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六章

風笛的旋律不再為貝浬福失去的王子而嗚咽不已,葛雷城堡燈光通明,堡內的鬼魂終於安息了,村民湧上山坡,他們那些色彩鮮豔的格子呢和裝飾各種羽毛的帽子,完全違反了王室的禁止條例,在查理王子復闢失敗之後,英格蘭公佈法律禁止各種形式的高地服裝。

他們湧進新裝修完成的大鐵門,來到點著火炬的中庭,夜空當中充滿眾人清脆的笑聲,只有一個孤寂的人影佇立在高高的視窗處,目光在笑聲喧嘩的人群中搜尋,搜尋他害怕找不到的那張臉龐。

雖然有來自蘇格蘭和英格蘭的最好工匠,最近兩個月幾乎不眠不休地修補裂縫丶重建牆壁,但是對柏楠而言,城堡比以前更像是廢墟,他很想念以前隱居的日子,思念黑暗的時光。

思念若琳。

他傾身靠著窗框,閉了閉眼睛,他想念若琳的勇氣丶她的叛逆丶她在他懷中時的柔軟身軀。少了她,就像靈魂出現破洞和裂縫,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他們之間還有太多話沒說清楚,也有太多的問題她沒有給他機會去回答。

過去兩個月以來,他一直奮力不去打擾她,告訴自己自從那暴風雨的夜裡,他在中庭發現她以後,一切都沒有改變,他或許可以做紳士的打扮,起居生活有如王子,但是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是野獸──一個沒有良心丶不知懊悔的生物。

那一夜在沙灘上瞥見她眸中的恐懼,就此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不去,彷彿她對麥柏楠的恐懼更甚於她對龍的害怕,而他真的不怪她。

他看著村民湧進敞開的大門,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個陷阱,在今夜結束之前,他們一定會苦苦哀求要交出出賣他家庭的叛徒,或許若琳不出現更好,反正他又不能為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請她祝福。

柏楠直起身體,整理一下襯衫的花邊,沉溺在懊悔的時間已經結束,那些崇拜他的族人正等待著要為主人的健康而乾杯,他當然樂意配合。

若琳坐在父親的床邊,決心要逗留到不能再逗留的時候,她真希望可以一整個晚上都把鼻子埋在書堆裡,好好的閱讀以實驗增進自然知識皇家協會的叢書,但是她不敢對貓咪的婚禮置之不理。她嘆了一口氣,已經開始想念她的小妹了,過了今天晚上,她就永遠不必再擔心半夜會被貓咪的手肘撞到耳朵而驚醒。

風笛輕快的旋律傳進關著的窗櫺,古老的木頭完全擋不住傳遍峽谷的音樂和笑聲,這都要感謝領主的慷慨,整場宴會無疑會越夜越熱鬧,因為威士卡越喝越多,就越能鬆開禁忌多年的舌頭。

她的父親在睡夢中依然不安地扭動身體,這一整天他都變得很膽小──一點陰影就讓他嚇一大跳,緊緊拉住若琳的手,咕噥著關於龍的怒火,嘮叨得讓若琳只想爬上床,把頭埋在枕頭裡面。這真是悲哀,她心想,父親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小女兒即將嫁給一位未來的子爵為妻。

門嘎吱的開了,伊妮闖了進來,似乎很吃驚地發現她在這裡。「妳為什麼還在蘑菇呢,姑娘,妳的姊姊早在一小時之前就前往古堡了。」

若琳起身,又忙著替父親拉好被單。「爸爸今天一直很不安,我想或許我該留下來陪他,妳可以去歡樂一下。」

「像我這樣的老太婆要歡樂做什麼?『歡樂』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去活動筋骨的時刻。」伊妮朝門口點點頭。「去吧,姑娘,我會照顧妳父親,如果妳錯過妳妹妹的婚禮,她永遠不會原諒妳。」

