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十五章 強中之強



歐陽琰正當驚駭失聲,忽聞一聲陰冷的聲音接口道:「不!她已經進谷來了!」

連忙扭頭過去,卻見不遠處屋頂上,岸然立著一條人影。

慧心眼中一亮,歡呼道:「師父──」

歐陽琰心頭猛震,疾退三步,迅速從腰間撤出一條形狀奇特的獨門兵器來。

那是一條拇指粗細的特製軟鞭,鞭身有滿倒鬚,頂端連著個月牙型鎖扣,扣上銳齒森森,乃是經劇毒餵煉,有個名字,叫做「龍鬚追魂帶」。

歐陽琰一身武功已然超凡脫俗,自從隨萬毒教返回中原,這是第一次亮出兵刃,其內心的恐懼,已不難想見。

百忍師太微微一哂,腿不屈、肩不晃,僧衣輕拂,從屋頂上飄然而落。

慧心見師父果已跟進谷來,心裡大感欣悅,迎著又叫道:「師父──」

百忍師太冷目如電,迅捷掃了她一瞥,截斷她話頭道:「傻孩子,還不快些去救人,盡在這裡嘮叨些甚?」

慧心道:「師父,咱們來晚了,徐姑娘她們已經被解往萬毒教總壇去啦。」

百忍師太冷哼道:「別聽他瞎說,她們現在被囚谷後水窖,你韋師兄已經趕去救人,你也快去吧!」

慧心怒目望著歐陽琰,罵道:「好啊!原來你在騙我!」三刃劍一擰,便想動手。

百忍師太沉聲道:「慧心,這兒的事交給為師,你快去幫你韋師兄救人,得手後可逕自先返雲崖,不必等候為師了。」

慧心悻悻收劍,道:「師父,我還不知道水窖在哪兒?」

百忍師太揚手一指,道:「由此往北,轉過山腳,有一處水潭,那水窖就在潭底。」

慧心又道:「師父,這老頭子說他認識您老人家呢?」

百忍師太揮揮手道:「知道了,你去吧!」

待慧心奔出丈許,忽又高聲叫道「孩子,告訴你韋師兄,務必要謹慎些。」

慧心揚聲應諾,展開身形,一縷黑煙般向北去了。

百忍師太輕嘆一聲,緩緩搖了搖頭,自語道:「這孩子,哪裡像個出家人!」

她說這些話時,一半憐愛,一半感嘆,滿臉洋溢著柔和慈祥的光輝,竟忘記了身邊還有歐陽琰和許多提刀執劍的華山高手。

歐陽琰沒有出聲,臉色卻變幻不止,握著鞭柄的手掌,早已冷汗涔涔,呼吸急促不勻,顯得內心十分緊張而激動。

過了好一會,百忍師太連身子也沒有轉過來,只輕輕抖動手上那串閃亮念珠,語聲平淡的問道:「當年叱吒風雲的歐陽雙煞,什麼時候賣身投靠,做了萬毒教的護法?」

歐陽琰心頭一顫,脫口道:「啊!你──你果然就是雪珠姑娘──?」

百忍師太漫聲道:「徐雪珠二十年前早死了。現在我是百忍師太。」

歐陽琰驚喜說道:「不管你換了什麼名字,你應該知道本教教主花月娘,就是你的嫂嫂。」

百忍師太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道:「那賤人,她配嗎?」

歐陽琰激動地道:「就算她不配,令兄既以她為妻,你怎能不認她為嫂?」

百忍師太冷笑道:「那是我兄長在她蠱惑誘媚之下,一時糊塗做出來的錯事,何況時隔多年,姓花的賤人早嫁給了田烈,現在你卻攀扯舊事,豈不可笑?」

歐陽琰道:「無論你怎麼說,令兄和教主情篤彌堅,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花月娘此次遣返中原,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要尋找令兄──」

百忍師太冷哂道:「她尋他則甚?難不成竟賤得忘了自己有多大年紀了?」

歐陽琰道:「不!她要尋他,乃是要告訴他一件極重要的大事。」

百忍師太聳肩笑道:「啊?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歐陽琰頓了頓,道:「那事老朽不便預洩,反正──反正與你們徐家的延續,有很大的關係──」

