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踏進殿門, 空氣中危險的不安氣息就激起了王母的注意。
循著氣息望過去,一眼就瞧見那個風塵僕僕的修長背影。
燭應龍?
王母納悶,天帝又在玩什麼花樣?
她不禁又有些忐忑。
即使看不見面容, 都能感覺出那龍崽子的無措與憤怒。
怕是要鬧事。
顧不上主持訂婚宴, 王母帶著一眾仙子,快步走過去,滿面慈愛地招呼:“快瞧瞧這是誰?”
然而, 薑雪時如同雕塑, 僵立在原地,壓根沒搭理王母的招呼。
王母有些尷尬。
身後,月華、碧沅兩位仙子微蹙眉頭,正準備上前替王母提醒那賓客, 又聽王母笑道:“什麼風,把鍾山的小尊上請來了?”
月華仙子聞言一怔,驚訝地抬頭, 看向那滿身灰塵的背影。
竟比她還高出大半頭了?
這熊孩子長得太快。
聽見“尊上”二字, 薑雪時終於本能地回過神, 茫然轉過身。
月華先瞧見了那龍崽子的側臉——
淡金色的眼瞳斜挑過來,完美的側臉輪廓,斜眉入鬢, 從額頭至鼻尖的弧度美好。
視線一路劃過那微挑的淡粉薄脣, 月華怔愣住了。
是那種極富侵略性的美貌,竟叫人忽略了顴骨那道細長的傷口。
見身後站著的是王母娘娘,薑雪時旋即頷首, “雪時偶然路過昆侖,見山中熱鬧不似以往,便好奇不請自來,有失禮數,望娘娘恕罪。”
“哪裡話,老身總盼你來,卻見不著。”
王母抽出帕子,上前親自擦拭薑雪時鼻樑上沒擦乾淨的灰土,“你這是去什麼刀山火海了?”
“你手背上流血了!”王母身後的一個仙子忽然驚呼,惹得眾人紛紛轉頭看過去。
月華仙子這才回過神,自知失言,嚇得惶恐低頭,不知如何解釋。
薑雪時只是疑惑地掃了那仙子一眼,目光淡漠,轉而回看向王母。
王母則是低頭一瞧她手,驚訝道:“怎麼傷著的?誰這麼大本事?”
“途中不慎擦傷。”
王母忙吩咐:“碧沅、月華,帶小尊上去側殿清洗上藥。”
“是。”
——
處理傷口的過程,靜得叫人不安。
月華生怕弄疼尊上,所以下手極輕極緩。
半個時辰後,她的關切舉動,終於換來這熊孩子的回應——
“麻利點。”薑雪時蹙眉催促,一臉不耐。
月華仙子:“……”
“這可急不得。”一旁碧沅站在月華身後,手中正在攪拌著藥膏,滿面笑意地開口:“洗乾淨了好得快,我可不忍心看著這麼張俊俏的臉蛋兒破了相。”
薑雪時斜看她一眼,沒說話。
月華仙子心想,這熊孩子果然一點都沒變。
碧沅倒不尷尬,仍舊一臉笑意的湊近薑雪時,“尊上不記得我了?您當年來瑤池做客的那五天,半夜總背著你娘,跟我要杏仁糕。
咱倆說好,捏一下小臉給一塊糖糕、捏一下尾巴給兩塊糖糕。”
隨著那雙淡金色的眸子不悅地微微一斂,碧沅立即識趣地住口了,縮起脖子,吐了下舌頭。
月華皺著眉頭,專心致志的清理傷口,還是禁不住喃喃:“尊上,我去給您叫玉虛神醫過來罷。”
薑雪時大概是嫌她大驚小怪,垂眸朝她譏諷道:“我的手斷了麼?”
“已經很嚴重了!”月華蹲在榻邊,不悅地抬起頭急道:“都見骨了!虧得你們龍骨堅硬,換做旁人,必然已經斷成兩截了!您怎麼如此不小心!”
薑雪時對這個陌生女人眼中的關切很疑惑。
碧沅好奇地打量月華,忽然拍手笑道:“瞧把她給心疼的!”
