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46章

紅蓼其實幷沒有怎麼把姬浩然放在眼裡,在她的印象中,姬浩然說起來戰功赫赫,英雄豪傑,其實顧唸的東西太多,是個很好拿捏的人。

不說別的,就說認自己作妹妹這件事,幾個方面一逼迫,他再生氣不甘,還不是捏著鼻子認下了?

她疑惑的是,忠勇侯府與宋府素無來往,姬浩然怎麼會忽然到這裡來拜訪?慌亂的是,被姬浩然發現姬悠然的存在該怎麼辦。

紅蓼的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忠勇侯會不會已經私下和姬悠然相認了?很快被她否認:不可能,忠勇侯哪有機會見到宋家養在深閨的女兒家?而且,姬悠然的記憶應該已經被曼陀羅摧毀得差不多了。

她的心定了下來,看到宋家人都看向她,含笑道:「在貴府叨擾許久,大哥許是不放心。」

董太夫人絲毫沒有懷疑她的話,笑道:「賢兄妹當真是手足情深。」

紅蓼抿著嘴笑。

宋姮偏頭看見,訝道:「姬姑娘笑起來的模樣和姐……和她真像。」

紅蓼的笑容僵住了,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宋姮改口說的「她」是誰,她自然知道。

姬悠然,除了她,還能有誰?

紅蓼從小沒有父親,跟著常媽媽在姬家的莊子裡長大,十二歲那年,被剛剛出父孝的姬家大姑娘姬悠然選中,跟在她身邊。

紅蓼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姬悠然時的情景。小姑娘穿一身春水碧色的騎裝,一馬當先,馳騁在揚著沙土的村道上。灰濛濛的古道,零星的綠意,一片混沌中,唯有她新雪般的肌膚白得耀眼。

駿馬揚蹄,一聲長嘶,在一群待選的女孩兒面前停下。她身後的隨從也跟著勒馬停下。等待許久的女孩兒們終於看清了她的模樣。

這是何等精緻美麗的一張容顔:濃密的秀髮被高高束起,露出輪廓柔美的鵝蛋臉,遠山為眉,桃花為目,翹鼻櫻脣,五官每一處都彷彿上天的恩賜。

紅蓼一下子就被震撼了,呆呆地看著,一動都不能動,腦中只剩一個念頭:天下竟有這般尊貴好看的女孩兒!若有一日自己能像她一樣,死也甘心。

小姑娘似乎早就習慣了被人矚目,高高坐於馬上,漂亮的桃花眼兒水波盈盈,含著笑意,聲音帶著小女孩特有的軟糯甜美:「就是她們嗎?」

莊子的管事陪著笑:「是,合適的女孩子都在這裡了。」

小姑娘梭巡一圈,目光落到紅蓼面上。紅蓼的心止不住狂跳起來,期盼地看向對方。娘告訴過她,如果能被姬家大姑娘選中,她就能脫離莊子,過上好日子了。

小姑娘將馬鞭向她一指,歪著腦袋打量她:「她的嘴巴和鼻子長得和我有些像。」

管事忙推了推她。她學著娘教她的禮,給小姑娘磕了一個頭:「紅蓼見過姑娘。」

小姑娘回頭看向跟著她過來的婦人:「芳嫂,六叔拜託我收下的人是不是就叫紅蓼?」

婦人笑著點了點頭:「六老爺說了,常媽媽的女兒,十二歲,名字叫紅蓼。」

管事推了紅蓼出來,討好地道:「就是她,最是伶俐不過的一個丫頭。」

小姑娘就衝著紅蓼笑:「紅蓼,以後你跟著我好不好?」

眉眼盈盈,笑容燦爛,一瞬間,紅蓼只覺心尖被什麼擊中,有萬千繁花在眼前盛開,呆呆地應了聲:「好。」

跟著小姑娘的日子,彷彿一下子到了天堂。小姑娘身份尊貴,是忠勇侯唯一的妹妹,老太爺,老太太最寵愛的孫女,也是所有姬家人的掌上明珠。日常起居,吃穿用度,無一不是頂尖的。家裡得了什麼好東西,更是盡著小姑娘挑。

她名義上是小姑娘的婢女,對方卻幾乎不要她做什麼,只要她陪著讀書騎馬,幾乎當作副小姐一般養著,享盡了富貴。

很長一段時間,紅蓼都覺得自己遇到了仙女,對小姑娘又是感激又是欣羨,羨慕到極點,便不自覺地模仿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兩人長得本有幾分相似,時間長了,她竟得了幾分神韻。

直到那一日,娘告訴了她對方選中她背後的真相,感激變成了怨憤,欣羨化作了妒恨不平。這些都是她本該得的,結果卻要被人當做恩賞賜給她,何其可笑?