百忍師太猛然一震,未等他說完,身形已霍地旋了過來,眼中稜光噴射,厲喝道:「你說什麼?」

歐陽琰長噓一聲,詭笑道:「沒有什麼,這是你們徐家的私事,老朽不便置喙,如果你想知道,何不往本教總壇,會晤一下老教主花月娘?」

百忍師太沉吟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道:「歐陽護法,你倒很聰明,大約你以為憑藉這一句藏頭露尾的話,便能躲過今夜殺身之禍了?」

歐陽琰忙道:「歐陽琰雖知技不如你,但卻不是貪生畏死之人,此事絕無虛偽,信不信那就全由你自己了。」

百忍師太突然笑容一斂,冷冷道:「很好,我老婆子既然出山,少不得總要會會花月娘那賤人,沖著你這份膽量機智,今夜留你一命,但不能不叫你留下點記號,好讓那賤人知道警惕──」

歐陽琰心頭一陣寒意,不由自主又退了一步,陰笑道:「你待怎樣?」

百忍師太怒目一閃,緩緩道:「我要你自斷一臂,立刻離開華山!」

歐陽琰懼極反怒,哼道:「驚虹八劍雖然是曠古奇學,你要老朽束手待斃,那卻打錯主意了。」

說著,舉臂一揮,那十來名華山高手齊齊閃身擋在前面,一個個橫刀挺劍,蓄勢而待,儼然竟成了歐陽琰的保衛者。

百忍師太不屑地笑道:「區區幾名華山弟子,便能擋得住老婆子不成?」

歐陽琰道:「你要跟老朽動手,至少得先殺了他們。」

百忍師太毫無憐惜之意,嗤道:「這有何難,你就把天下之人全擋在面前,今夜也難逃斷臂之厄!」

嗤聲中,左足微提,竟如幻雲流水般,向人叢直逼而入。

歐陽琰急忙倒退一大步,「龍鬚帶」斜垂地面,沉聲大喝道:「動手!」

十來名華山弟子哄應一聲,頓時刀劍紛舉,霍霍寒光,迎著百忍師太反捲而上。

歐陽琰固然明白,只這十餘人絕難擋住百忍師太,趁這一瞬之際,身形倒掠縱起,揚手向天發出一粒紅色號彈。

那號彈沖天疾升數丈,「波」地炸裂,灑得滿天火花,光彩乍現,四周已如潮水似奔來大批人群,其中包括「奪命判官」藍榮山和武當掌門人青冥道長。

歐陽琰急聲吩咐道:「青冥道長率人攔截第二陣,藍榮山準備火筒,阻擋第三陣──!」一面下令,一面自己竟退到十丈以外。

百忍師太長笑一聲,移步不停,由人叢中長驅直入,手中那串念珠指前打後,左掃右砸,近身五尺以內,直被一片耀眼珠光籠罩,可憐那十餘名華山弟子,只要被珠光掃中,莫不刀折劍殘,裂胸斷臂。

