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日出日沒,一天又盡。

少華山中,雲崖之上,茹恨庵前那片竹林側面,新隆起一堆土墳。

夕陽懶洋洋灑落在林間,山風過處,吹得竹林沙沙低響,就像是許多弔祭的人,在墳前嗚咽悲泣。

韋鬆低頭在墳前徘徊,手中不住把玩那條銀鏈和小牌,偶而停下腳步,愧疚的張望墳頭,唉聲嘆息,熱淚簌簌而落。

他親手掘墓,又親手堆土,一捧捧泥土堆積成了高墳,那重量卻像壓在他自己肩頭上,使他悲慟之中,又有無限惶恐。

徘徊復徘徊,遣不去的哀思,卸不掉的擔子,今後應當如何?能否不負所託?他不禁感到迷惘而恐慌。

東方異給他那面小銀牌上,鑲著「見牌如令,生死隨行」八個小宇,背面則刻著三條盤舞的飛龍,鱗鬚細膩,栩栩如生。

他不時細看這面小小銀牌總覺那牌上八個字有些奇怪,不像是「傳家信物」的樣子,但苦苦思索,又解不透其中隱藏著什麼奧祕,因而更覺迷惑。

竹林中忽然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韋鬆連忙拭乾淚水,卻見慧心珊珊穿林而至。

她看見韋鬆已經發現自己,遠遠就停了步,垂著漫聲道:「韋師兄,師父在經堂等你,請你立刻去一趟。」說完,便想轉身。

韋鬆急將她喚住,道:「師妹,請等一下,我們一同走吧!」

慧心淡淡道:「我還有事呢!師父只叫你去,又沒有叫我──」口雖如此,卻沒有移步。

韋鬆緊行幾步,跟她並肩而行,低聲問道:「徐姑娘和東方姑娘已經醒過來了嗎?」

慧心冷冷搖頭道:「我不太清楚,你去見了師父,自然就知道了。」

韋鬆停步詫道:「師妹,自從西嶽脫險回來,你好像忽然變了一個人,見了我總是冷冷淡淡的,難道師妹還在為水窖那件事生氣──?」

慧心白了他一眼,冷聲道:「你最好不要把那件事掛在嘴上,當心被師父聽去,咱們誰也別想再活了。」

韋鬆道:「那麼,你怎的總不肯理睬我呢?」

慧心臉上一紅,垂頭道:「誰說的,那是你自己在多心罷了。」

穿過竹林,將到茅屋前,慧心忽然停步,怯生生道:「韋師兄,我有一句話想問你?」

韋鬆茫然道:「什麼事,師妹請說!」

慧心未語先轉過身子,背向著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我想蓄髮,你看好不好?」

韋鬆微感一驚,道:「為什麼?師妹你想還俗?」

慧心扭著纖腰,喃喃說道:「我本來算不得出家,只不過一時高興,求師父替我落了髮,難道就不可以再蓄起來麼?」

韋鬆深知這位師妹任性,不便多問,笑道:「本來正是這道理,師妹如想蓄髮,自然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慧心道:「我是問你願不願意?」

韋鬆訝然道:「問我?問我願不願意?這──」

慧心嫣然一笑,道:「你現在別回答我,今天晚上,我在竹林中等你,那時候你再告訴我吧!」不等韋鬆開口,嬌軀一擰,已如飛繞屋奔去。

韋鬆怔怔呆了半晌,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這問題怎會對他提出來?為什麼又須問他願不願意?像突然被人在心窩上射了一箭,使他感到出乎意外的震駭和紛亂。

他怔了一會,無奈只好暫時間在心裡,低頭快步走進經堂。

經堂中煙霧氤氳,散發著一股濃重的幽香,百忍師太正焦急不安的來回蹀踱著。

她一見韋鬆,又深深皺一下眉頭,擺擺手,道:「坐下來,坐下來。」

韋鬆不安地坐下,卻見百忍師太臉色凝重,長長嘆了一口氣,頹然跌坐在一張椅上,雙手互搓,顯得心裡正有件難作決斷之事。

韋鬆提心吊膽的問道:「姑姑餵了她們藥丸,不知功效如何?」

百忍師太搖搖頭道:「蘭兒雖被折磨得很厲害,餵藥之後,已經清醒,目下精神略顯萎頓,卻已無甚大礙,倒是那東方鶯兒,很令人擔心!」

韋鬆驚道:「她只是被千日醉迷藥迷昏,難道返魂丸竟沒有效?」

百忍師太道:「我已經餵她服下兩粒返魂丸,又以本身真力助她發散藥力,不想竟毫無效力。」

韋鬆駭然道:「這麼說,沒有返魂香,只怕救不了她,晚輩立刻就動身趕到洞庭萬毒教總壇,設法替她──」

說到這裡,忽然住口,原來他目光掠過那旁神案,赫然看見一隻磁盆,盆中一株奇香撲鼻的異草,可不正是被歐陽琰奪去的那株「返魂香」?

