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冬獵(四)

芳林圍場中。

夜幕四合,涼風陣陣,漫天月光雲影低垂,星河搖搖欲墜。

和禦帳遙遙相對的貴妃帳中,宮婢太監跪了一地,皆是大氣也不敢出。

「啪--」

一隻金盃被重重拂落在地,金盃中盛著的清水被潑出去三丈之遠。

那捧著紅漆木託盤的丫鬟忙跪下,連連磕頭求饒,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娘娘贖罪!」

今晚的芳林宴上,成安帝的九龍御座左右設了兩個屏風寶座。

大燕朝以左為尊,左邊兒的寶座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尹貴妃本欲上前坐在右側,不料成安帝廣袖一揮,竟是將那柔然來的使臣王子指到了上首。

當著眾臣的面兒被下了臉面,尹貴妃只得打碎了牙齒和血吞,見狀,只好滿面含笑地落坐於下首。

等開了宴席,成安帝對謝皇后又是一番極近呵護之態,尹貴妃將之看在眼裡,只覺得心頭怒火中燒。宴飲到了一半,便藉口「身子不適」先行告退了。

當今皇后娘娘出身名門,母族陳郡謝氏根基壯大,難以撼動。這謝皇后乃是成安帝潛邸時的髮妻,生的端莊矜貴,識大體、知禮數,當年也是名動盛京城的一大才女。

成安帝即位這些年,謝皇后每每規勸得當,遇事不偏不倚,是出了名的賢良淑德--恰似是佛堂上高高供著的一尊白玉菩薩,滿面都寫著濟慈濟安,普度眾生。

大燕朝需要一位賢良的國母,成安帝也需要一位賢良的皇后。

可是,成安帝不僅是個帝王,更是個男人。任哪個男人整日對著這尊寶相莊嚴的活菩薩,都難免會提不起閨中趣味。

尹貴妃十五歲那年入宮,仔細算算,在宮闈中已有七年之久。平日裡,尹貴妃在床榻之間極盡媚態,成安帝來者不拒,倒也受用。把一國之君伺候滿意了,自然有源源不斷的無上恩寵賞賜下來。

如此多年相處下來,尹貴妃知道成安帝是個陰沉不定、喜怒無常的性子,自然不敢奢求帝王真心的寵愛。

可令她心寒的是,在成安帝心中,隻為出身陳留謝氏的謝皇后存了區區之地,而她尹貴妃和三千後妃,只不過是成安帝逗悶子的玩物罷了。

正如今晚芳林宴,當著文武百官、各國來使面兒,成安帝撐足了「帝後和諧」的場子,對下首這個小小貴妃,高高端坐的帝王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在諾大宮闈之中,在這位心機深沉的帝王心中,她不過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罷了。

尹貴妃鳳眸裡染著怒火,揚手又掀了帳中一張小幾,小幾上的碟碗瓶罐頓時乒乒乓乓的碎了一地。

一旁肅手立著的的大太監瑞安見了,忙撲上前一把抱住尹貴妃的腿,哭求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哇--」

這帳子正遙遙對著成安帝的禦帳,又不甚隔音,若是被有心人聽見了上報給皇帝,豈不是嫌活的命太長了--找死呢!

只見尹貴妃閉了閉眼,紅脣微動,「方才,平陽侯爺怎會突然出現?」

大太監瑞安一愣,忙道,「回娘娘的話,晚上娘娘離席不久,那芳林宴就散了,想來是侯爺從禦帳中出來,趕巧了--」

尹貴妃抬手打斷,「罷了。」

「今日,義父又有什麼消息遞進來?」

瑞安聽了,一點兒不敢含糊,當即從袖子裡取出一封密信來,雙手奉了上去。

尹貴妃斥道:「給本宮做什麼!你的眼睛是瞎了嗎!還要本宮親閱?!」

瑞安忙伏地,抬手狠狠甩自己了幾個耳光:「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尹貴妃眉眼間皆是不耐煩,「上回的江南災情如何了?」

瑞安伏地道,「娘娘神機妙算,王大人寫信來就是為了這事兒!王大人在信中說,這幾日芳林圍獵,不忍壞了聖上的心情,江南的摺子暫且壓著呢,準備等秋獵一過,找個時候就遞上去。」

