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趙玄滿心的恐懼與擔憂,在小狐狸溫情的撫慰中漸漸消退。
他象徵性地打了他兩下屁股,以示懲罰,然後轉身回山洞。
周允晟不幹了,四隻爪子用力踢蹬,小腦袋衝地面一點一點的,提醒他別忘了自己千辛萬苦捉來的獵物。
牠一身雪白皮毛在叢林裡很不實用,便是在漆黑的夜色中也頗為醒目。那些小型動物不等牠靠近就聞風而逃,幾次撲空之後,牠不得不在枯葉叢裡翻滾了幾圈,借滿身落葉當掩護,這才補住一隻肥碩的山雞。
愛人受了傷,自然要吃得好一點,多補充些體力。
趙玄看了看比小狐狸還要大的獵物,擰眉問道:「你忽然跑走就是為了幫我找吃的?」
周允晟「嗷嗚」叫了兩聲,還挺了挺小胸脯。
變成一隻袖珍狐妖,而且沒有法力,牠這輩子和上輩子一樣,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躲在愛人的羽翼之下接受保護,這讓牠感到極為羞恥和挫敗。愛人能為牠毫不猶豫地往斷崖下跳,牠只是為他捉一隻山雞當晚餐,又能算得了什麼?等牠化為人形,自是要以身相許,傾力相報。
趙玄又是氣惱,又是感動,用力捏了捏小狐狸沾滿泥土的小爪子,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真是栽在這小東西手裡了,管牠是人是獸,有沒有未來,這輩子他要定牠了。
「璃兒竟然能捉住這麼大的一隻山雞,真厲害,幸好有你,否則今天晚上我們就得挨餓了。」在小狐狸渴盼目光的注視下,趙玄昧著良心誇獎。
周允晟開心了,一面揮舞前爪,一面「吱吱吱」地叫,用獸語述說自己補捉獵物的過程。趙玄撿起山雞,慢慢朝洞內走,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卻「嗯嗯啊啊」地應和,還很給面子地笑兩聲。
聽見攝政王爽朗的笑聲,歐陽明月眸色微微一暗,心道定是那小畜牲回來了,轉頭一看,果然見到高大健碩的男人,一首抱著雪狐,一手拎著山雞,漫步而入。
「璃兒並未離開,牠見本王受了傷,便給本王打獵去了。」不管多成熟穩重的男人,也有幼稚的一面,趙玄也不例外。
想到這女人剛才還說小狐狸是因為嚮往叢林的生活而逃離自己,他就氣悶。現在小狐狸回來了,立即板著臉解釋,目中滿是驕傲。
歐陽明月調教了雪狐好幾個月,也不見牠對自己表示親近之意,到攝政王手裡才多久?竟就懂得忠心護主了。她勉強笑應,實則把雪狐恨進了骨子裡,心道這畜牲不但忘恩負義,還要擋她的路,早晚得找個機會捏死牠。
小東西去而複返,趙玄別提多高興,之前什麼事都不想幹,現在卻忙得不亦樂乎。一會兒打水,一會兒撿柴,一會疊灶,務必要讓小東西過得舒舒服服。他向歐陽明月借了一粒火種,另生了一堆火,又撿了一塊中間凹陷的大石頭當鍋,燒了些沸水,一半澆淋在山雞上,方便褪毛,一半放置在一旁備用。
一人一獸合力將山雞的毛拔乾淨,剖開肚子,掏乾內臟,然後用樹枝串好放在火上烤。
毆陽明月主動給了他們一點鹽巴,趙玄也不白拿她的,解下腰間的玉珮扔過去,算是報酬。
山雞很快烤得焦黃,還「滴滴答答」往下淌油,濃鬱的香味在空氣中飄盪,令人食指大動。
歐陽明月就著烤雞的香味啃乾糧,臉色十分難看。若別人不給,她自然不會厚著臉皮去討一口吃的,只得忍耐。如今天色已晚,外面有猛獸和狼群出沒,幕後黑手很可能派了另一批死士前來截殺攝政王,她雖然自詡武藝高強,卻也不會為了口腹之慾貿然出去送死。