月華臉一紅,低下頭,一邊清理傷口一邊嘀咕:“換做誰都一樣的,尊上年幼時來過昆侖,咱們姐妹常年照顧不哭不鬧的天珠,卻是頭一次照料會鬧會調皮的孩子,尊上這傷勢若是傳出去,其他仙子也會心疼的——”
月華抬起頭,目光看進薑雪時眼裡:“何況,尊上從前還幫過我一個大忙……”
薑雪時眸光一閃。
傳出去,其他仙子也會心疼?
該心疼的是傻狐狸。
“多謝仙子關心。”靠在軟椅上的尊上直起身,忽然變得彬彬有禮,翻手托住月華手腕,將她扶起來,仰頭眯眼笑。
瞧見那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月華也跟著笑了,雖然沒了胖嘟嘟的臉,尊上的笑容還是跟兒時一樣調皮又叫人心軟。
可氣的是,這龍崽子盯著她笑了片刻,顯然是還沒從記憶裡,搜尋出她的名字。
薑雪時最終還是磕磕絆絆地開口:“那個……抱歉?”
“月華。”月華回答說:“您喚我月華就是了。”
不管怎麼說,眼前的人是三界第一戰神燭應龍,一句“貴人多忘事”,就足以讓月華仙子原諒她忘記了自己。
“我叫碧沅。”碧沅說:“尊上也記著我罷!”
尊上蹙眉看了看手背上的傷,忽然變得虛弱,“剛剛沒認出二位,許多年不見,雪時心中時常掛念,其他仙子姐姐呢?是否也能來探望我?”
碧沅笑:“她們要是知道您來了,定會搶著來探望的。”
月華又蹲身下去,先讓我幫您包好傷口。
“不必。”薑雪時抽回手:“止血即可,包紮不利於傷口癒合。”
當然是假話,傷口得讓更多人看見,才更有把握傳進桑諾耳裡,讓傻狐狸心疼。
薑雪時已經從剛剛的無措中緩過神,目光凌厲地看向月華:“娘娘的那位義女,成婚之日定在何時?”
“下個月。”碧沅搶先回答。
薑雪時面色一冷,低下頭。
淡色的眼瞳照在陰影裡,變得漆黑幽深,似乎為了壓抑情緒,起身要去客房休息,很快揮退二人。
——
“尊上何故問起玄儀?”回大殿的路上,月華有些疑惑。
碧沅不屑道:“那狐狸精不過長得像玄儀,才被娘娘收做義女,你還真這麼叫她?”
月華白了她一眼:“娘娘認她是玄儀,我們就得認她是天尊。”
碧沅不屑的嗤笑:“狐狸精罷了,你知道尊上為什麼問起她?”
月華疑惑:“你知道?”
碧沅笑意不明:“傳聞說,尊上下山遊歷期間,臨幸過一隻九尾狐。”
月華驚訝道:“這你也信?尊上才多大呢?就算臨幸狐狸精,也得是公狐狸,跟玄儀有何乾系?”
“龍神本就風流不羈。”碧沅搖頭晃腦地說:“臨幸母狐狸也是必然的。”
月華訝異:“這話怎麼說?”
碧沅見她那未經世事的憨傻模樣,嗤笑一聲,解釋道:“你沒發現那小龍崽子特別招女人喜歡嗎?我見的人多了,一個人一種氣質。
那龍崽子小時候就有一種特別的性格,那張絕色皮囊下,藏著的是危險的燭應裂空龍,炙熱而充滿攻擊性,外表卻繼承了鍾山薑氏的那種純粹的理智淡漠。
她缺乏對情感的敏銳,外人看起來會覺得孩子氣,不由心生憐愛,卻又會為她偶爾流露出的野性而顫慄。”
“你知道嗎?女人天生有母性,又喜歡強大而危險的配偶,所以我說,尊上的性格更吸引母狐狸。”
碧沅停下腳步,一臉壞笑著湊近月華的臉,小聲說:“何止是母狐狸,姐姐我閱人無數,剛都差點把持不住,一見尊上,莫名就覺著身子發酥呢。”
月華瞬間臉紅到耳根,斥道:“你胡說什麼呢!”
碧沅挑眉:“你臊什麼?莫不是被我說中了心事?”
“再胡說!我就告到娘娘那裡去!”月華避開她,氣咻咻地快步朝大殿走。
碧沅趕忙追上去,滿面堆笑的勸道:“妹妹饒命,我不鬧了還不成嗎?”