原是一個月之前,江南河流恰逢大汛,那新修好的攔河大堤突然決口,兩浙沿河沿海的數個州郡面臨被淹的危險。越州知州裴尚仁匆忙上報災情後,親臨大堤,和上前民眾奮力抗洪,奈何洪水滔滔而來,最後只能被迫分洪到幾個郡縣。

這一個月來,江南道上,數縣良田被毀,百姓受災者不計其數,一時間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眼看著天氣逐漸入冬,據說那些災民們無蔽身之所,無飽腹之物,更無遮蓋取暖之衣被。

前段時間,江南布政使奉旨進宮覲見成安帝,將江浙今年的絲綢鹽鐵一一匯報,竟是獨獨掩下災情不報!等如今災情實在兜不住了,才迫不得已一層層遞了摺子往上報。

尹貴妃聞言不禁冷笑。

每年芳林圍獵之後,成安帝都龍顔大悅,該賞賜的賞賜,該提拔的提拔,這王敬孚倒是瞅準了好時機,打的一副好算盤!

那廂,大太監瑞安又道,「王大人還說,到時候免不了請貴妃娘娘在聖上面前分辨幾句......」

尹貴妃暗想,這還有什麼可分辨的?

如今江南數州縣餓殍滿地,荒墳遍野,眼瞅著就到了年關,那王氏夥同一眾黨羽,幹盡了這喪盡天良的事情,惹了一身腥臊,竟然又讓她來善後!

想到每回都要她在成安帝面前做低下逢迎之狀,幫著一眾黑心黑麵的東西收拾殘局,尹貴妃氣的起伏了兩下。

不料,尹貴妃正欲發怒,卻忽的想起了什麼。

只見宮裝麗人的丹脣溢出一絲笑意,伸了廣袖去扶地上的瑞安,道,「你這奴才,跪著做什麼?快快起來罷。」

瑞安哪敢真教尹貴妃攙扶起來!忙不跌地謝了恩,三下幷做兩下的爬了起來。

尹貴妃撫摸著長長的鎏金多寶護甲,緩緩笑道,「災情一發,當務之急便是籌糧賑災,江浙一帶自古富庶,那些世家大族自然是義不容辭.......本宮聽聞,江浙的江氏一族世代掌管江南織造,也算是一等一的富庶,出糧賑災之事,就從江氏開刀罷。」

瑞安聞言楞了下,旋即磕頭道,「奴才領命。」

大帳的簾子挑開又落下,不遠處的禦帳燈火輝煌,篝火點點。

尹貴妃眯了丹鳳眼,瞧著這一派平靜的夜色,脣邊的笑意漸漸褪了下去。

.......

第二日,清晨。

因著今日蕭讓還要伴駕,扈從成安帝入密林圍獵,平陽侯府帳中的眾人一早便起來了。

這露營地前後左右的帳子裡,都是官宦之家的家眷,顧熙言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睡到日晒三竿,聽見身邊男人起身,索性一同起了床。

昨晚那一桌葷腥,顧熙言隻挑著幾個喜愛的菜色,寥寥用了幾筷子。

今晨,顧熙言起床洗漱梳妝後,坐在花梨木小長桌前一看,才發覺廚房竟是又做了她喜歡的那幾例菜色--脆皮炙羊腿、烤鵪鶉,蜜汁火方,外加一例鯽魚珍玉湯、一例羊奶桃膠血燕。

顧熙言正捧著小碗,一勺一勺的用血燕,那廂蕭讓才梳洗穿戴好了,打簾子出來。

桂媽媽在一旁服侍著,正拿著桃木勺子盛了倆碗鯽魚珍玉湯,端到兩人面前。

只見蕭讓穿了身暮雲灰色短打錦衣,在顧熙言對面兒落了座,拿起瓷碗用了兩口鯽魚湯。

男人一臉神清氣爽的模樣,哪裡還有昨日那副別彆扭扭的陰沉樣子!