她看了攝政王一眼,見對方絲毫沒有邀請自己共進晚餐的意思,不禁暗暗搖頭。此人是她平生見過最無情無義的男人,沒有之一。她好歹救了他兩次,又借給他傷藥,他竟一點也不懂得感恩。物似主人形,難怪小白那畜牲與他如此投緣。
雖然腹誹不止,但她卻更堅定了要征服這個男人的念頭。
她向來喜歡有難度的挑戰,也想看一看這個冷血無情的男人為她瘋狂的模樣。
另一頭,周允晟已經快被烤雞的香味饞死了。
牠圍著篝火轉來轉去,一會兒衝趙玄「嗷嗚」叫喚,一會兒衝篝火「嗷嗚」叫喚,嘴角「滴滴答答」流下許多唾液,小模樣十分滑稽。牠顯然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經毀了,又管不住身體中殘留的獸性,乾脆破罐破摔,奔到抿嘴忍笑的愛人身邊,用牙齒叼住他衣袖催促。
「瞧你這饞樣。」趙玄揉了揉小狐狸毛茸茸的腦袋,終於忍不住低笑出聲。他把烤雞放置在洗乾淨的芭蕉葉上,削成薄薄的肉片,見小狐狸迫不及待地去叼,連忙捏住牠小嘴,斥道:「慢著點,等放涼了再吃,不然又該把舌頭燙壞了。」
周允晟伸出爪子摳撓旁邊的岩石,勉強按捺住了撲過去的衝動。
趙玄把鹽巴細細撒在肉片上,等熱氣稍微散去,這才撚了一片喂給小狐狸,還用指腹擦了擦牠嘴角的唾液,然後自己吃了一片。一人一獸,你一片我一片,慢慢分享著食物。只剩最後一片的時候,趙玄理所當然地喂給小狐狸,卻又被牠用小爪子推回去,小狐狸一面眨著水汪汪的眼睛,一面「嗚嗚」叫喚,意思是你吃吧。
「你吃,我不餓。」趙玄漆黑的眼眸裡滿是柔情蜜意。
我也不餓,你吃。我狐小,胃也小。
周允晟拍了拍小肚子,把臉撇到一邊。
趙玄嘴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將小狐狸一把撈入懷中,捏著牠下顎將肉片塞進去,末了狠狠親了牠兩口,倚靠在岩石上滿足地嘆氣。
歐陽明月一直在暗中觀察一人一獸的互動,為雪狐的聰明絕頂感到驚訝,也為攝政王對牠的寵愛感到嫉妒。但是很快,她發現自己連嫉妒都有些無力。趙玄哪裡是把雪狐當寵物養,分明是供著一尊小祖宗。他隨身並未攜帶乾糧、傷藥、火摺子、水囊等必備的生存工具,然而腰間的錦囊裡卻藏著一條小手帕、一把小梳子、一件小披風,外加一條一尺見方的小棉備,上面繡滿小蝴蝶、小昆蟲,滿是童趣,與他冷冽威嚴的氣質迥然相異。
這些東西是給誰用的不言而喻。方才燒開的熱水已經散了些熱氣,溫度正好,他把小手帕浸濕,細細給雪狐擦拭皮毛和小爪子,動作非常輕柔,完了舉起小梳子一寸一寸給雪狐順毛,然後將鮮紅的小披風罩在他頭頂,繫好小細帶,又用小棉被把對方嚴嚴實實裹住,往衣襟裡放,這才算是安置妥當了,自己反倒是隨意往堅硬冰冷的岩石上一靠,準備睡覺。
歐陽明月差點看紅了雙眼,恨不得跟雪狐互換一下才好。她從來不缺男人的體貼與關愛,但體貼關愛到這種程度,當真十分鮮見,若是攝政王願意把花費在雪狐身上的心力均出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來對待一個女人,怕是沒人能逃脫他的溫柔寵溺。
越想越覺得不甘,歐陽明月和衣躺在火堆邊,輾轉難眠。
月落日昇,天邊不知不覺泛出魚肚白,洞外雖然偶有猛獸經過,但看見火光紛紛退避,預想中的死士並未出現,蓋因攝政王的親衛軍已把圍場牢牢控制住,一面派遣精銳部隊全力營救主上,一面徹查暗殺事件。
聽見逐漸逼近的腳步聲,趙玄立即翻身而起,先打開衣襟查看,見小狐狸縮在小棉被裡睡得正香,冷厲的表情這才轉為溫柔。歐陽明月也第一時間清醒過來,言道:「王爺您先躲起來,我去看看情況。」