——
訂婚宴結束,桑諾就聽說鍾山小尊上受傷的事情,心中莫名有些擔心。
見仙子們紛紛前往探望,她也想去看看。
可她跟薑雪時又不熟,當初在青丘初次見面時,那龍崽子就對她一臉嫌惡。
還是算了。
她的未婚夫這兩日應酬太多,於是吩咐僕從,讓他們陪桑諾去集市上逛逛。
“這裡請,天尊。”僕從引著她走進馬車。
桑諾還是不習慣被稱作玄儀天尊。
娘娘注入她腦中的一些記憶很奇怪,有年幼時摔跤,被娘娘抱著哄,甚至有喝奶時的畫面。
這更像是王母的記憶,不像是她的。
自從經過記憶注入之後,她就感覺自己的腦子很亂,經常會想起一些莫名的回憶,卻分不清是真是假,是玄儀還是自己的記憶。
包括那個未婚夫。
梵昊說,她上輩子為了救他,不惜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將他放回魔界。
玄儀大概很愛很愛他。
桑諾大概也是這樣,記憶注入後,她的回憶變得錯亂而模糊,跟梵昊的過往也很模糊。
她有時會做夢,夢裡的她,有個很愛很愛的人,一襲白衣,身上有冰雪般凜冽的氣息。
她在夢裡抬起頭,就會看見梵昊溫柔的臉。
她總是在夢裡驚醒。
覺得突兀,覺得古怪。
這種莫名的錯亂,讓她無法呼吸,半夜哭著去找王母娘娘。
娘娘說,這是因為玄儀的記憶對她產生的幹擾,成婚以後,就會漸漸恢復對梵昊的熟悉感,沒必要大驚小怪。
馬車隆隆駛過街道,停在最熱鬧的街市口。
桑諾百無聊賴的閑逛,恰好路過一間富麗堂皇的珠寶店,便走了進去。
掌櫃認出桑諾衣袖上繡的圖騰,心知是瑤池來的貴人,便熱情地取出所有鎮店之寶。
桑諾本來無意購買珠寶,卻被一根剔透的紫玉發簪吸引了目光。
掌櫃見她盯著那發簪發愣,立即喜形於色的捧起珠寶盒,擱在桑諾面前。
“仙子好眼光,若是喜歡,大可試戴看看。”
桑諾插上發簪,對著銅鏡一照,熟悉的回憶一閃而過,可她抓不住。
“這簪子我要了。”她斬釘截鐵地宣佈,讓掌櫃打包。
僕從立即上前詢問。
聽到掌櫃報價的一瞬,僕從臉色一白,轉而又恢復尋常神色,從袖籠裡掏出一錠銀子:“您先打包,這是訂金,一會兒我們派人來取。”
桑諾攏起眉頭,她想立即把這發簪帶走。
可出來時,僕從讓她不用帶銀兩,如今也別無他法,只能再三囑咐掌櫃,幫她留著。
“您且放心。”掌櫃笑道:“尋常人家可買不起這根簪子,多久都會等您來取貨的。”
回到瑤池殿,桑諾步履匆匆繞過荷花池,踏進林春園,剛巧瞧見未婚夫與他的屬下走過來。
“這麼快就回來了?”梵昊快步迎向自己未來的嬌妻。
桑諾剛要開口,就見梵昊目光偏向一旁,似乎是瞧見有人走過來。
果然,身後有仙子喚道:“玄儀,你可回來了,娘娘剛剛找你呢!”
桑諾轉過頭,一眼就瞧見碧沅笑眯眯走過來。
身旁還跟著一個移動的冰雕——
沒錯,是鍾山那位小尊上。
這龍崽子總是一副冰冷卻暗含殺氣的臉色嗎?
從前在青丘山遇見的時候,隻覺得她冷漠且無視自己,如今——
桑諾有些怕怕的,莫名覺得那股殺氣是自己引發的。
碧沅一走過來,就跟梵昊打了招呼,又介紹了一旁的燭應龍。
梵昊頓時一激靈,剛見那少女走過來,還感歎從前怎麼沒見過瑤池殿裡有這樣絕色的仙子,現在才知道,這人竟然就是燭應裂空龍!