不過霎眼之久,慘呼連聲中,十餘人竟被擊斃大半。

百忍師太視若無睹,腳下並未停頓,仍是悠然舉步,向前走去。

青冥道長大喝一聲,左手挽訣一領劍身,青芒繞身飛動,率領著二三十名武當弟子,橫身攔住。

百忍師太眉頭微微一皺,眼中殺機更濃。

這些玄門羽士,使她不期然想起當年徐文棟在巫山舟中遇見的算命道人。

青冥道長尚不知大禍將至,木然揮劍攔阻。劍招甫動,門下二十餘名武當高弟也一齊亮劍出手,首尾一接,將百忍師太圍在核心。

只見劍影森森,沙沙腳步聲不絕,七名道人一組,柄鬥遙遙相輔,竟佈成武當派威震武林的「七星北斗劍陣」。

百忍師太嘴角泛起一絲冷漠的笑意,念珠交到左手,僧衣微拂,邁步逕闖左側一組陣樞鬥腰。

青冥道長劍鋒斜斜一指,北斗劍勢立時逆轉半圈,十四柄長劍分為前三後二,左五右四,剎時間寒芒暴漲,恍如有一百四十支利劍一齊遞到。

百忍師太怒叱一聲,左手念珠疾揮,錚錚錚一連數聲,盪開了左後方七柄長劍,腳下忽然倒踩連環步,身形微微向側斜傾,右手伸縮之間,竟將右方四柄長劍一齊撈到手中。

這三式避招、封招、撈劍──不但玄妙得出人意外,而且一氣呵成,就像是同時發生,那四名武當道人只覺眼前一花,兵刃已到了人家手中。

百忍師太五指一合,手中四柄長劍齊腰盡斷,隨手一揮,四枚劍尖飛射而出,另一組中登時有四人慘叫倒地。

她舉手投足之間,連傷四人,武當「北斗劍陣」在她眼中直如無人之境。

青冥道長掄劍上前補擋缺口,其餘道人連忙換位。

百忍師太仰天一聲厲嘯,立下殺手,念珠飛花,掌影漫天,武當弟子當之有如滾湯潑雪,紛紛倒退。

瞬息間,又死傷了十二三名。

歐陽琰也是自負心狠手辣之人,但目睹百忍師太這般不分首從,視人命如草芥,也不禁膽戰心寒。

他倒不是為慘死的華山武當兩派弟子而傷感,卻是為自己的安危而驚心,看這情形,武當劍陣再加上兩派殘餘全部精英,要想阻攔百忍師太,最多也只能支撐半盞熱茶時光而已。

想到這裡,把心一橫,暗道:一不做、二不休,犧牲兩派弟子,只要能跟這狠婆子同歸於盡,對萬毒教也是合算的事。

於是,抽身又退了丈許,沉聲喝道:「藍榮山,施放火筒!」

這一聲令下,無異給場中武當門人,也下了一道「追命符」。

藍榮山聽得「動手」命令,大喝一聲,「嚓嚓」機簧亂響,狠毒霸道的「華山火筒」一齊發動。

本來,青冥道長率領武當弟子浴血奮戰,藍榮山和十餘名華山高手分執火筒,擋護歐陽琰身前,受命阻擋第三陣,如今武當門人兀自未退,歐陽琰卻下令施放火筒,自是準備連武當弟子一齊燒死,決心玉石俱焚的作法。

可憐藍榮山等神志已失,哪知後果,機簧響處,十幾支火筒各各噴出大股烈焰,身前三丈以內,頓時變成了一片火海。

狂焰橫飛中,只聽一聲聲淒厲絕倫的慘號,此起彼落。

半晌之後,煙火慢慢消失,地上只剩下橫七豎八遍體焦屍,連先前負傷身死的,屍體不下三十具,個個焦頭爛額,面目均不可辨。

歐陽琰倒提「龍鬚帶」,縱身掠回,低頭檢視,隱約還可以看出「七星北斗陣」所遺形態。十餘柄長劍交叉墜在地上,從青冥道長以下,全部武當弟子,都在火筒噴燒中,成了屈死冤魂。

他順手抬起一柄長劍,一個個撥弄著死屍,細細辨認,卻不見百忍師太。

這一發現,直驚得他渾身冷汗,方才火筒發動的時候,並未見人脫身遁走,那麼,百忍師太怎會失蹤了呢?