百忍師太緩緩說道:「歐陽琰被我斷去一臂,僅將那部『毒經』帶走,這株『返魂香』卻被我尋獲,洞庭之行,大可不必過急,現在問題是怎樣替她解去迷藥,救醒她來。」

韋鬆興奮地道:「姑姑,有了返魂香,便不愁解不了她迷藥之毒了。」

百忍師太冷冷道:「怎見得就一定能解迷毒?」

韋鬆道:「晚輩曾聽曉梅姑娘說過,返魂香專解千日醉迷藥,我們這次遠來華山,便是特為專找返魂香來的──」

百忍師太又冷冷道:「但你知不知道,有了返魂香,還須用什麼方法,才能解去迷毒?」

韋鬆一時語塞,茫然搖搖頭道:「這個──晚輩卻不太清楚──」

百忍師太嘆道:「問題就出在解毒的方法上,唉!天下竟有這種為難的怪事!」

韋鬆不知她所謂「為難怪事」是指什麼?是以不敢置喙,只好靜靜等待她說下去。

百忍師太搖頭嘆息一陣,方才緩緩說道:「則才我已經問過蘭兒,據她說,解毒之法,十分怪異,必須將返魂香焙烤成粉末,使用文火炙烙穴道,才能解得迷毒!」

韋鬆衝口道:「這也並非為難之事,既有返魂香草,不妨依這方法一試。」

百忍師太目光凝住著他,緩緩道:「據說那動手炙烙之人,必須異性始能有效,雲崖之上,除了你以外,再無第二個男子,你願意為她解毒嗎?」

韋鬆俊臉微微一紅,道:「東方姑娘對晚輩恩重如山,如有需用晚輩之處,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百忍師太嘆道:「但你要知道,今日一旦承擔應允,將來便永無反悔,必須要好好善待人家。」

韋鬆詫道:「姑姑的意思,晚輩不懂──?」

百忍師太苦笑道:「傻孩子,讓姑姑對你明白說了吧!你為她炙烙的穴道,共有二十四穴,全屬任脈經要害,試想她一個清白女孩兒家,要是由你炙烙那些所在,今生今世,她還能再嫁給別人麼?」

韋鬆聽了這番話,駭然大驚,登時出了一身冷汗,整個臉脹紅得好像豬肝一般。

百忍師太黯然道:「這是救人的事,原來不妨從權,但你們都是少年男女,彼此都太年輕,名份未定,要是遽行此事,實在不妥當,但是,不如此又無法解去她體內千日醉的迷毒,因此,連姑姑也覺得為難,唉!要是她父親沒死,有他作主,那就好了──」

韋鬆大急,連連搖手道:「東方姑娘乃是冰清玉潔的俠女,晚輩萬萬不能做這種汙瀆之事。」

百忍師太道:「那麼,你願意眼睜睜看她這樣錯迷下去?」

韋鬆心中甚亂,只是搖頭,道:「不!不!我決不能這樣做,決不能這樣做──」

百忍師太輕嘆道:「此事關係太大,連姑姑也不能勉強你,好在並不急在一天半天,你不妨仔細去考慮一下,再作決定。」

韋鬆叫道:「既輩不須考慮,無論如何,決不能做這件事。」

百忍師太正色道:「那倒不必太早決斷,你應該想一想,行這件事乃是為了救她,不行這事,卻是為了敬她,她如今身在危難之中,你能夠因噎廢食,為了小節而放棄拯救她的責任嗎?姑姑給你一夜時間,你仔細去考慮吧!」

韋鬆默默退出經堂,心中好生煩亂,他既不能臨危不救東方鶯兒,卻又不肯行此辱及她清白的事,一時間兩種思想在腦中盤繞升沉,那裡決斷得下?

踉蹌而行,經過前廳甬道時,忽見一條人影疾閃掠出屋外,那背影很像慧心,眨眼已消失在屋前花叢中不見了。

韋鬆微微一愣,心裡暗忖道:她一定躲在門外,聽到姑姑對我說的這番話了!

正思忖間,身後一間房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喚:「韋表哥!韋表哥──」

那間房原是百忍師太的臥室,現在徐文蘭居住療傷,韋鬆扭頭見徐文蘭正斜靠床上,向他連連招手,當下忙應聲跨了進去。

徐文蘭臉色仍然憔悴而蒼白,顯得十分虛弱,但她見韋鬆才踏進房門,不待他開口,便搶著問道:「韋表哥,見過姑姑了沒有?」

韋鬆點點頭。

「她已經告訴過你,關於替東方姑娘解毒治傷的事?」

韋鬆又點點頭。

「你怎樣決定呢?」

韋鬆嘆道:「我不能,那樣太冒瀆東方姑娘了。」

徐文蘭聽了,半晌沒有出聲,好一陣,忽然「哇」地失聲痛哭了起來。

她為何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