薑雪時。
這如雷貫耳的大名,說是讓三界聞之膽寒,實則是讓他們魔界聞風喪膽。
說起來也都怪那天帝老兒,竟然將那顆天珠投入鍾山血脈。
鍾山一脈,是靠腦子起家。
祖上一些有名的謀事,譬如薑子牙,元靈天賦十分有限,甚至無法封神,一直都只能當個輔佐君王的文臣。
究其緣由——鍾山血脈把“智商”二字發揮到極致,如果兼有逆天的武力,無疑對天帝會產生威脅。
本以為,燭九陰已經是天帝能夠容忍的極限,卻沒想到……
梵昊有些緊張,抱拳對薑雪時打招呼:“在下梵昊,久聞您的大名,幸會,幸會!”
薑雪時面無表情看向他。
梵昊一激靈,總感覺那眼神……有種凶獸在咬斷獵物脖子前的專注感。
桑諾上前一步,站到未婚夫身旁,對薑雪時笑道:“尊上,真沒想到您碰巧趕上我們的訂婚宴。”
薑雪時目光緩緩、緩緩移向她,臉色猶如寒風過境。
桑諾一縮脖子,剛想認罪,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有些惱火,便壯膽道:“娘娘認我做了義女。”
一陣沉默。
那龍崽子面無表情,卻又暗藏複雜的情緒。
在桑諾以為她不會回話的時候,薑雪時才驀然開口:“恭喜。”
桑諾莫名覺得這話裡有嘲諷的意味,於是一把抓住梵昊的袖子,顯擺道:“這是我未婚夫,魔界戰神。”
薑雪時目光又緩緩地、緩緩地,移到“魔界戰神”臉上。
魔界戰神:“……”
我這媳婦是隻有臉蛋沒長腦子嗎?居然挑釁燭應龍?救命……
“戰神?”薑雪時歪頭喃喃道:“我十二歲那年手刃過一位戰神,也是你們魔界之人,抱歉,他該不會是你親戚吧?”
梵昊道:“您多慮了,我與他毫無瓜葛。”
“那就好。”薑雪時一臉恍然,眯眼慵懶道:“你們魔界左一個戰神、右一個戰神,我還以為‘戰神’是你們的家族姓氏。”
梵昊:“……”
這龍崽子言下之意,就是他們魔界戰神的封號不值錢!
拐這麼大彎羞辱他!
好在桑諾一如既往腦子不轉彎,完全聽不出這話裡的嘲諷,還以為龍崽子是誠惶誠恐地示好。
於是,她挽起未婚夫胳膊,笑道:“幸好不是呢!”
梵昊:“……”
薑雪時垂眸看向桑諾的胳膊,臉色瞬間又冷了幾分。
梵昊感覺到了威脅,想要告辭,僕從卻在此時稟報了準夫人定下發簪的事情。
梵昊趁機緩和氣氛,笑道:“既然玄儀喜歡,直接買下就是了,何必向我稟報?”
僕從:“呃……”
梵昊恍然:“銀兩沒帶夠?”
僕從頷首默認。
“要多少?”
僕從稟道:“計三百六十兩白銀。”
桑諾看見,她的未婚夫微笑的眼角,有一瞬間的抽搐。
倒不是付不起這個錢,只是一根發簪而已,梵昊懷疑,那掌櫃故意漫天要價,卻又不好當著未婚妻的面說出來。
桑諾沒想到價格這麼貴,想說不要了,可想到那根紫玉發簪,又莫名捨不得。
可她每月拿的俸祿與碧沅她們一樣,自己還沒攢出這麼多錢。
於是,就有了一陣尷尬的沉默。
隨後,一張銀票驀然遞到那僕從面前。
僕從抬眼,見那燭應龍一臉嫌棄地開口:“昆侖山下的銀號就能兌。”
梵昊連忙推拒銀票:“這怎麼使得!”
“區區百兩,我剛好隨身帶著,拿著罷。”薑雪時勾起嘴角,不安好心地低笑:“以後有的是你花錢的地方。”
“噢?”梵昊一臉迷茫。
畢竟桑諾是能一口氣吃掉三十兩滿漢全席的狐狸,天賦異稟。
魔界那種不重視經濟發展的地方,光靠傻狐狸,就能把他們吃破產。
桑諾知道鍾山財大氣粗,於是毫不客氣的替梵昊接過銀票,對薑雪時笑:“謝尊上。”