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滿室寂靜中,少年天子帶笑的聲音分外清晰。隨著話聲,衛昀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驚得一室的人都跟著立起。
所有人的視綫都落到了初妍和樑六孃的身上,猜測著衛昀這般親暱的語氣究竟是對誰。
應該是樑六娘吧,畢竟是樑太后的孃家人,算是陛下的表侄女,陛下和她關係親近也不足為奇。
初妍額角突突地跳:這傢伙還是這樣,一點都不知道避嫌。好好的端午佳節,他不在宮中陪著樑太后,還有他的皇后美人過節,跑到這裡來湊什麼熱鬧?
樑六娘更是腿都軟了:陛下這是怎麼了?別人不知道,她自己還能不知道,陛下的脾氣陰晴不定,折騰人的法子層出不窮,她見到他,素來如老鼠見了貓兒一般,從來沒敢親近過。眼下忽然鬧這麼一出,他又想做什麼了?
見衛昀似乎想向她走來,樑六娘越發害怕,拉了拉初妍,兩人一齊下拜:「參見陛下。」
衛昀看著她們,和顔悅色地揮了揮手:「起來吧,朕微服至此,不需多禮。」總算沒有走下來。
初妍和樑六娘站起,抬頭尋自己的座位。尤鵑向她們招手,她在自己身旁幫她們留了空位。初妍正要和樑六娘一起過去,衛昀道:「坐朕這邊來。」
兩人都僵住,抬眸看去,果見衛昀旁邊還空著一席,與他的席位幾乎只有一臂之遙。
四周的目光全落到了她們身上,確切地說,是落到了樑六娘身上。
樑六娘一副快暈過去的表情,抖著嗓子問:「陛下,是,是在叫我?」
衛昀沒好氣:「朕叫你做什麼。」又對初妍招了招手,「過來。」
初妍簡直想哭,壓根兒不敢看周圍人的表情:衛昀這不管不顧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改?她要是聽他的話坐過去,名聲就休想要了。
可直接拒絕也不行,眾目睽睽之下,她抗旨不遵,拂了皇帝的面子,還想不想活了?
她心念電轉,有了主意,決定試試,赧然搖了搖頭:「民女不敢。」
衛昀嗤了聲:「朕叫你過來坐的,有什麼不敢?」
初妍為難道:「長幼有序,民女豈能居於兄長之上?」
衛昀正要說「朕說可以就可以」,就聽初妍添了一句,「這位置,本該是陛下為阿兄留的吧?」
衛昀:「……」怎麼一高興就把宋熾忘了?他想起宋熾和他講解禮法的模樣就頭痛。
被衛昀忘了的何止宋熾。呂盈跪伏在地,漸漸地,膝蓋越來越疼,支地的手臂開始發抖,衛昀卻彷彿沒看到她般,始終不說一句「起來吧」。
無人敢開口求情。呂盈漸漸支持不住,心中又恨又妒,恨衛昀不給錦鄉侯府臉面,妒初妍偏偏得到了對方的另眼相待。
自己不過是不小心彈錯了一個音,就被罰跪到現在;衛昀被初妍頂撞了,卻不以為杵,神色怏怏地道:「罷了,是朕考慮不周。」
四周驚碎一地下巴。這位主兒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過,連金口玉言都能改?
呂盈伏在地上,心肺都氣炸了:這差別待遇也太過分了些,她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羞辱!
唯有姬浩然憂心忡忡地看向初妍:妹妹一個女兒家,被陛下當眾示好,難道陛下是想要讓妹妹進宮?
姬浩然一點兒都不想初妍進宮。
到他們家這份上,不需要靠女兒換取榮華富貴,妹妹嫁個門當戶對,知冷知熱的夫君就好。衛昀這種脾氣,身邊人動輒得咎,跟著他縱然無限尊榮,卻也是要天天擔驚受怕。他怎麼捨得?
