,咬了一口,芮莎和若妮瞭然於胸地對看一眼,她們兩個人都注意到自從若琳回來以後,食慾一直很好,雖然她及時出現的月事澆熄了任何關於她懷孕的揣測。
「妳真應該和我們一起去的,若琳,」芮莎吟唱地說。「今天早上麥家又有一艘大船從愛丁堡裝滿貨物運到城堡,我們在斷崖上佔到好位置,看到好些強壯的年輕水手划船運送到城堡。」
若妮伸手按住胸口,羨慕地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那麼多美麗的東西──像鍍金的壁爐架丶扇形的彩色玻璃,鋪著水洗絲布套的長椅等等,我們這位年輕領主的品味實在是無懈可擊。」
「而且一點也不會節儉。」若琳反駁地說,努力不去回想那張他們兩個無緣分享的奢華大床。
若妮聳聳肩膀。「當他擁有一大隊船艦供他差遣時,為什麼要考慮節約呢?他的某一位僕人告訴我,他在露易斯堡的法軍手中救出一位將軍或是高官,因此英王親自分封他為勇猛的騎士。」
「幸好英格蘭人決定讓他加入皇家海軍,而不是殺了他。」若琳嘲諷地說。「但是我實在覺得奇怪,我們為什麼都沒有聽過他那些英雄事蹟。」
「啊,那是因為他用的是別名,」芮莎解釋道。「叫做葛柏楠,顯然英格蘭裡面沒有人知道他是蘇格蘭人。」
若琳搖頭以對,把自己一件平庸的洋裝披在晒衣繩上。「我永遠不會瞭解他怎麼能為一個殺父之仇的國家效忠賣命。」這個疑問不過是許多她無法瞭解麥柏楠的地方之一而已。
芮莎斜瞥若琳一眼,以手肘輕推若妮。「瑪莎的母親聽到一個洗衣婦人說,其實他也是個惡棍,雖然他從海軍退役之後,倫敦有許多高貴的家庭都願意接待他,但是那個洗衣婦人也說,他有很多晚上都在賭場和妓院中留連。」
想到自己那些害羞的吻和笨拙的愛撫,在經驗豐富的他看來,一定是十分的可笑,若琳想到此,忍不住野蠻地扭著一件芮莎的襯裙。
「那些日子現在很可能都結束了,」若妮以腳趾畫沙子,試著表現出不在意。「既然他已經累積了大筆財富,回來主張他遺產的權利了,那麼他要娶妻生子的事情,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如果他希望在兩個丈夫之間的空閒時段娶到妳,那他的動作要快一點才行。」若琳說道,把濕答答的毛巾甩過晒衣繩,差一點打到若妮的鼻尖。「不過呢,他口袋裡面的銀幣或許夠得上妳的品味,但是頭髮數量不合妳的標準,妳不會想嫁一個比妳長壽的丈夫,不是嗎?」
「如果妳要,妳可以當他的妻子,若妮,」芮莎嗲嗲地說。「因為我只想要成為他的情婦。」
兩個姊姊格格笑成一團,若琳則伸手掏出更多的鬆餅,等她狼吞虎嚥地吃掉最後一個時,花園的門砰然一聲關上。
她看見站在牆邊陰影中的那個男人,心跳停了一下,他從陰影裡面走到陽光下時,她才發現對方只是杜波。
「日安,兩位淑女們,」他朝若琳的兩個姊姊彬彬有禮地一鞠躬,然後才轉向她,熱切地說:「我在想我可不可以和妳私底下說幾句話,魏小姐。」
「噢,當然可以,杜先生。」她回答道,模仿他矯揉造作的正式態度回應,雖然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他是宅邸的常客,但他似乎總是在她出現的時候,藉口離開,她猜想杜波是因為他參與綁架她的事情感到罪惡。
若妮和芮莎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不時還好奇地扭頭看杜波,仍然無法相信她們的小妹妹有辦法抓住這位外來的仰慕者。
杜波脫下帽子,從一手換到另外一隻手,一直避開若琳的目光。「我希望妳原諒我來麻煩妳,可是我不知道該找誰談,如果凱娜的父親……」他遲疑著,顯然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形容。
「正常?」若琳提議。
杜波感激地點點頭。「如果凱娜的父親正常,我就會去找他談,我知道妳甚至不是她的大姊,可是妳似乎是最……」
「最有大腦的一位?」見到他再次遲疑,她主動說道。
「對極了!所以我實在是戒慎恐懼,在這種十分尷尬的處境下,站在妳的面前,想請求凱娜……凱──凱娜──」
若琳感覺到他又要開始結結巴巴了,建議地說:「拒絕見你?」
他責備地看她一眼。「當然不是,我是想向她求婚,請求你們的允准。」他對自己的大膽和坦白,顯然大吃一驚,開始扭著手中的帽簷。「當然,如果妳認為我配不上她,我也不會怪妳。」
「別傻了,我向來就希望貓咪能夠嫁給綁匪的黨羽。」
杜波立刻變得垂頭喪氣,沮喪極了,讓若琳很後悔自己的揶揄,她溫柔地拿開他手裡的帽子,撫平帽簷,然後再還給他,望進他深邃的棕色眼眸,說道:「無論我對你選擇朋友的方式有什麼看法,我都無法否認你會是我妹妹的好丈夫,你們究竟計畫什麼時候結婚?」
杜波高興地笑了。「既然我們要在蘇格蘭的土地上結婚,就不必申請王室的許可證,如果可以,我們希望在下週末成為夫妻。」
「那樣就沒有多少時間了。」若琳蹙眉以對,大腦迅速地轉動計畫應該要完成的事情。「貓咪應該有一件新的禮服,那應該可以借用若妮上次穿的結婚禮服,伊妮必須預備薑汁蛋糕和點心,我們沒有能力太過奢華,不過犧牲一下,應該……」
她住口不語,看見杜波從絲質外套中掏出一份摺疊的羊皮紙,上面以紅蠟封住,神情不安地遞給她。
乳白色的羊皮紙看起來太熟悉了。「如果你的領主需要新鮮肉類,」若琳冷冷地說。「我建議他去找肉販。」
「這次不是要求,」杜波向她保證。「而是邀請。」
她屈服在他懇求的眼神之下,接過羊皮紙打開,以指尖拿著,彷彿害怕墨水會玷汙她的手指似的。
「原來姓麥的想要替你和我妹妹舉辦盛大的婚禮,」她嘴脣抿緊,掃視那潦草的筆跡。「他還邀請全村的村民參加慶祝,」她摺起紙張。「真是慷慨的提議,但是我們不需要他的救濟。」
「他叫我告訴妳,他寧願認為這是他在償還債務。」
若琳只想把麥柏楠的紙條撕成千萬片,大步走上山坡,把碎片丟在他高傲的臉上,可是她知道盛大的婚禮對於貓咪而言其實具有重大的意義,那些桌子上會擺滿各種肉類和派,新鮮的蛋糕和威士卡,大家唱歌跳舞直到黎明方歇,而且會由麥克卡洛克族的王子主持所有的宴會丶狂歡和舞會。她的小妹妹終此一生都會記得這樣的婚禮,而且無論若琳多麼努力,也不可能會忘記。
她嘆了一口氣,她真的願意犧牲自己,讓貓咪擁有一個美好的婚禮,只是不知道代價會是這麼高!
「你可以通知麥先生,我願意接受他的提議,」她告訴杜波。「但是他應該知道一件事,有些債務是永遠償還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