她恨小姑娘,恨這個生來優渥,受盡寵愛的不知愁少女。憑什麼,別人在苦苦掙扎時,她卻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一切,就因為她投了個好胎嗎?

可這恨她隻敢埋在心底,她只是一個奴僕,能把高高在上的主人怎麼樣?卻沒想到,兩年後,上天憐憫她,賜給了她千載難逢的機會。

胡人破城,深恨屢次打敗他們的忠勇侯父子,姬家滿門遭到殘殺,只餘那個弱質芊芊的小少女,躲在枯井中逃過一劫。那時,紅蓼恰好和前來看她的常媽媽出門,躲過一劫。

數天後,她們尋到站在姬家的斷壁殘垣間,悲痛欲絕的少女,勸說她踏上進京尋親之路。一路上,她一點點博取處於脆弱情緒中的少女的信任,探到了對方埋葬親人之所,以及所知的京城忠勇侯府的情況,又以開解少女為由,讓她回憶了許多小時候的溫馨記憶。

一切準備就緒,她和常媽媽終於在保定實施了她們準備已久的計劃。

她們成功了,她終於如願頂替了小姑娘的地位,成為忠勇侯府中最尊貴的那個姑娘,卻還只能扮演對方的影子,抹不去屈身為奴的屈辱。更沒有想到,小姑娘如此命大,竟沒有死!

曾經的陰影又開始籠罩在她頭頂,彷彿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說:你只是一個贋品,永遠也比不上她!

這會兒,聽到宋姮說自己像對方,她怎能不惱?

宋姮卻毫無所覺,摸了摸下巴道:「其實也不是太像。畢竟像她這樣好看的人,全天下也沒有第二個了吧。」

紅蓼更惱了,連笑容都掛不住了,冷冷道:「宋二姑娘,這話在我面前說得,以後在貴人面前,可說不得。」

宋姮道:「在貴人面前我自然不會說,你以為我傻啊。」

紅蓼大怒:她這話什麼意思,是看不起自己的身份嗎?

宋姮渾然不覺自己說話得罪了人,一心想著剛剛高媽媽的話,沒心思和她多說,對董太夫人匆匆一禮道:「祖母,我還有事,先走了。」

董太夫人道:「站住。」

宋姮急了:「祖母,我真有急事。」

急事,她能有什麼急事?還不是剛剛聽說有人要刁難那騙子,想過去解圍?也不知那騙子給她灌了什麼**湯,到這個地步了,阿姮還一心想著她,連是非曲直都不顧了。

董太夫人知道宋姮的脾氣,沒有直接說不行,只道:「我也有事要吩咐你。」

宋姮問:「您有什麼吩咐?」

董太夫人道:「等我見過忠勇侯爺,再和你細說。」

宋姮跺腳:「祖母!」

董太夫人不為所動:「阿姮連祖母的話都不聽了嗎?」

宋姮急道:「祖母,那我等會兒再來找您,我……」

「放肆!」董太夫人聲音嚴厲起來,「高媽媽,找人看住她,不許她亂跑。」

「祖母!」宋姮不可思議地看向她。

紅蓼在一邊露出笑容,宋家的太夫人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對那位深惡而痛絕之。她可是好好「勸說」過宋嬈一番,看現在誰還能救得了那位?

想到曾經高高在上的主人被打落雲端,成為別人眼中的騙子,被踐踏,被欺辱,她心中既憐憫,又有一陣奇異的快意。

沒有什麼,比看著玉碎花揉更叫人愉快的事了。

正在這時,一個小丫鬟跑進院子稟告道:「太夫人,忠勇侯爺進來後,中途被香椽截住,往關押大姑娘的思靜館去了。」

糟糕!紅蓼臉色驟變,不等董太夫人發話,失聲道:「我們去看看。」

思靜館外,氣氛幾乎凝滯。

周媽媽被宋嬈叫來兩個婆子死死摁著,春暖抱著包袱在一邊急得團團轉。

從看門的婆子身上搶下來的鑰匙有一大串,宋嬈的丫鬟一把一把試,花了些時間才找對鑰匙,打開銅鎖。宋嬈上前,「砰」一聲,粗暴地推開屋門。

陽光照入室內,眾人的目光跟著看了進去,一時齊齊呼吸一頓。

空蕩蕩的屋,結著蛛網的墻,桌椅殘舊,一切都帶著衰敗死寂的氣息,唯獨坐在桌旁的少女雪膚玉顔,笑容恬淡,陽光下,鮮活而明麗,如一幅最優美的畫卷,令人憑空生起不忍毀了這份美好之心。

宋嬈回過神來,見四周諸人都看待在那裡,想到紅蓼的話,一時妒火攻心,眼睛都快滴出血來了:憑什麼?自己被害得容貌毀去,前途盡毀,這個騙子卻還可以憑著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她哪來的臉?

