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夏紅雲以為文束玉對天絕掌和多疑劍客這兩道名號一定不會陌生,所以,在匆匆說完這幾句之後便沒有再說下去,其實只有天知道,文束玉根本就弄不清誰是什麼“天絕掌”,誰是什麼“多疑劍客”!
夏紅雲以傳音方式向文束玉說出來人名號之後,緩緩轉過臉去道:“此話怎講——咱們是瞎子吃湯糰,彼此心裡有數!閣下如果是個識時務的,現在馬上見風轉舵還來得及!”
鷹鼻老人眼光霎了一陣,忽然將八鼠中的一鼠衣袖一拉,遠遠走去一邊,不知在低聲商量些什麼。
文束玉大感奇怪,悄聲問夏紅雲道:“這廝在鬧什麼玄虛?”
夏紅雲輕笑道:“不然他怎麼會被人叫做‘多疑劍客’?這廝的毛病便是這樣,愈是疑心膽愈小,怯意一生,也就益發疑而難決。老實說,目下形勢對我們甚為不利,我們現在唯一可做的便是儘量胡扯一通,好叫這廝猶豫難決,畏事而退!”
文束玉不相信道:“有這麼簡單?”
夏紅雲微微一笑道:“你等著瞧吧!”
文束王又道:“現在被他拉去一邊的那一鼠是不是九鼠之首?”
夏紅雲搖搖頭道:“不,此人是九鼠中的昏鼠,看上去迷迷糊糊,一副鄉巴佬相,事實上卻是九鼠中的智多星,他們可能在研究我們的身份和商討對策,我們只要不露怯意,保險他們會越研究越糊塗,我敢打賭。”
文束玉以眼角溜去,二人果然仍在密語不休,文束玉看了這等情景,不禁暗暗好笑。
夏紅雲接著說:“多疑劍客這廝雖然是天絕掌老魔的關門徒弟,但在天絕七客之中,還就數這廝成就最高,有人說這廝已得天絕老魔真傳十之六七,我看恐怕還不止此數。好在這廝天性生有不可救藥之弱點,否則倒還真是武林一大禍患呢!”
文束玉本想問一聲:“那位什麼天絕老魔是否尚在人間?”以及“天絕七客除了一個多疑劍客外,其餘六客都是什麼人和什麼人?”他怕這些是人盡皆知的事,問出來也許會招致其幼稚之嘲,所以忍住沒有問出口。
文束玉見多疑劍客向快刀辛立下手,如果僅是為了一幅寶圖,實在犯不著花費如許氣力。“你當時這樣說是何含義?”
夏紅雲詫異道:“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
文束玉聳聳肩腫道:“這有什麼真和假?我要是知道,我還問你做什麼?”
夏紅雲不勝懷疑道:“哪麼你——”
文束玉苦笑接口道:“家父……他老人家一直將我關在深山裡,平常除了練武,便是看書和寫字,好多事還是後來進了雙獅鏢局才聽人說起,叫我如何個知道法?”
文束玉這是一勞永逸的做法,前此,他為種種顧忌,什麼事都充內行,不知道的也不敢問,而今,索性來個總交代,以後再遇上類似情形,他也就可以想問什麼便問什麼了!
夏紅雲見他說得很真切,不禁搖頭一嘆道:“令尊就是這樣一副脾氣,他的一言一行,永遠令人摸不透,在五行十三奇之中,他老人家可說是唯一讓人敬而且畏的一位了。”
文束玉心裡很難過,對於自己的父親,他竟比別人瞭解的還少,他不願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當下勉強笑了一下道:“你扯到哪兒去了?”
夏紅雲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是這樣的……這位多疑劍客由於生性之關係,他無論遇上一件什麼事,只要疑心一起,就非得弄個清楚不可。為了方便於獲得別人的祕密起見,這位多疑劍客除原有的一身武功之外,另外還練成兩項絕技:一是一身超人的輕功;二是無中生有的空空手法。只要他對你身上某件物事動上念頭,無論你收藏得多嚴密,他都能得心應手,易如探囊。所以我說,他若是看中的僅是辛立身上那幅金谷寶圖,在這位多疑劍客而言,根本就不算一回事。”
文束玉恍然大悟。他正待要說什麼時,抬頭忽見多疑劍客與昏鼠正雙雙大踏步向這邊走來,心神一緊,只得住口。
多疑劍客偕昏鼠於二丈開外站定,眼珠轉了轉,乾咳了一聲道:“據說……咳……令師曾倡言要繼九全老人之後,於黃山召開第二次武林大會,這件事傳說已久,最近不知為何……咳咳
文束玉聽得莫名其妙,心想剛剛颳風,忽又下雨,簡直是牛頭馬腳,這廝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在文束玉猜想中,他以為這位多疑劍客與昏鼠商討的結果,一定也採用了夏紅雲那套辦法,“胡扯一通”!目的是希望夏紅雲在不知敵對的情形下“失感”或“失言”,以便從而測定夏紅雲和他二人之來路。
所以,文束玉這時很緊張地望著夏紅雲,他希望夏紅雲不要上當,哪想到多疑劍客問的莫名其妙,夏紅雲答得更是莫名其妙,只見她朝多疑劍客皮笑肉不笑的嘿了一聲,冷冷答道:“吳少安,你管得太多了!”