那例炙羊腿外皮焦脆,顧熙言最是喜歡。

蕭讓盯著對面兒啃羊腿吃的正香的顧熙言看了半晌,又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菜色,挑眉問道,「這些菜色,不知夫人用起來如何?」

顧熙言正吃的歡實,聞言笑道,「侯爺打來的獵物,自然是鮮嫩美味至極。」

一旁的桂媽媽也笑道,「主母一向是不喜葷腥的,昨晚卻用了好些,想必是喜歡極了的。」

蕭讓挑了挑眉,「哦?」

「那昨日下午,又是誰傳話給本候,說什麼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殺生太多?」

顧熙言聽了,費了好大勁兒菜吧嘴裡的菜嚥下去,訕訕笑了笑,「額......這羊腿真的挺好吃的.......」

說罷,顧熙言把手裡的炙羊腿往對面兒的俊朗男人面前送了送,「不如,侯爺嚐嚐?」

今日,顧熙言穿了一身桃粉色夾襖,下面配著一條淺米色的仙鶴逐日綉銀綫掐絲百褶裙,那上衣的鎖扣一直扣到脖頸處,嚴嚴實實地遮住了一身紅痕。

那三千鴉青的鬢髮被梳成高高的飛仙髻,髮髻上斜插著一隻鳳朝陽銜東珠步搖,正隨著她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晃動著,平白的勾人心神。

蕭讓看著眼前明眸皓齒的美人兒,勾了勾薄脣,「不必,夫人吃得開心,本候就放心了。」

......

等兩人用完了早膳,那廂還未有人來催。

顧熙言望著在金盆中淨手的男人,問道,「侯爺,今日扈從聖上行獵,淮南王妃也一同去嗎?」

蕭讓聞言,頓了頓,「柔然使臣還未離去,王妃自然也是要去一同作陪的。」

昨天一整天,蕭讓的心中都又酸又澀,昨晚回到帳中,更是藉著三分酒氣將美人兒抵在浴桶上一番作弄,百般刁難。

好在,昨夜顧熙言的一番回答,確實取悅到了蕭讓。

繾綣鴛鴦帳中,看著綻放在自己身下的美人兒,蕭讓那一腔醋意漸漸消失於無形,甚至還安慰起了自己--縱然她喜歡那樣的男子又如何?如今還是嫁給他,成了他蕭讓的嫡妻,不是嗎?

顧熙言聽了蕭讓的話,又想起昨日淮南王妃在馬上的英姿,滿眼都是艷羨。

說話的功夫,那廂禦帳中有人來請,蕭讓當即帶著一行近衛匆匆離去。

大帳之中,顧熙言望著面前的那碗羊奶桃膠血燕,不禁重重嘆了口氣--昨日觀禮臺下,輝如公主的一番騎射真真是英姿颯爽極了,就連她這種深閨女子看了,都控制不住地隱隱心動!

只可惜,她生於文官之家,長到這麼大,連馬匹都沒摸過一下,更別提騎射了!

......

今日,各府女眷不必去觀禮臺上觀獵,故而蕭讓走後,顧熙言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消磨。

顧熙言略一思量,決定帶著蕭弘翰去定國公帳中和石氏道謝,石氏素來健談,當即拉著顧熙言不鬆手,兩人說了好一會子話,等出了定國公府的帳子已經是巳時二刻。

這一晃眼,竟是已匆匆過了半日。

到了午膳時分,蕭讓叫了流火來傳話,說是聖上設宴送別柔然使臣,叫主母自行用飯。

昨晚兩人顛鸞倒鳳,蕭讓直直折騰到了半夜,才放顧熙言沉沉睡去。

今日早起,顧熙言本就有些迷迷瞪瞪的,等用了午膳,更是覺得昏昏沉沉,重重倦困襲來。奈何那翰兒是個頗有精神頭的,吃了飯還纏著顧熙言陪他去看小鹿。

顧熙言只好指了紅翡、靛玉陪著蕭弘翰在外帳玩,一手揉著鴉青的髮鬢,轉身去了內帳小憩。

......