他兀自不前死心,回頭叱道:「藍榮山,過來把屍體攤在一旁,咱們要仔細檢視一下,決不能讓她漏網。」

等了一會,卻未見藍榮山等人有何回應舉動。

歐陽琰揚目一望,見他們共有十六人,並肩繞站成半個圓圈,從藍榮山開始,人人手執「華山火筒」,仍如發射之狀,竟沒有一絲動靜。

他心中大奇,又叱道:「藍榮山,你怎麼了?我的話聽見沒有?」

連叫三聲,藍榮山等依舊端立不動,直似並未聽見。

歐陽琰不禁從心底冒出一縷寒意,旋身一閃,欺到藍榮山面前,舉手試試,卻見他兩眼直視,眉心要穴上,嵌著一粒閃亮念珠,早已氣絕。

饒他歐陽琰見多識廣,閱歷豐富,見此情景,也不禁慄然而驚。

他略一怔愣,輕輕一頓腳,飛快地繞著十六人掠過一匝,這才發現十六個人,已死了整整八對,致命之傷,都是一粒嵌在眉心穴上的閃亮念珠。

歐陽琰恍然頓悟,驚呼一聲,騰身便走。

但他身形甫動,驀地黑暗中傳來一聲冷哼:「歐陽琰,留下一條手臂再走。」

隨著語聲,一縷光華破空追到,逕襲他左臂「上溪」穴。

歐陽琰頭也不回,反手一抖軟帶,一招「盤龍撼柱」,封住後背要害,左肩一塌,身形凌空翻轉,只覺那寒光貼肩掠過,左臂竟似突然輕了許多。

他仰退落地,一連三個踉蹌,回頭卻見百忍師太正含笑立在身後一丈之外,右手倒提一柄長劍,左手捧著一條血淋淋的斷臂。

歐陽琰見那斷臂上衣袖顏色,跟自己身上的竟是一樣,低頭一看,才發覺整條左臂已經不翼而飛了。

這時候,他才感到刺痛和驚恐,臉上蒼白如紙,匆匆自行閉穴止血,顫聲道:「好!好!老朽決不會忘卻今夜斷臂奇恥。」

百忍師太揚眉道:「你不妨預先告訴花月娘那賤人一聲,半月之內,我要親自到洞庭會會她,叫她準備準備。」

歐陽琰抹去頭上汗珠,慢慢點了點頭,道:「你既然如此絕情,半月之後,咱們在洞庭總壇分個強存弱死。」頓足扭頭如飛而去。

百忍師太聳聳肩,緩緩掃了地上死屍一眼,臉色竟平靜如常,毫無絲毫憐惜之意,冷冷說道:「朋友,熱鬧看了一夜,你也該現身出來了吧?」

隨著語聲,一棟屋角簷下怪笑著翻出一條人形。

那人全身都籠罩在一件寬大的黑袍之下,滿頭黃髮,隨風飛舞,一雙眼睛,卻閃爍著有如鬼火似的碧綠光芒。

百忍師太一見那人猙獰之狀,腦中忽然想起少華山雲崖頂上那隻靈猿「巧巧」來。皆因那人如非是穿著一件人類的衣袍,乍看之下,簡直和巧巧就沒有兩樣。

是以略覺一驚,怒目道:「閣下縮骨之術很是不俗,簷下觀虎鬥,意圖何在?」

那人輕嘆一聲,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道:「在下適逢巧遇,得睹師太絕世武學,心裡佩服得很,但師太乃佛門弟子,這般肆意屠殺,未免有些違背好生之德吧?」

百忍師太冷哼道:「你以為我殺得太過份了?」

那人道:「首惡自當誅戮,但是這些無辜之人,師太就殺得太不該了。」

百忍師太嘿地冷笑道:「老婆子一向不知悲天憫人,你如果有心想教訓我老婆子,那就再好不過。」

那人齜牙笑道:「在下豈敢教訓師太,只願奉贈一句銘言:殺孽無邊,必遭天譴。師太保重,在下告辭了。」

百忍師太僧袍一拂,低叱道:「慢著,老婆子還沒有領教高姓大名!」聲落人至,右臂虛揚,一掌向那人背心按去。

那人霍地擰身暴轉,雙掌交揮,笑道:「化外之民,還提名姓則甚?師太請留步。」

兩股掌力一觸,百忍師太心頭一震,腳下不期然倒跨一步。

那人卻借勢凌空連翻,飄然直落向十丈外在色中,一眨眼,便失去了蹤跡。

百忍師太木然而立,這一剎那,在她一向冷傲的面龐上,第一次閃過一絲驚訝而駭異的神色。

好一會,才喃喃說道:「啊!是他,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