若琳依然避開伊妮的目光,開始拍鬆枕頭。「如果妳提醒她,爸爸今天的狀況很不好,我相信她會諒解。」

伊妮雙手插腰。「貓咪或許會諒解,但是該死的我則不然。」

若琳低著頭,停止她漫無目標的行動。「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那個地方,我還沒有預備好面對他。」

伊妮搖搖頭。「我認識妳這麼多年,姑娘,從來不覺得妳是那種臨陣退縮的人,我不知道在那座城堡裡面,那個浪子對妳做了什麼事情,但是如果妳因此讓任何人──不管是人或是野獸──阻止妳參加自己妹妹的婚禮,那我真要感到羞愧了。」

若琳徐徐抬起頭,考慮著伊妮這番話,女僕說得對,讓自己的憂慮破壞了貓咪最重要的一天,甚至造成她幸福的陰影,她這樣做就太自私了。她看一眼床上的父親,他睡得安穩,一點也沒有白天的不安。

「好吧,伊妮,我會去。」若琳拿起椅子上的披肩,脈搏已經開始加快。

「妳穿這樣就別去了,」伊妮反對道,瞄一眼若琳身上的棕色洋裝。「我可不希望妳在自己妹妹的婚禮上,被人誤會是廚房女僕。」

她匆匆離去,幾分鐘之後又回來,手臂上披著閃閃發亮的波紋縐絲布料,若琳見了倒抽一口氣。

那是她在城堡的最後一夜所穿的那件湛藍色禮服,當她匆匆脫下來,丟在牆角時,天色才剛亮,而她當時還希望永遠別再看見這件禮服。她一直以為已經丟掉了,一定是伊妮收了起來,還費心地縫補布料上的裂縫。

「麗莉小姐在和妳父親結婚之前,也擁有過這麼美麗的衣裳,」伊妮說道,撫摸著柔滑的布料。「但她從來都不是真正需要這些衣服,小姐的美是美在她的內在,即使換成醜陋的粗布衣裳也掩不住她的光芒。」她將禮服遞給若琳,尖銳的眼眸裡面有些濕潤。「她和妳很像。」

若琳輕輕接過禮服時,淚水跟著刺痛她的眼睛,向來不多言的女僕所給予她的禮物遠遠超過她所理解的,若琳回報地踮起腳尖吻吻伊妮的臉頰。

伊妮整張臉脹得通紅,噓的催促若琳離開。「快走吧,姑娘,妳沒有時間再胡鬧了,而且我也欠缺耐心,等妳慢吞吞的走上山坡時,那個好色急躁的英格蘭人很可能已經要掀起妳妹妹的衣裙了。」

若琳匆匆走上通往城堡的小徑,無法再抗拒風笛誘人的歌聲,那種悠然悲嘆的聲音攪動著她的血液,讓她渴望拋開所有的禁忌,盡情在清冷的月光下翩翩起舞,夜空中似乎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就像在葛雷城堡的時候,那個聲音誘惑她去擁抱黑暗中蠱惑人的危險。

飄逸的長裙下襬隨風沙沙作響,她伸手摸摸頭髮,換上禮服之後,她也用貝殼發叉取代原來的束髮帶,並且任由幾綹柔細的髮絲垂了下來。

中庭的大門外面停了一輛馬車,忍耐等候的馬匹上面都掛著鮮花和緞帶,婚禮過後,杜波和貓咪就要啟程到愛丁堡去了,度個簡短的蜜月,這樣的一趟旅程,若琳渴望地想道,對於一個終此一生都住在與世隔絕的峽谷中的女孩而言,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雖然城堡的窗戶都是燈火通明,但是大部分的慶典和歡樂似乎都集中在中庭,一排排火炬懸在牆上,明亮的火光除去所有的陰影,希臘女神的雕像注視著眼前的盛宴,她的頭顱和臉部都已經修復,恢復原有的美貌,僕人們端著食物和美酒的拖盤,穿梭在人群當中,紅色的制服和撲著白粉的假髮,不時引來高地人的嗤笑。