初妍見衛昀讓步,鬆了口氣,快步往尤鵑為她們留的位置走去。卻聽衛昀的聲音響起:「張順兒,傳朕口諭。」
張順麻溜地跪了下來。
衛昀吩咐道:「今日是端午佳節,太后娘娘思念誠王,著令誠王即刻進宮,以慰太后思孫之情。」誠王身份尷尬,平時若無衛昀旨意,幷不能隨意進宮。
張順領命。
衛昀道:「宋卿正好隨朕來了這裡,就令宋卿護送誠王前去。」
張順應下,快步退了出去。
眾人都是心中暗凜:看來陛下對誠王還是心存猜忌,忙不迭地要隔開誠王和他們相交的機會。還不放心,又叫宋大人護送到宮中,盯著誠王。
只有初妍心中暗駡衛昀狡猾:他是故意支開宋熾吧?
衛昀吩咐道:「大家都坐下吧,今日不論君臣,大家不用拘束。」
眾人依言落座。初妍折騰了一圈,又累又餓,拿起鑲銀紅木箸,剛吃了一口鶏絲卷,就聽到一陣動靜,剛剛坐下去的眾人又都齊齊站了起來。
男子的陰影籠罩住她,初妍抬頭,就見衛昀立在她對面,不耐煩地對四周的人揮手道:「都坐下,都坐下,站起來添什麼亂,朕剛剛的吩咐沒聽到嗎?」
張順機靈,不知從哪裡找出一把椅子,放在初妍的食案對面。衛昀施施然坐下,皺眉看向四周:「你們怎麼不坐,想抗旨?」
楞在那裡的其他人紛紛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坐下。
初妍站在那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頭痛欲裂。若對面不是皇帝,她簡直恨不得將面前的一壺酒澆到他腦袋上,叫他清醒清醒。
他這種舉止,也太惹人遐想了。
衛昀一手撐著下巴,笑吟吟地看著她:「朕說過,會名正言順地來看你。」
初妍無語,合著當初在宋家,這位和宋熾賭氣的那句話,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她不說話,衛昀也不在意,問她道:「朕剛剛問你的話你還沒答呢,你跑去哪裡了,怎麼現在才過來?」
初妍心中嘆氣,指了指被樑六娘交給丫鬟的幾個桃子,淡淡答道:「我和樑姑娘一起去桃林摘桃子了。」
衛昀一楞:「摘桃子?」看向那幾個毛茸茸,猶帶青澀的桃子,笑了起來,「原來你喜歡玩這個,待會兒朕陪你再去摘幾個。」
謝謝,她不喜歡。
一問一答間,張順從外面回來覆命:「陛下,宋大人領旨,親自將誠王殿下護送回宮。」
衛昀點了點頭。
張順猶豫了下:「小的還有一事稟告。」
衛昀不耐煩:「有話就說,賣什麼關子?」
張順看了初妍一眼,湊近衛昀,低聲說了幾句。初妍隱約聽到「誠王」,「桃林」幾字,就看到衛昀的臉色沉了下來,目中戾氣閃過,冷冷開口:「原來你是因為他才遲來的。你……」
得,這位又不高興了。
初妍心中嘆了口氣,執壺倒了一杯酒,將酒杯送入他手中,柔聲道:「多謝陛下有心,我敬陛下一杯。」
溫熱的指尖在他手上一觸即收,留下猶帶她溫度的青瓷酒盅,衛昀楞楞地看向手中的酒盅,一時什麼火都也發不出了。
黑漆青帷雙駕輕便馬車停在西華門外。宋熾翻身下馬,恭敬地對車內道:「殿下,該下車了。」
誠王下車,目光複雜地看向一副公事公辦模樣的宋熾。
夢中兩人同為天涯淪落人,又有著要從衛昀魔爪中救出初妍的共同願望,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可如今,這些事都尚未發生,宋熾還是衛昀的好臣子,對他恭敬而疏遠。
也許,他該等對方如上一世般跌入深淵,走投無路,可,他已經沒時間了。
剛剛張順出現傳旨,話裡話外都在敲打他。他才知道,衛昀也來了這裡,就在不遠處的乘風閣。
張順陰陽怪氣地提醒他,要注意男女大防。他立刻意識到,衛昀提前見到了她,再次看上了她。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再次讓她喜歡上他。
現在的他,拿什麼去和衛昀爭?又憑什麼奪到本該屬他的她?