多疑劍客眼皮連眨數下,忽然堆下一臉笑容,雙拳高高一抱道:“原來是‘花花公子’錢家兩位老弟臺,有眼不識貴人,萬分抱歉,尚望兩位弟臺不要見怪才好。”
夏紅雲冷冷一笑道:“天絕七客在當今武林中得罪個把人還不是家常便飯!”
多疑劍客弄得很尷尬,連說:“錢……老弟……說哪裡話,嗨嗨,咳,再見,再見,別忘了問候令師他老人家好,好,好,再見,再見!”
多疑劍客朝八鼠眼色一使,一路揮手招呼著越河而去。
文束玉看得納罕異常,等多疑劍客領著八鼠去遠,忙向夏紅雲問道:“你們最後說的是些什麼‘山海經’?”
夏紅雲不答,扭頭朝多疑劍客與八鼠去路凝神注視了片刻,直到判定敵人確已去遠,方才轉身過來彎腰大笑道:“真是妙不可言,沒想到他們‘研究’的結果,最後竟將我們誤認做五臺山錢家兄弟,卻又弄不清我們誰是錢家老大,誰是錢家老二。”
文束玉茫然道:“錢家兄弟又是何等樣人,還有,他說‘令師’要繼九全老人之後‘召開第二次黃山武林大會’又是怎麼回事?”
夏紅雲忍住笑說道:“是這樣的,五臺山靈隱寺有位‘普渡上人’,這位上人原為少林寺達摩院首席方丈,嗣因五臺靈隱寺原來之住持不負眾望,五臺千餘寺僧乃公推代表去嵩山少林向少林請來這位高僧。這位普渡上人不但佛法高深,而且有一身絕世武功,外界傳說,普渡上人因見武林中近年中隱有刀兵之象。準備再來一次黃山大會,俾消弭浩劫於無形,而所謂‘花花公子錢家兄弟’便是上人唯一的兩名低家弟子。”
文束王道:“一個被喊成‘花花公子’,其言行之佻達蓋可想見,普渡上人既然是位有道高僧,又怎麼會收錄這樣的弟子?”
夏紅雲嘆了口氣道:“差不多人人都有這種想法,事實上,普渡上人也清楚外界對他那對寶貝弟子的觀感,只不過上人亦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外人無法諒解而已。”
文束玉道:“上人有什麼苦衷?”
夏紅雲道:“錢家兄弟老大叫‘錢克箕’,老二叫‘錢克裘’,武林中都稱之為‘大花’‘二花’而不名,這對寶貝兄弟,仗著一身武功,家中又有用不完的金銀,平常行為,荒唐達於極頂,每天不是茶樓,就是酒樓,只要大爺高興,一天花個千把銀子根本不算一回事,飽暖之餘還歡喜惹點小是小非,別人家看在普渡上人的情面上,多半不與計較,因之這對寶貝兄弟的膽子也就愈來愈大。”
文束玉忍不住插口道:“這兩兄弟的荒唐行為,我暫且不管它,你先說普渡上人為什麼會將這對兄弟收在門下的原因。”
夏紅雲道:“二人的老子,人家均喊為‘錢老太爺’,這位錢老太爺本是朝中一名御史,後來退休了,一心向佛,五臺所有的寺院差不多都經過這位老太爺出資裝修,而向佛之後的錢老太爺事實上也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跟普渡上人早在數十年之前便是一對好友,錢家兄弟可說是上人看著他們長大的,對錢老太爺盛情難卻,上人一方面為了數十年之友誼,一方面為了五臺千百寺僧之香火著想,說不得也就只好犧牲一點了。”
文束玉點點頭道:“原來是這樣的。”
文束玉說著,又問道:“剛才這位多疑劍客既連血屠夫都不放在眼裡,怎麼反倒對普渡上人有著顧忌?難道普渡上人之武功更在血屠夫之上不成?”