譚維士正隨著風笛的旋律跳著舞,骨瘦如柴的胸膛上下起伏,彷彿隨時都會嚥下最後一口氣似的。藍恩帶頭彈琴,有人則拍鼓丶吹橫笛丶拉小提琴合奏,身著黑衣黑袍的駱牧師,就像一隻黑色的烏鴉佇立在五光十色的知更鳥當中,顯然是決定對村民色彩鮮豔的反叛視而不見。向來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甚至還隨著音樂拍手,只不過常常跟不上節拍。

若琳很快就發現她豔光四射的妹妹,杜波牽著她的雙手,帶領兩排隊伍跳著蘇格蘭特有的民俗舞,貓咪的頭頂上戴著野玫瑰和乾的石楠花編成的王冠,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下凡的天使。

貓咪一看見若琳的出現,酒窩笑得更深,她退出跳舞的隊伍,拉著杜波跟在後面。「我開始以為妳不來了!」她放開未婚夫的手,用力捏捏若琳。

若琳也捏捏她。「即使用全世界的東西來替換,我也不願意錯過妳的婚禮,貓咪,或許我應該改變稱呼了,因為妳即將成為已婚婦女。」

杜波笑顏逐開地低頭看著未婚妻,大大的臉龐因為運動和驕傲而顯得紅潤。「再過不久,妳就要喊她杜太太了。」

「我猜她可能比較喜歡當『龍』太太。」若琳回答道,朝杜波揚揚眉毛。

貓咪皺眉打著杜波的手臂。「妳不應該揶揄的,畢竟我還沒有完全原諒他那些邪惡的把戲。」

「等到今晚過後,妳有一輩子的時間叫我付出代價。」杜波提醒她說道,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別以為我不會做噢!」貓咪嬌嗔著。

他們的眉來眼去還沒有發展成公開的打情罵俏之前,一排跳舞的人蜂擁而來,把他們拉了回去。

「別走開!我會再回來!」貓咪笑著在音樂聲中大叫,歉然地瞥一眼若琳。

若琳嘆了一口氣,看著他們跳開了,她應該是個有腦筋的姊姊,為什麼她就不能愛上一位像杜波這樣溫和丶不複雜的男人呢?

那個念頭使她費力地搜尋中庭,沒有麥柏楠的人影。

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留連地親吻著,若琳一直沒發現自己瞪大眼睛注視他們,直到那個女孩抬起頭直視著她。

她雙頰發燙地走向最近的長桌,音樂的節奏越來越熱烈,讓她感覺熱極了,彷彿血液跟著發燙一樣,從現在起的九個月以後,村子裡面無疑又會誕生出一批嬰兒來,有些是心甘情願懷孕的;有些則是喝醉酒或是傻得到處閒晃的女孩被迫生下來的。她真希望自己是留在父親的床邊,而不是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若琳伸手拿了一塊鬆餅,既然來了,或許多吃一點,就可以越來越胖,最好胖得擠不出她家的大門。

她剛要吞下口中的鬆餅,就聽見熟悉而高頻率的嗤笑聲,轉身發現芮莎和若妮就站在她後面。

芮莎皺了皺她尖尖的鼻子。「我的老天,若琳,妳一定要讓自己胖得像隻豬嗎?」

「以她過去兩個月的吃相判斷,」若妮開口。「妳會認為麥領主在招待她的時候,一直讓她餓肚子。」

若琳咬牙握緊手中的鬆餅,以致捏成碎渣渣了,她已經很厭倦兩個姊姊的挑釁。「噢,那是當然,我經常斜倚在真絲的椅墊上,由他餵我喝美酒佳釀,吃人間美味,真是至高無比的享受。」