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宋熾儘快爭取到自己這一方。
夢中的宋熾,究竟是怎麼失去所有的?
乘風閣。
一場端午宴,因為衛昀的加入,人人吃得戰戰兢兢,沒滋沒味。最慘的是呂盈,跪在琴案旁,到宴會結束,都沒等來衛昀的發話。
這個祖宗卻一點兒也沒要走的意思,宴會結束後,意猶未盡地說要四處轉轉。
呂家五爺呂成毓實在忍不住,大著膽子對衛昀道:「陛下,臣三侄女不懂事,粗陋之技,也敢在方家面前獻醜,陛下要打要罰也是應該。還請陛下給她個痛快。」
衛昀漫不經心地往呂盈的方向一瞥,似乎這時才想起還有一個人跪在那裡,嗤笑一聲道:「朕倒是忘了她。」
呂盈渾身虛脫,已經快跪不動了,心裡慪得要死:她一個大活人,就跪在宴席的正中間,他能看不到?
衛昀笑吟吟地對呂成毓道:「你問問你那好侄女兒,以後知道該怎麼看人了吧?朕今兒是心情好,下次再敢這麼放肆,朕挖了她一對眼珠子。」
呂盈這時才明白過來,她被罰跪一場,根源竟在她挑釁地看向初妍的那一眼。
姬家那賤人和陛下究竟是什麼關係,竟叫他這麼維護她?
初妍無奈扶額:衛昀還是這麼會幫她拉仇恨,前世今生,一如既往。
宴會結束,眾人在山上游玩了一圈,三三兩兩地前往碼頭,依舊坐龍舟返回呂家別院。
初妍落了單。衛昀整了那麼一出,連樑六娘都不敢再靠近她。呂盈不過是看了她一眼就被罰跪這麼久,她們要是哪裡不小心,讓衛昀看不順眼了怎麼辦?
初妍索性等眾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往山下去。路過桃林時,張順忽然閃了出來:「姬姑娘,陛下有請。」
初妍:「……」心中嘆氣,衛昀怎麼還不消停?難不成,他還真要陪她摘桃子?
初妍不敢不去,被張順引著進入桃林,目光隨意掃過,頓時驚住。
滿片桃林中,枝丫上桃果不在,綻出朵朵嬌艶的桃花,粉瓣重蕊,一眼望去,如一片粉色的海洋,恍若仙境。
風吹過,桃枝搖曳,落英繽紛,彷彿回到了三月春光爛漫時。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衛昀分花拂枝,衣袂飄飄,從一片粉色中緩緩走出,宛若畫中之人。他伸手攀折下一根桃花朵朵的桃枝,含笑遞給初妍:「鮮花贈美人。」
初妍呆呆地接過,低頭看向手中帶花的桃枝。
衛昀含笑的聲音響起:「你喜不喜歡?」
初妍呆愣許久,漸漸綻出一個笑容,輕聲道:「喜歡。」哪個女孩不喜歡漂亮的花草?
衛昀得她一聲「喜歡」,整張臉都亮了起來,追問道:「可比衛召那小子的小破桃子好?」
初妍哭笑不得,他還耿耿於懷上了。她正要回答,一道清冷的聲音忽然從她身後響起:「陛下,臣特來覆命。」
作者有話要說: 阿兄冷酷無情:什麼爛桃花?來一朵掐一朵,來一雙掐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