趙玄拒絕了她的提議,大步走出去:「不用,那是本王的暗衛。」他們吹響了暗哨,低頻率的哨音唯有經過特殊訓練的人才能聽見,可在千里之外分辨敵我抑或傳遞消息。
歐陽明月擰著眉頭跟隨在他身後,轉出密林,果然看見一列暗衛出現在前方,袍角繡著王府獨有的圖騰。
一行人謝罪後立馬攙扶著主子離開,完全把歐陽明月忘到腦後,若非她腳程快,怕是已經走丟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懸崖,歐陽明月已經做好了一路走回去的準備。她半點也不敢指望攝政王懂德憐香惜玉,他的憐惜與溫柔全給了小畜牲,一絲一毫也未留給旁人。
果然,攝政王乘坐馬車逍遙而去,竟連個招乎都不打,那雪狐還趴在窗戶上好一通「吱吱吱」地亂叫,像在挑釁抑或嘲笑。歐陽明月臉色鐵青地躺在地上,暗暗把攝政王和雪狐詛咒了幾百遍,等體力稍微恢復了才踉蹌著爬起來,尋找下山的路。
所幸白漣還記著她,多番詢問之下騎馬找來,將她馱了回去。
攝政王遇刺乃天元國頭等要案,大家明面上支持徹查,暗地裡卻心思各異。有人惶惶不可終日,有人額手稱慶,還有人氣急敗壞失望透頂。
想讓自己死的人是誰,趙玄心中非常清楚。
他活了半輩子經歷過的暗殺不計其數,以往只覺得好玩,這次卻怒不可遏。
他們千不該萬不該把小狐狸往斷崖下拋,這比直接要他的命還令他無法忍受。
「全殺了,一個不留。」他大馬金刀地坐在軟榻上,臂彎裡兜著沉睡的小狐狸,一名太醫正跪在腳邊幫他重新包紮傷口。
堂下站著幾名殺氣騰騰的將士,聞廳此言領命而去,也不管有沒有證據,把所有嫌疑人全抓了,先動用酷刑逼供,然後拖出午門腰斬。
攝政王回府不到兩個時辰,朝堂上便少了幾名文武官員,京畿衛與五城兵馬司的各大要職全都換上了他的心腹,連宮中禁衛也輪換一圈,剔除了許多人手。如此大的動作,等同於把皇城翻了個底兒朝天,這是素來低調平和的攝政王絕不會幹的事。
嘶,這是明目張膽地不把皇上放在眼裡啊。攝政王這回受了什麼刺激?往年被刺殺過好幾回,回回凶險萬分,也沒像今次這般暴怒啊?眾臣龜縮在家,內心惴惴不安。
趙宗政的內心同樣很不平靜,不等太醫回宮覆命便帶著國師親自上門探望。
國師名叫長祈,當趙宗政還是太子時,便授命教導於他,在玄學領域頗有建樹,於治國之道卻一無所知,乃真正不染塵俗的仙人。趙宗政對他極為信任,做任何事之前都願意聽取他的意見。
「先生,您不是說攝政王氣數將盡?怎麼他現在反倒比以前更張狂?朕辛苦培養了許多年的勢力,這次全葬送在他手裡!」趙宗政雙拳緊握,咬牙開口。
長祈淡笑答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皇上,您請耐心等候,臣下數月前觀他面相,已顯窮途末路之兆。他現在越是張狂,氣運消耗得也就極快。」
趙宗政自是對長祈的斷言深信不疑,焦躁的心情隨著滾滾車輪趨於平靜。片刻後,二人到達王府門前,被匆匆趕來的王寶迎進正廳。
與此同時,周允晟感覺到一股極其危險的氣息正在逼進,渾身的毛盡數炸開,四肢也不受控制地顫抖。這是妖獸遇見天師時的自然反應,牠無力控制,狠狠咬破舌尖才勉強鎮定下來,從愛人懷裡跳出去,順著灌木叢跑遠。
趙玄大驚失色,撇下廳中貴客前去追逐,好不容易把小狐狸堵在假山洞裡,見他捲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鼻端還發出驚懼不已的嚶嚀,頓時心痛如絞。
這究竟是怎麼了?剛才好好端端的。