宋嬈死死地盯著初妍的臉,驀地揚起手,尖利的指甲閃過寒光,向初妍吹彈得破的臉蛋揮去。

初妍不知被屋外什麼吸引了注意力,沒有看宋嬈。等到感覺到眼前罩下的黑影,她反應過來,匆忙將頭一偏,只堪堪避過掌摑,掌風刮臉,宋嬈尖利的小指指甲在她臉上劃過。

嬌嫩的臉頰上立刻出現一條血痕,鮮紅的血珠沁出,在雪白的肌膚上分外鮮明。

「悠然!」驚痛憤怒的吼聲遠遠響起,幾乎片刻,便近在耳邊。一個高大的黑影旋風般撲入屋中。

宋嬈只覺一股大力掃過,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飛了出去,狠狠地撞在髒汙的墻上,又重重跌在地上。劇烈的疼痛從後背襲來,彷彿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般,再忍不住,「哇」的一下噴出一口血來。

她眼冒金星地抬起頭來,發現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氣宇軒昂的高大青年,銀冠玉帶,卓然而立,披一件玄色綉銀氅衣,腰間懸著一柄鏤銀鑲玉石的佩劍,站在初妍面前,望著她臉上新鮮的血痕,神色驚怒。

這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宋嬈又氣又恨,又覺驚懼。看這人的打扮,便知他絕非一般人。

宋嬈的丫鬟和幾個婆子見宋嬈吐血,嚇得魂飛魄散,想進來扶宋嬈。兩個鐵塔似的護衛往門口一攔,錚然拔刀,頓時把她們嚇得不敢動彈。

初妍的神色卻冷淡之極,站起,向青年盈盈行禮道:「姬侯爺。」

姬浩然被這一聲「姬侯爺」刺痛了,眼底露出受傷之色,喃喃道:「悠然,宋家欺負你,你跟我回去。」

初妍問:「姬侯爺叫的誰?又以什麼身份帶我回去?」

姬浩然急道:「你是我的妹妹,我自然是以忠勇侯府小姐的身份帶你回去。」

初妍微微一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忠勇侯府從來只有一個小姐,府上既然已經有了一個小姐,又從哪裡冒出第二個來?」

姬浩然被問住了,楞在那裡。

姬浩然這是還不願處置紅蓼嗎?

初妍抿了抿脣,輕聲道:「侯爺回去吧,我留在宋家,也許會受一些皮肉之苦,卻終究沒有性命之憂。」

姬浩然怔怔地看著眼前荏弱嬌柔的少女,她靜靜地立在那裡,原本白玉無瑕的臉上凝了一條血痕,觸目驚心,偏偏臉上的神情卻那般平靜決絕,決絕得令人心驚。

她……對他失望了?

姬浩然驀地大慟:他的妹妹,全家從小疼到大,連根頭髮絲都捨不得碰的妹妹,原本該捧在掌心,千嬌萬寵,卻遭受了那麼多本不該她承受的傷害。而他這個做哥哥的,明明找到了她,卻不敢將她接回,不敢為她報仇,害得她在宋家這樣被人欺負!

他都做了什麼?他這樣做,和那些傷害她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妹妹出生時,他明明發過誓,要好好保護她,讓她一生無憂的。

不就是和那人撕破臉嗎?大不了魚死網破。他堂堂男兒,這些年早就受夠了鳥氣,總不成一直這麼下去,畏首畏尾的,還要讓對一切渾然不知的妹妹承擔這一切?休說娘親清醒過來,知道一切後不會原諒他;便是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悠然……」他下了決心,正要開口,身後傳來一聲略有些尖利的叫聲:「哥哥!」

姬浩然回頭,看到了紅蓼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因趕得急,她鬢髮有些散亂,白晰的額角沁出了細細的汗珠:「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姬浩然臉色一沉,沙場洗禮出的煞氣頓現:「誰是你哥哥?」

紅蓼一驚,很快鎮定下來,眼含警告地強笑道:「哥哥在說什麼笑話呢?你就不怕……」

姬浩然不待她說完,下令道:「把這個賤婢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