等顧熙言從睡夢中昏昏沉沉地睜開眼,已經是申時一刻。

紅翡挑簾子進來,服侍顧熙言穿上了襖裙,正上妝梳髮,顧熙言恍然聽見外帳傳來一陣歡笑聲,不禁輕起紅脣,問道,「外面可是來了客人?」

紅翡伸手將一支多寶比目瓔珞髮簪查到顧熙言髮髻間,聞言笑著解釋道,「小姐,是淮南王妃正在外面陪著四房的小少爺頑呢。」

原來,方才輝如公主到了帳中尋顧熙言,聽丫鬟婆子說主母正在內帳睡午覺,就沒叫人進去打擾她。

輝如公主正轉身欲走,卻見帳子坐著一個俊俏可愛的小郎君,當即逗他玩了起來。

柔然公主性子潑辣不拘束,那蕭弘翰也是個膽大活潑的,看著暉如公主一身異族裝束也不害怕,反倒拉著她的衣角一臉天真道,「美人姐姐,聽說淮南王爺娶了一位外族的王妃娘娘,難道就是你嗎?」

暉如公主和身後的兩個柔然侍女當即便笑的不能自已,逗了蕭弘翰幾句,幾人竟是玩的火熱。

故而,等顧熙言梳妝打扮好了,挑簾子出去,便看到兩人正一人拿著一個魯班鎖,皆是滿面愁眉不解,還時不時警惕的看對方一眼,生怕對方搶先一步解出來。

顧熙言頓時忍俊不禁,笑道,「見過王妃娘娘。妾身失禮,叫王妃久等了。」

那輝如公主見了顧熙言醒了,站起來道,「平陽侯夫人,不必多禮。本公主剛剛送走了家兄和柔然使臣,一人在帳中待者,甚是無聊,便一時興起,來看看平陽侯夫人在做什麼。」

顧熙言不好意思道,「妾身也在帳中待了大半日了。」

輝如公主當即拍了下掌,道,「如今身處皇帝陛下的芳林圍場中,甚是難得。想來,盛京城中很少有這圍場中的無邊曠野,不如夫人與本公主出去騎馬散心一番。」

顧熙言聽到「騎馬」兩字,立刻一陣心癢癢,不知不覺,腦海之中又浮現出昨日那銀衣少年郎在馬上馳騁,箭無虛發的颯爽英姿,當即紅了一張小臉兒。

輝如公主見顧熙言遲遲不回答,反而紅了雙頰,疑惑道,「平陽侯夫人,為何臉紅?」

顧熙言忙擺擺手,「妾身剛剛睡醒,還不甚清醒......王妃不必在意妾身。」

那廂,蕭弘翰還在和手裡的魯班鎖鬥智鬥勇,方才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如何解開這魯班鎖,耗費了心神,此時頗覺得有些睏倦。於是揉著眼睛,抬頭衝顧熙言吶吶道,「嫂嫂,翰兒有些困了.....」

一旁的靛玉聽了,當即一喜,高興地恨不能大笑兩聲。

午膳過後,紅翡、靛玉陪著這小淘氣玩了半天,可憐兩個大丫鬟接連打了幾十個哈欠,翰兒卻依舊精神得很,這會子竟是終於又睡意了!

顧熙言正發愁一會兒和輝如公主出去,無處安置蕭弘翰,聽了這倦意滿滿的小奶音,當即指了幾個媽媽,陪著蕭弘翰去側帳子裡午睡。

「不怕公主笑話,妾身.......並不會騎馬。」顧熙言不好意思道。

輝如公主聽這話,略吃了一驚,堂堂平陽侯爺的夫人,竟然騎馬也不會!

可轉念一想,這大燕朝閨中女子大多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再看看看顧熙言周身柔柔弱弱的嬌軟模樣,便覺得也算正常。

只見輝如公主擺擺手道,「騎馬又有何難?今日跟著本公主出去,保證把夫人給教會了!」

見顧熙言雙目放光,就要跟著輝如公主去騎馬,紅翡和靛玉立刻瞌睡蟲退散,忙上前好言好語地勸說了兩句。

可顧熙言是鐵了心了執意要去,兩人又當即道「小姐若是非要去也可以,只是奴婢們要貼身跟隨著。若是小姐不讓奴婢們跟著,奴婢們就算打死也絕不叫小姐出帳門。」

顧熙言聽了,真真哭笑不得,只能由著兩人跟著出了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