「璃兒莫怕,有我在,誰也不能傷害你。快出來,到我懷裡來。」趙玄蹲在洞口衝小狐狸招手。
周允晟一邊嗚咽一邊搖頭。
牠能感覺得到,上輩子殺死牠的人就在府中,若是跟隨愛人出去,必定要與之碰面。牠現在妖丹受損,法力全無,等同於案板上的魚肉,只能任由對方宰割。對方法力高深,手段莫測,即便愛人是權傾天下的攝政王,也未必能護得住自己。
「王爺,小主子像是受驚不小,之前是不是誰嚇著牠了?」王寶憂心忡忡地詢問。
趙玄心煩意亂,直接伸手去撈小狐狸,卻被牠亮出爪子撓了一把,手背留下兩道細細的血痕。
這是牠第一次做出傷害自己的事,由此可見牠害怕到何種程度。
趙玄不敢再逼牠,輕聲細語地安慰:「璃兒乖,快出來,你就是要躲,也不能躲在這種地方。洞裡潮濕寒涼,又頗多蛇蟲鼠蟻,雖然傷不到你,爬到耳朵裡卻是麻煩了。我帶你去書房,咱們躲進書房的暗室可好?」
周允晟聞聽此言,連忙抬起前爪撓了撓耳朵,目中流鏤出遲疑之色。
小狐狸果然聽得懂人言,牠絕不是普通的雪狐。
趙玄心中又喜又憂,張開雙臂,耐心地等待小狐狸朝自己走出去。
躲在暗室自然比躲在洞中舒坦,周允晟只考慮了片刻就慢慢走出去,熟門熟路地往愛人懷裡鑽,末了伸出舌尖舔舐他滲血的手背,鼻端發出細微的嚶嚀,似是十分愧疚。
「一點小傷,無礙。」趙玄反手握住牠的小爪子,置於脣邊啄吻,探問道:「璃兒在害怕誰?是不是府中之人?」
在府內居住了好幾個月,從未見牠如此失態,那便與府中之人無關,定是外來者。
剛思及此處,一名內侍匆匆跑過來回稟:「王爺,皇上和國師來探望您,此刻正在前廳等候。」
趙宗政?國師?
趙玄眸色微暗,已有了幾分猜測,隨即淡淡擺手:「告訴他們本王稍候便來。」話落大步前往書房,打開隱藏在牆壁裡的暗門,帶小狐狸入內。
暗室裡放著許多書冊、箱籠、兵器,還有幾把椅子並一張桌子,看上去十分整潔乾淨。實則此間暗室的下方還有一道扶梯,沿梯而下便是佔地廣闊的訓練場和刑訊室,另存許多暗衛把守,乃攝政王府最隱祕也最緊要的地界。除去幾名心腹,趙玄從未帶人來過。
「把兵器全收了,璃兒玩心重,若本王不在,恐會傷到牠自己。」趙玄指著掛滿兵器的木架吩咐,末了親自把桌面擦乾淨,鋪上柔軟的被褥,把小狐狸放上去,拍打牠圓圓的小腦袋叮囑。「我去去就來,此處隱祕,誰也找不到,莫怕。」
周允晟「嗚嗚」兩聲算作答應。
趙玄打開擺在牆角的一口小箱子,裡面堆滿了夜明珠,將光線昏暗的密室照射得非常明亮。挑檢出最大最圓的一顆放入小狐狸懷中,以便分散牠注意力,趙玄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走到書房門口似想到什麼,又急急跑去臥室,取了幾隻布偶並一碟牛肉乾,同樣送去密室,又派遣了許多暗衛重重看守此處。
「裡裡外外全是暗衛,應能護你無虞。害怕了就抱著小老虎,它會代替我保護你。這牛肉乾不能多吃,太硬了,會嚼壞牙齒,而且也不好消化。你乖乖的,我很快就回來。」他不厭其煩地叮囑了一番,又親了親小狐狸滿是驚惶的獸瞳,這才開門離去。
呸,我堂堂狐妖,竟淪落到需要一隻布藝老虎保護的程度?你當我三歲小孩呢?
周允晟「吱吱吱」地抗議,然後瞅了瞅懷裡的夜明珠和小老虎,終是按捺不住獸性,「嗷嗚」一聲撲過去,抱著珠子翻滾了幾圈,又抱著小老虎翻滾了幾圈,小模樣比三歲的孩子都不如。
有了愛人無微不至的保護,牠已經從滅頂的恐懼感中掙脫,心道這輩子我沒吸任何人的陽氣,國師應該看不出端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