芮莎和若妮同時傾身向前,彷彿被若琳聲音裡面少有的沙啞催眠了一樣。雖然若琳並未察覺,但是旁邊有好幾個村民都佇足傾聽。

「他會一顆又一顆地餵我吃著渾圓多汁的葡萄,然後再一一舔去滴在我顫抖胸脯上的葡萄汁液。」

芮莎驚呼一聲,若妮則伸手摀住嘴巴,但是若琳忙著享受她們的反應,沒有發現她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不在她的身上,而是盯著她右邊的肩膀。

「等我舔完他手指上的甜蜜汁液,」她繼續說下去,露出春情蕩漾的微笑。「他就讓我躺在同樣的那些墊子上,撕開我的衣裳,瘋狂熱情地和我交歡一整個晚上。」

「妳不必奉承我,魏小姐,」就站在她背後的某人開口說道。「我猜妳的姊姊們一定就像她們的外表那樣善良,她們不會失望地知道我雖然精力充沛,但是在這麼……用勁的……運動之間,也需要小睡一下才可以?」

一個濃厚的男中音隨著一陣石楠花香襲向若琳,令她駭然地全身冰冷,她等了好半晌,確定上蒼不會回應她的祈禱,讓地面開口把她吞下去,不用再見人的時候,她才徐徐轉身,怒目瞪著笑嘻嘻的麥柏楠。

「你老是偷偷摸摸的跟蹤別人不會厭煩嗎?」她質問。

如果她以為他還有一絲羞恥之心,那他垂下濃密的睫毛,或許還真像有羞愧之心的存在。「我的無禮的確令人不可原諒,但是如果我每到一處都要事先對人宣佈,我怎麼可能竊聽到如此甜蜜的談話內容呢?」他揚起眉毛,提醒若琳回想剛剛才向她姊姊描述的可怕情景。

對若琳而言,他真是挑了一個怪異的時機來表明他的出身,他也是違抗皇室的規定,穿了蘇格蘭裙,雪白的襯衫上披著紅色和黑色相間的格子呢,手腕和領口的蕾絲綴飾反而強調他男性化的胸膛和四肢的力量,他露出膝蓋,小腿穿著格子呢襪子和皮鞋,濃密的黑髮披散在肩膀上。

或許是火炬和光影作祟的關係,但他似乎既是那個若琳愛了半輩子的男孩,也是她一直幻想著他會長成的男人形象。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九歲的時候,渴望著某種她永遠得不著的東西。

「晚安,領主大人。」芮莎興高采烈地招呼道,和若妮輪流屈膝施禮,跳上跳下,有如機械鍾裡的小鳥。

「晚安,淑女們。」他回答道,眼神須臾不曾離開若琳。

在那一刻某人奪走譚維士手中的風笛,另外一個人開始用橫笛吹出一陣迷人的旋律,那是眾所熟知的一首民謠,內容是泣訴著一位元少女,傻得把芳心獻給第一位望向她方向的男孩。

柏楠伸出手,他的眼神變得深幽,眸中有一種若琳無法測透的感情。「我們要不要跳支舞呢,魏小姐?」

眾人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任由充滿甜蜜丶誘惑,以及危險旋律的歌曲在中庭迴旋。

若琳俯視著那隻手,有一度她不只會信任地伸出她的手,還願意付出她的心,那時她是個傻瓜。

她抬頭注視著他的臉。「這是邀請或是命令,領主大人?」

「妳希望是什麼?」

「從你身上嗎?兩者都不要。」若琳逕自轉身欲背離開,要把他丟給兩位興奮地顫抖的姊姊。

「那就當作是命令吧,無論妳喜不喜歡,我仍然是妳的領主和主人。」

若琳的裙襬一掃,猛地轉過身來。「那你就錯了,麥柏楠,天底下沒有任何男人是我的領主和主人。」

村民們個個目瞪口呆,無法想像有人這麼直接地違抗他們的領主。

他的脣微彎,露出笑意。「如果我是妳,姑娘,我就不敢說得這麼篤定。」

他攫住她的手,沒有把她拉進跳舞的人當中,反而大步走向城堡,若琳別無選擇,只能腳步蹣跚地跟在後面,再一次變成龍的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