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第五章 榴花五月紅
雪後冬夜,朔風凜冽,大地一片灰茫沉寂。
徐州東城門外,荒涼的三姓村村頭,於初更時分,悄然出現一條灰色人影。此人來至村前官道上,四下裡略作張望,立即繞去道旁一株光禿的榆樹之後,人身緊貼樹身,目窺來路,一動不動。
沒有多久,另外一條灰色人影接著出現。
後到的這名灰衣人,雖然臉上蒙著一幅面紗,但在行動上卻顯得甚為隨便;好像他根本不以為這個時候,這種地方,還會有人前來;而縱然有人前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似的。
這名後到的灰農蒙面人,於官道上稍作停頓,一徑奔去官道對面那片起伏的土丘後面,約摸過去一袋旱菸之久,那名灰衣蒙面人又自土丘後面回到官道上。
不過,走去土丘後面,和從土丘後面走出來,兩次的走法卻不相同。去時,身形如箭,三步並作兩步,晃眼即沒,再自土丘後面走出來,勾腰俯首,右張左望,一步移不動三寸,彷彿要在地面上尋取什麼一般。
沿土丘而下,一路找來官道上,直起身軀,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於官道兩端來回一掠,忽然頓足失聲道:“老子上當了
接著,切齒恨聲道:“過去這麼多日子,又下了好幾場大雪,就算沒有被人檢去,也早給理人雪下了,他奶奶的,好個賊相士,十兩銀子尚是小事,一頓胡說八道,結果害得老子到這兒,在這種大寒天白捱上半夜西北風,這口惡氣,實在難嚥,哼,看老子明天不去剝下你老賊那張賊皮才怪!”
灰衣蒙面人恨恨的罵了一陣,本擬舉步返回城中,忽然,腳下一頓,搖搖頭道:“不行,老色鬼這一兩天就要回來,找那賊相士的黴氣,早晚都可以,招惹了老色鬼可不是玩的……”
灰衣蒙面人自語道,掉轉身軀,腳下一墊勁,立向黃集方面飛奔而去。
那潛藏在榆樹背後的灰衣人,這時暗暗點頭,繞出樹後展開輕身功夫,也向黃集奔去。
黃集鎮北,有座很大的宅第。這兒原為張孝廉府,張孝廉去世後,家道中落,不久,這座宅第便為一名花姓外鄉人買去。
這位花姓外鄉人,來歷不明,但因手頭錢多的關係,黃集人都呼之為花大老爺。
“花大老爺”真是一位“老爺”麼?有人說花大老爺最多不會超過四十歲,還有人說花大老爺看上去只像二十來歲的人。總之,眾議紛壇,莫衷一是。於是,最後有人作出結論:花大老爺一定有的,大家所見到的,也許只是花大老爺的兒子和孫子——“花大爺”和“花少爺”亦未可知。
黃集鎮上居民何以會對一個人的年歲,在看法上生出如此般的差異呢?
原因是:花大爺深居簡出,平常時候,普通人很難獲見一面。在外面走動的,多半都是府中下人。
不過,有一點絕對錯不了,花府人口,一定多得驚人。因為花府下人買起蔬菜魚肉來,一買都是好幾擔,三天兩天,便有一次。
現在,離過年只剩七八天了。
這一天,鎮東萊市上,花府家人再度出現。以往花府採辦貨品,多在七八人左右,而這次,也許由於年節在即之故,採辦人員竟一下增加至二十餘人。
市場上那些攤販們一見花府人員來到,立即亂成一片,一個個爭向為首那名似為府中管事的年輕漢子招呼著:
“花二爺!”
“花二爺!”
“花二爺,這裡……
被喊做花二爺的那名年輕漢子,看上去約摸三旬出頭,長方臉,黑黑的皮膚,五官尚還端正,只是兩道濃眉間煞氣太重——這位花二爺,正是前天下午為找一件失物,花十兩銀測了一個字的勁裝漢子。
所不同的是,現下這位花二爺斯文得多了,頭戴皮帽,身穿皮袍,手上還盤弄著一隻當裝飾的鼻煙壺。
花二爺一路含笑點頭,不過,如果有人稍予留心,當可發覺此刻這位花二爺一定有著什麼心事。因為他那兩道濃眉不時聚攏又散開,一雙眼睛也在左溜右勾的滾閃不定,好像有事要趕去另一個地方,卻苦於脫身不得似的。
果然,在走至一處攤販較少的空地上,那位花二爺忽然轉身過來,向緊跟在後的另一名中年漢子低聲說道:“老鄭,今天這批貨由你來調配一下怎麼樣?”
中年漢子微感意外道:“這——”
花二爺連忙接下去道:“頭兒前幾天要我去徐州城中配副藥,一時大意,少買了一味,頭兒最遲今晚回來,本座不得不趕緊補全。”
中年漢子不安地道:“小的調配起來,也許不能盡合總管之意,到時候,裡面如果怪罪下來,豈不害了總管您……”
花二爺急急接口道:“只要你不提本座曾經離開,有誰知道這些東西不是本座買的?本座所買的東西,除了頭兒,誰敢挑剔?”
中年漢子安心點頭道:“那麼……”
花二爺不待鄭姓漢子話完,身子一閃,雜入人叢,三拐兩拐,倏而消失不見。
同一時候,一名抱著一隻空扁擔,倚在市場一角,作憩息之狀,而一雙眼光卻始終釘在花二爺身上的紫臉漢子,這時眼見花二爺有悄悄溜開之意,臉上神色一動,立即抱著那隻扁擔擠過去,緊跟在花二爺後面,如影隨形般也向人叢中鑽去。
在黃集東北角的土城腳下,有一片雜木林,林中有座香火久絕、殿宇失修的靈宮廟。
這座靈宮廟,早已是人跡罕至,照理說,值此殘冬歲末,積雪盈尺,在這種荒蕪所在,應該更加不會有人前來才對。可是,說來無人肯信,這時,在廟後那排快要傾坍的草房中,其中一間的門縫中,刻下竟隱隱約約的閃動著一雙晶澈而動人的目光。
迎面短牆上,人影一閃,緊接著,一名頭戴皮帽、身穿皮袍的青年漢子自牆頭湧身跳落。
來的這人,正是那名聲稱要去為頭兒補足一味草藥的花二爺。
這時的花二爺,也許是緊張過度的關係,呼吸喘促,臉色發白,值此寒天,額際居然現出汗意。
只見他四下匆匆一掃,然後快步朝那間門扇突然打開的草房中奔入。
草房門扇,迅速合上。草房中,那名一身老婦裝束的女人,這時拉下頭上那幅寬大的破舊包布,露出一張妖豔的面孔和一頭如雲秀髮,口喊一聲:“武雄——”張開雙臂,一躍而前,緊緊將花二爺的脖子一把摟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