夏紅雲搖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說。普渡上人一身武功固已出神入化。但如說定強過血屠夫包斧,那倒也不見得。問題是血屠師徒惡名卓著,武林中不論正邪,都對他們師徒有著不良印象,而普渡上人便不同了,武林中不論僧俗,人人都對這位高僧懷有十分敬意,這份敬意有時與武功並沒有多大關係,人家因為敬仰上人,連帶的,對花家兄弟也就處處加以包涵了。”
二人說著話,眼看天色已經不早,便相偕著折身返回城中,準備繼續搭原船向川西峨嵋進發。
三天之後,在川鄂交界,由建始往川南石柱的驛道上有三騎駿馬正在按轡徐行。三匹馬上,前面坐的是兩名華服少年,後面則是一名書僮模樣的童子。兩名華服少年生相都很端正,二人不但面貌極為酷肖,連所穿衣服都是同一色澤和質地。主僕三人身上都背著一隻布長囊,兩名少年布囊中裝的,似是判官筆一類兵刃,那名書僮的布囊中,沉沉甸甸,塊塊纍纍,則顯然裝的是一袋金銀珠寶。
兩名華服少年之所以控轡緩策,似是為了欣賞古道兩邊的蠻荒野景,這時只見其中一名年事較輕者扭頭大聲道:“大哥,我可真的熬不住啦,你大哥想想,一連三天,不但酒沒有一口喝的,甚至連個像樣的女人也沒有見到過,什麼桃花紅、李花白,那全是一些窮小子們沒錢上酒家,聊以自慰的玩意兒,咱們既不會填詞,又不會做詩,何苦也跟著受這種空心罪?”
另外那名年事稍長者點點頭道:“是的……愚兄也有點乏味了……”
兩兄弟說著,正待揮鞭趕向石柱之際,身後來路上忽然傳來一片急蹄,主僕三人一怔神,不約而同地一致於馬上轉過身來。
遠處沙塵飛揚中,來人約在八九騎之間,來騎馳近,漸漸可以看出跑在最前面的是個鷹鼻老者,後面八騎則是八名肥瘦不一、生相各異的勁裝中年漢子,在看清來人們面目之後,那名年事稍長的華服少年不禁咦了一聲道:“這來的不是計老兒手下的九鼠麼?”
那名年事較輕者皺眉道:“那麼前面這個老傢伙又是誰?”
年事稍長者搖頭道:“眼生得很,既非九鼠之一,又非百穴幻狐曹澤林曹老兒。”
兩兄弟對答至此,來騎業已來至三丈之內,為首那名鷹鼻老者於馬上抬頭之下,也不禁發出一聲驚咦,倏而將坐騎一把帶住。普通人緊急收緩,坐騎負痛,總止不住要在原地旋溜一圈;但這名鷹鼻老者在雙手一勒之下,那匹疾馳中的健馬竟然只是將馬頭一昂,前蹄舉了舉便於當場屹然停定。後面八騎見多疑劍客吳少安勒住坐騎,便也相將—一帶韁停下。
八鼠對多疑劍客吳少安顯然相當畏服,他們在停定後雖已認出前面道中出現的是五臺花花公子錢家兄弟,但卻無人有甚表示。“大花”和“二花”見八鼠忽然對他們兄弟倆如此不敬,不由得心頭均是一陣不快。
二花哼了一聲向大花說道:“這批傢伙莫非是看中咱們小錢身上那一袋財貨吧?”
大花目注多疑劍客微微點頭道:“大有可能,尤其前面這個傢伙的一雙賊眼閃灼不定,看來定非善類。”
多疑劍客給罵得一愣一愣的,發作不好,不發作也不好,同時,多疑劍客此刻心中還存在著另一個疑團,就是三天前在巴東,他與昏鼠均判定那二名差人定屬玩世不恭的五臺花花公子錢家兄弟所飾扮,而最後那二名差人也以花花公子錢家兄弟自居,口吻與態度,均無破綻可尋。可是,三天來,他們一行九騎馬不停蹄,一路上一點都沒有耽擱,最後怎麼反給這對寶貝兄弟走在前頭的呢?
多疑劍客越想越不對勁,五臺錢家兄弟只有一對,如果錢家兄弟是人而不是神,那麼,日前那對差人便屬冒充無疑了。
生性多疑之人,氣量多半狹窄,由於日前那對差人冒充錢家兄弟全出於他跟昏鼠自作聰明所致。所以,多疑劍客現在想起來,心中不由得分外慚恨。多疑劍客這廂因心神旁馳之故,臉色上便不免透著幾分陰晴不定,這種神情瞧在“大花”和“二花”眼中,兩兄弟益發以為這個鷹鼻老傢伙,是在打他們書僮身上那袋金銀財貨的歪主意。
二花性子較為毛躁,這時有點按捺不住,又向大花進言道:“古人說得好:‘先下手者為強,後下手遭殃!’大哥,依小弟之意,與其等這批傢伙發動,倒不如由咱們哥兒倆先來‘驚雷不及掩耳’,說不定還能在這批傢伙身上刮點小小油水——”
大花點頭道:“賢弟之言甚為有理,語雲,非不能也,乃有所不為也,既然情勢如此,嗅們為之可也!”
一對寶貝兄弟口中雖在說著什麼“驚雷不及掩耳”,行動上卻仍然是慢吞吞的,這會兒,協議既定,兩兄弟方才不慌不忙的分別摸向背後那隻判官筆囊。
多疑劍客深知這對寶貝兄弟言行雖荒誕,手底下可一點也不含糊,這時不敢怠慢,連忙於馬上一抱拳,高聲說道:“兩位錢老弟且慢——”
二花一怔道:“什麼,這老傢伙居然也知道咱們兄弟姓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